十、在為誰如泣如訴?(三)(1 / 2)

就此,我重又打起精神,這回可是精神百倍呢!我用力挽起養父的手臂,挺起胸昂起頭,就讓養父捧著那隻盛放著曠世珍寶的盒子吧,現在我也不急於去盡那份看護的義務了,我隻想快些回到那片林間空地去,與我同父異母的兄長相認,管他是不是平民女子所生,與我的生父有沒有過一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恩怨……什麼都不重要了,惟有我們的血脈中流著一樣的勇氣、熱望與使命,這才是值得我們為其獻出一切的最終維係。

喜慶的讚歌是由誰起的頭兒,我記不得了。我那些能歌舞善的族人,最輕柔的音符從他們的口中唱出,都顯得那麼粗野有力,他們能在最高音上自得其樂地顫抖喉結,然後一下子滑入韻律的低穀,在嗓子裏嘶嘶地顫悠著未了的餘情……這是世間最潑辣的音樂,隻供人聆聽和陶醉,卻是描摹不得的。我就在這樣奔放又不失豪情的歌聲中,挽著我的養父,走上了那道通往林間空地的石階。其實,我真有一肚子的話想要講給養父聽,尤其是水晶頭骨為我引渡的那番夢境,我更願意視其為一番奇幻的啟示。天狼的傳說太動人了。聽過之後,我的心就一直被它激蕩著。剛才經過那幅浮雕畫,我有意避開了目光,可是走過去又禁不住後悔,忙不迭回頭望了一眼,也隻瞥到了天狼的半邊銀翼……它留給我的困惑與神秘的追思,將我苦苦糾纏了八十餘年,那會兒我又何曾想到,一番淒美的遭遇醞釀出的竟是一杯沉年的苦酒,至今難以下咽。

你能設想麼?在我最歡欣的時刻,挽著養父的手臂,在族人的擁護下走進那座豹皮帳篷時的我,臉上飛揚著一位公主應具有的全部神采與魅力,是的,我與我的身份統一了,這樣的一番成就,讓我以為,預示著的前景是無比美好和輝煌的。我就要前去為更多的族人展示神的風采了。我也不再擔心它的沉睡,隻要它閃耀得出奪目的光采,在這些虔誠的神的子民的眼中,它就是神聖的!

然而,進入帳篷的那一刻,我感到的並不是隆重的盛典舉行前必然會有的狂熱氣氛,或是那種令人肅然起敬的莊重。而是一片讓人感到壓抑,甚至是窒息的死寂!這怎麼可能?撩起豹皮門簾的一刹那,我便下意識地扼緊了養父的胳膊,我似乎嗅到了一股奇異的氣味,陰沉而又凶險。透過通往林間空地的那張白布門簾,我看到了旺盛的火光,那是一堆堆巨大的篝火燃燒出的熱烈氣象。一隻隻冒失的飛蛾和體態怪異的飛蟲撲打在布簾上,都是那麼的奮不顧身,為這場即將開始的典禮增添了某種野蠻的詭秘意味,又似乎有了種肅殺的蕭條。可是,我卻沒有感到凶猛的火力迸發出的熱量,反而覺得渾身被一陣陣上躥的陰冷激得直起雞皮疙瘩,緊繃的脊椎骨好像也在咯咯作響。我怎麼哆嗦得這麼厲害?更要命的是,沒等走到恰克莫爾石像前我就不敢往前邁步了。養父雖然比我鎮定,卻也變了臉色。他繃緊了兩腮的皮肉,一雙平時半睨著的綠眼睛,總顯得漫不經心,因而也格外迷人,這會兒卻完全瞪開了。那神情,讓我怎麼形容呢?這樣說可能很不恭敬,但起初令我聯想到的就是嗅到了血腥味的獵犬,那危機的一刻,軍人出身的養父嗅到了宿命為他預留下的必備品:火藥那辛辣的氣息。很快地,我也聞出了空氣中這股越來越濃烈的刺鼻氣味。怎麼會這樣?難不成在我們返回的途中,那二十位嗜血成性的殖民軍護衛與我的族人發生了衝突,最終激化到了刀槍相逼的地步?不可能,他們可是威廉最得力的部下,當然不會是一群意氣用事的冒失鬼!那又是……養父到底是曆盡險境的探險家,沉穩老練,臨危不懼,他居然拖著我繞過了恰克莫爾石像,腳步一絲不亂,更沒有片刻猶豫,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我想央求他停下來,又不敢出聲;拖住他,更沒有那麼大的力氣。不過我相信,養父的所作所為總是明智正確的。沒想到,這時他又刹住腳,弄得我一愣,等他轉過頭,鬆開了挽著我的手臂,我才明白了他的意圖。養父抬起胳膊,衝著身後正要撩起門簾走進來的族人打了個手勢,那些同樣嗅到了凶險的火藥味的族人馬上會意了。很難說,他們是不是已經有些亂了手腳。從神情上是看不出的,一雙雙驚懼的眼睛都瞪大了,在暗地裏仍是雪亮的。難不成,此刻他們的雙眼還有著夜明的效力?

養父小心翼翼地將玉盒放到了恰克莫爾小腹上的石盤裏,深陷的盤底很好地護住了玉盒。養父還是有些不放心,又把我的兩隻手按在上麵,他那副滾燙的手掌在我的手背上用力地握了一下,我會意了,看著他烏亮的眼睛,那裏麵的神情近乎瘋狂,卻是因為太執著……直到那時,我才隱約感受到了養父對於我手中的那件水晶聖物的……讓我怎麼說呢?就像一位臣仆,對於君主的赤熱忠心,可以為其獻身,為其赴湯蹈火……這種說法實在太陳舊了,而養父的絕然中,還揉入了一份癡情,癡的是往昔未了的情意。他好像是為這件聖物而承擔了一個必將至死不能辜負的承諾。至於那個使他為其許下承諾的人兒……那便是他身上又一層彌漫不去的迷霧了。當時他想到過死麼?或許些微預感到了自己慘烈的結局——盡管慘烈無比,卻怎麼也不能稱其為善終——我覺得他多少是會感知到一些的,就憑那個簡直可以感覺到熱度的眼神,不難揣磨出他內心的激烈情緒。即便他把什麼都估計到了,有一點也是肯定的,他不曾有過片刻的遲疑,更未曾想到過退縮。他按在我手上的,不僅是一份孤注一擲的信托,更是一種擔保,無論遇到多麼危急的情況,他都會擋在我的麵前,承受一切險情,而我要做的,就是保護好這隻玉盒,以及裏麵盛放的水晶聖物。那一刻,他已經預見到了外麵的情景吧?他即將麵臨的很有可能是一片空前猛烈的槍林彈雨,即使眼下我們都還搞不清,這些敵人來自何方,但目的是再明確不過的。他們隻可能是為水晶頭骨而來的!瞧呀,可怕的預言應驗了,在我們還未沉浸到期待已久的喜悅中,神之風采的光芒剛剛照亮了密林荒涼的一隅,它便張開了兩隻利爪,猶如饑不擇食的禿鷲從天而降……我們都是在劫難逃的。然而,任誰都不能甘心情願的是,直到此刻,我們這些無知更無辜的虔誠子民也沒能弄清自己究竟得罪了哪一位疾惡如仇的神明,至使他千萬年來始終對我們這樣糾纏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