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在為誰如泣如訴?(二)(1 / 2)

踏著悠悠然的節奏,我形容不出那種緊扣心弦的律動,來到廢墟腳下的那一刻,我才想起了我那位回避已久的養父。走下來時,頭腦中紛亂的思緒一直糾纏著他早年的那些潦草的筆跡,以至於我都沒能及時想起他已走開得太久。可是,身後的族人們不容我擔擱,他們實在太心急了,簡直是在推著我往前趕。我幾次回頭張望,隻看到撤走了照明的廢墟像一座陰森的孤墳,顯得那麼靜穆,又令人畏懼,在我的視線裏逐漸地淡去,隱入了濃厚的夜色中。我突然想起了那隻小猴子,被我捆住手腳的盾之王,我便大聲提醒身邊的祭司,他們丟下了一隻神聖的寵物。還有昏睡過去的豹子,醒來後它又如何從廢墟中脫身?祭司曖昧地一笑,他大概是不忍心取笑我的無知,對於這裏的風俗我的確了解得太少了:

——我尊貴的殿下,不必為這些獻神的祭品擔心,它們的靈魂早已得到了超渡,直等著眷顧它們的神明前去獲取……

換成是一位地道的瑪雅人,聽了這番話隻會為那兩隻蒙受神恩的動物倍感榮幸,我卻可笑致極地喊出了一句:它們會被餓死的!祭司把攤開的手掌高舉過頭頂,優雅地伸向蒼穹,仿佛在為我昭示著什麼,我卻根本無法會意:在這裏,死是永恒的,榮耀的……它們不是死去了,而是完成了一切與升華無異的抵達!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抵達之謎之個命題,它也是瑪雅宗教的心中所在。在生與死的遞交過程中,我的族人隱喻出了一番令人向往的抵達。但這又是最難解的。如果不能將這個命題徹底參悟,你就很容易誤入歧途,甚至於,以為瑪雅宗教所謂的生的意義和目的所在隻是死。而這個謎題的終級象征,正是此刻捧在我懷裏的水晶頭骨。當時,祭司也暗示性地用眼神向我示意了一下,我低頭看時,目光毫無遮攔地穿透了聖物那通透的形體,雖不真切,但確定無疑地看到了自己的手掌。遺憾的是那一刻,我隻感到迷惑。我悟不出祭司所說的升華與我現在的俯視有何內在的關聯。我被弄得狼狽不堪,便幹脆拋開了這個折磨人的啞迷。我又向祭司打聽,在我進入廢墟後,養父有沒有露麵?他一聽這話,便喜笑顏開地吆喝了一聲,把戴滿了各種質地的戒指的手指豎起,在嘴唇上劃了一下,翡翠的暗綠與金子的赤紅在指尖上妖嬈地閃動著,暗夜裏的火光隨心所欲地改變著萬物的質地,祭司又向前指了指,我順著那個方向望去,卻什麼也沒看見,不過我終於想起來了,自己正向著來時的路徑走去,也就是說,在回到那條隱密的地道裏去。

石壁上的眾神莊嚴依舊,體態飄逸,修飾華美。天棚上的蒼鷹金燈,一團團金紅色的火焰燃燒其中。膩人的柯巴香讓我感到窒息,也是太興奮了。身後的族人,不知怎麼的,突然安靜下來,我隻聽到草鞋、鹿皮鞋和赤腳在地上踏出的柔軟聲響,還有混雜著可可、鮮血、鬆明和汗水的氣味的粗重的呼吸。進入地道後,我曾回頭瞥過他們一眼,卻受了一驚,看到的是一條條血色的流蘇從他們的耳邊淌下,是那麼的鮮豔刺目。姑娘的白色筒裙的前襟被弄得不堪入目,可是她們眼中的虔敬與堅忍卻讓人望而生畏。除此而外,我的這些族人實在想不出更為熱烈又盡心的表達他們的狂喜與感激的做法了。他們的神明是貪血的,他們就獻出自己的鮮血。他們還想獻出胸膛中狂跳的心髒,隻是時候未到。要知道,千萬年來,他們就是以這種方式滋養太陽的。

不期然地看到了養父,我暗暗吃了一驚,不僅是意外,還有他那副頹唐的樣子,不知情的人怕是要以為他受了什麼打擊。他背靠牆壁,半低著頭,沉浸在一種近乎呆滯的麻木狀態中。那隻綠玉寶盒還抱在懷裏,不過隨時都可能掉下去,摔個粉碎。我走上前,卻有些猶豫了。我想叫他一聲,或是默默地將水晶頭骨捧上。但覺得都不妥。他看上去並不想被打擾。那副雕像般的姿態,頑固而又僵硬,就像是一種無聲的回絕。他這是怎麼了?我真有些擔心了。至始至終,他都表現得太反常了。從廢墟旁躲到這裏來,這會兒他又在想什麼呢?

我的手臂保持著一個姿勢太久了,有些酸痛,禁不住顫抖了一下,水晶頭骨圓潤的表麵便隨之泛起了一片妖媚的光芒。養父受到驚嚇似的,哆嗦了一下。不過,他總算抬起頭來,看到我了。但我怎麼也沒料到,他的眼神竟會如此冷酷。就像一具受到詛咒突然醒來的僵屍,你在那雙眼睛裏根本看不到溫暖的生命滋生出的情意與思想。他是在怨毒我麼?可我什麼也沒做呀!養父好像也感到了自己的失態,幹澀的雙眼緊閉了片刻,再睜開時,裏麵的目光又像是他的了。他很想對我說些什麼,我懷裏的光芒卻一下子吸引住了他。他是被吸引的麼?如今回想起來,我還是毫無把握。又好像是那光芒一瞬間挾持了他全部的神智。但我還是看出了,他與水晶頭骨之間存在著一種無法意會的默契,或是一種相互默許的關係。他眼中的迷醉與貪婪,足以把聖物力透一切的鋒芒壓下去。他的瘋狂愈來愈顯而易見,水晶頭骨在刺激著他最敏感又脆弱的一根神經。它的光芒觸動了養父心底裏最隱密的一處角落,這些我都看出來了。我以為他就要發作起來了,我不敢想像那將造成怎樣不可收拾的後果,我隻能抱緊頭骨,一點點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但最後,他還是克製住自己,沉痛地閉上雙眼,仰起頭,哀嗥似的歎息了一聲。我的心也跟著緊縮了一下,眼裏差點湧出淚來。他內心的痛苦與悲憤我竟能感同身受,盡管我並不清楚其中的隱情。這也讓我十分的驚異。也許隻是多年的共同生活,培養出了一種深沉又精確的心靈感應?我不想多慮,而是很想安慰養父幾句,張開口,卻一時語塞。其實,我是多麼希望看到他的驚喜,聽到他的讚許呀!我所做的一切,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他。在那本泛黃的手記裏,他寫滿了一頁又一頁狂熱的欲望與滿心的癡想,出身於探險世家的他,渴望以奪取水晶頭骨的方式,來實現自身的誌向與成就。這更是阿姆斯特朗家族三代人窮盡畢生努力,卻未籌的夢想。我怎麼也沒想到,我將水晶頭骨捧到他麵前的一瞬間,竟會使他滿腔的悲憤與沉年的痛楚頃刻絕堤。就像那刺目的光芒割開了他心上一道早已愈合的致命傷口。我不禁一時惶惑,捫心自問,我涉險進入廢墟,曆盡艱難取出水晶頭骨,究竟是為了誰,又為了什麼?在養父這裏我都沒能得到期望中的認可,我受到了嚴重的挫敗,眼下更不知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