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門在胸口劃著十字,他想把鑲滿珠寶的十字架送到我的唇邊,用這件被教皇祝福過的聖物來慰藉我。我向他報以微笑,正要湊上雙唇,卻被一聲可怕的驚叫打斷了。我趕緊尋聲望去,看到兩位殖民軍正抬著我那位同父異母的兄長,天狼部落最後的首領,向這邊走來。他們一邊打著趔趄,一邊在亂屍堆中尋找著出路。我的兄長是被一槍射中心髒,保持著一位王者應有的威嚴,莊重地倒地而死的。那聲驚叫是一位緊隨其後的武士發出的,這位惟一的幸存者正在承受著悲痛與懊悔的煎熬,令他憤恨已極的是自己居然還活著!他撕扯著一頭亂發,尖硬的指尖抓破了塗滿油彩的臉,血水和著淚水撲簌而下。我走過去,想寬慰他幾句,這位赤誠的小夥子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還是個孩子,他卻撲倒在我腳下,拔出腰間的燧石刀,舉到我麵前,泣不成聲地央求著我,用力刺進他的胸膛,他是不能自我了斷的,盡管那樣更痛快些,但隻有死在神聖的君主的手上,他那卑賤的靈魂才能升入十三重天,去追隨他的首領,繼續他在人間未盡的效忠。
我避開了那隻翠綠的石刀,用手盡可能溫存地拭幹了他臉上滾燙的淚水,扶起他頗費了一番力氣,這個執拗的小夥子一心求死,我不得不動怒,才讓他抬起了在利石上跪破了的雙膝。我想為族人們舉行一場隆重的葬禮,又不曉得這裏的風俗。於是,我稍許安慰了小夥子幾句,就吩咐他去籌備了。空地上那些為迎接我的到來而陳設的聖器,在篝火上烤得半熟的珍禽異獸,餘溫尚存的美味佳肴,難以計數的繁花美羽……都被小夥子一樣樣搜羅起來,過會兒它們將做為隨葬品,堆放在族人屍首的周圍,再次燃燒成一堆巨大的篝火。我又喚來幾個殖民軍,麵無表情地指使他們,把我殉難的族人與那些悍匪肮髒的屍體分開,濺上了他們腐臭的血水的身軀,要仔細地拭淨,那些沒法收拾的血淋淋的遮羞布索性扯下來,丟得越遠越好。我的族人不怕****著身體,去趕赴死神的盛宴,他們的光明磊落是與生俱來的,沒有衣衫多餘的遮掩,隻會讓他們看起來更加的聖潔,令人敬畏。
那幾位殖民軍剛跑開,其餘的軍士也跟著慌手慌腳地奔忙起來。神鼎裏的聖水很快用光了,他們就旋開隨身攜帶的銀製雕花酒壺,用裏麵醇香的白蘭地為我的族人們清洗身體。空地上彌漫起了伊塔塔陰鬱的香氣,那是被剪下的沾滿血水的秀發散發出的。我走過去,盡量不去看兄長凝重卻並不痛苦的遺容,從他交叉在胸前的手中抽出了雙頭蛇節金杖,又摘下了那麵圓鏡。呼嘯的子彈在射入心髒的一瞬間,也震裂了光滑的鏡麵,借著火光,我在上麵看到了自己破碎不堪的蒼白麵容。我凝視著鏡中的自己,逐漸將那些裂痕看成了深刻的皺紋,我感到自己在那一刻蒼老了許多……
我很想為我的這位素未謀麵的兄長做些什麼,盡我所能,可是腦子裏一片空白,我也感到心慌得厲害,四肢無力,整個人搖晃得像一片風雨中的枯葉,急需養父酒壺裏的白蘭地來刺激一下自己迅速萎靡下去的心智。我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麼了,千百個問題在心裏糾纏著,急待解決,刻不容緩,我的腦子卻麻木不仁,根本派不上用場。我怎麼也提不起精神,想一想威廉正在眉飛色舞描述著的高明的偷渡路線,最起碼也應思量一下自己到底該不該隨養父而去,盡快逃離這片戰火紛飛的大陸。那樣一來,我的這些族人又怎麼辦……我哪還有什麼族人?剩下的一小撥兒,不過百十來人。又幾乎都是老弱病殘。安置他們再容易不過了,分攤到臨近早已歸順了的部落,衣食總還是有指望的。可是那樣一來,他們又會如何想我這位公主?我走後,水晶頭骨又該交給誰來保管?那些隱匿在密林中的廢墟,我的祖先荒廢已久的家園又由誰來看護?威廉當然考慮不到這些,他隻想著盡快使我與養父脫離這危在旦夕的險惡處境,更多的他哪裏顧及得到!可是我不能呀,我既不能丟下我的族人任由他們流落四鄉,更不能置如此不易才失而複得的聖物於不顧……在廢墟上所看到的,我隻能容忍它作為沉痛的過去的殘破遺留,但我必須去修複去振興!我的心智也不再一味昏沉了,我覺得自己應該立即著手,切實地做些什麼。在這裏,在這種處境中,我永遠不必擔心自己無事可做,無作為可締就。首要的一樁,就是去直截了當地向威廉說明,我的去留問題。我也估計到了,他聽後會多急躁多惱火,他沒準兒會認為我是在意氣用事,不知厲害。自己的小命兒都保不住了,還惦記著什麼複興部族的大業,簡直是癡人說夢!說不服他,也隨他去吧。不管怎樣,我都會在心底裏長久地感激他,但我也不會再爭辯什麼,養父總會理解我的。
瞧呀,他正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威廉口若懸河地說了這麼久,他始終一言不發。或許,他也在為我躊躇著呢。允許我留下來,那無異於默許了我的自生自滅——這種說法都過於樂觀了,一個人丁稀少,不肯歸順殖民軍,又守護著重大秘密的部落,想在密林裏長久藏身,在這個****的年月裏,是根本不可想象的。肆虐的戰火可以在頃刻間將這片山穀裏所有的樹木焚化成焦炭。葬身其中似乎已成了我們天狼族人不得不麵對的必然命運。指望百十來人看護水晶頭骨,聽上去更像是一句笑話,尤其可怕的是,現如今對它垂涎欲滴的,正是那位向來以殘暴著稱、即將成為這個國家的執政官的奧夫雷貢。他為水晶頭骨已近乎癡狂,迷了心竅,失了理智。這十幾年真不知他是怎麼捱過來的。眼下,重現天日的聖物的光芒恐怕早已灼痛了他貪婪的雙眼,不趕盡殺絕,他就休想占有這件令他魂牽夢縈已久的曠世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