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雙唇抖得厲害,可就是說不出一個字,我丟下那隻槍,緊握著養父的手,卻被他硬生生掰開,又將我推到了卡門的懷裏。我拚命地搖頭,卡門把我緊緊攬在胸口,我的眼淚浸濕了他的法衣,他也不勸我,隻管讓我哭個痛快。威廉拾起那隻槍,交到紅名狼的手上,又簡短地囑咐了幾句,他的這位侄兒不動聲色地聽著,眉頭也不皺一下,隻是目光明亮極了,他當然清楚,這很可能是叔父對他說的最後幾句話,外麵已經響起了槍聲,盡管聽起來好像還離得很遠,但那些殖民軍已顧不得族人們的屍首了,一個個上好槍膛,在一位副將的帶領下,轉眼間衝進了密林。留下的一小批精銳部隊等待著威廉的調譴,他們向來是執行特殊任務的。威廉看著養父,養父也看著他,嘴角掛著從容的笑意,好像他一直就在期盼著這一刻。我也哭夠了,終於振作起自己,仿佛是被那聲爆裂長空的槍聲驚醒了,養父說的沒錯兒,無論發生什麼,我都要銘記自己的身份,而眼下的危機正是必然會來臨的考驗,可我難以接受的是養父此時的態度,和他所做的這個突然的決定,他竟然要留下來,與威廉並肩作戰!他怎麼可以丟下我不管,再說了,他早年雖是軍校的高材生,但從未打過仗,這樣做無異於去送死呀!而威廉居然也不阻止他!他們就那樣看著彼此,眼神堅定無比,是最絕然的義無反顧,和最深沉的相互理解。我深吸了一口氣,再一次撲過去握住了養父的手,可我卻說不出話來,不知為什麼,盡管我覺得他這樣做很不應該,甚至是太冒險了,卻找不出反駁的理由。而養父也攥緊了我的手,直攥得我有些受不住了,他太用力了,我的手疼得都麻木了。他也在努力著,想最後再對我說些什麼,可他的眼神是那麼的深邃,難以琢磨,更撲朔迷離,我分明看到了淚光在閃動,卻又有坦然的笑意在眼底流轉:
——原諒我,艾蔻,我始終沒有對你說實話,因為我真的沒有勇氣,也不知該怎麼說。現在我還是感到難以啟齒,所以,我隻能這樣告訴你,我是來恕罪的。
——恕罪?恕什麼罪!?
養父說不下去了,他放開我,從卡門的懷裏抱過那隻裝滿了他的隱密的盒子,將它放在了我的手裏,用力地按了一下。外麵的槍聲已響成一片,不能再擔擱了,威廉掏出腰間的另一把手槍,養父也抽出了他從那位軍官的手裏繳獲的那隻,我眼看著他們翻身上馬,那兩匹健美的花斑馬是留下來的軍士為他們牽來的。威廉舉起手,衝天放了一槍,環形的山穀裏久久回蕩著震耳發饋的槍聲。已經在密林裏埋伏好了的殖民軍用猛烈的炮火做出了回應,養父最後看了我一眼,便勒緊韁繩,花斑馬揚起前蹄,淒厲地嘶鳴了一聲,我的雙眼又被淚水蒙住了,一陣促匆的馬蹄聲消逝之後,我所看到的,僅是殘留在林間空地上的一片狼籍。不知何時,那二十位護送我與養父來到奇琴伊察的隨行的屍體已經堆放到了族人們的屍首旁,被血汙所覆蓋的軀體,已看不出白皙的膚色。而我的那些族人,原本赤紅的肉體紅得更加鮮豔了。我走過去,撿起地上一隻燃燒著的火把,扔到了屍堆上。呼啦一下,被白蘭地清洗幹淨的屍體燒成了一堆巨大又異常旺盛的篝火。臉上的淚痕被熾熱的火焰烘幹後,我便再沒有了滯留下去的理由。卡門和紅名狼在等著我,水晶頭骨也在等著我。還有暗道裏的那些族人,他們和我是天狼族最後的幸存者。太慘烈、太無情了。我再也看不下去了,轉過身,卻看到那百十來位族人正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他們仰起的臉上有未幹的淚跡,也有沸騰的血氣,火光照亮了一雙雙狂熱的眼睛,那裏麵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與生生不息的信念在跳躍、在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