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緋色之夢
“被封住了嗎?”
她聽見低沉的聲音而抬起頭,立刻察覺身旁有人的氣息。
她無法分辨那是誰,隻能注視著對方。
不過,四周盡是一片漆黑——即使感覺到對方的存在,也沒辦法看清其身影和表情。
她拚命地眯起眼睛想瞧個仔細,但模糊的視野竟隨之扭曲。
這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哭泣。
——為什麼呢?
即使試著去思考也無法明白。她隻知道眼前有個男子全身是血,而他遍體鱗傷的模樣令人十分不忍心。
而且自己的狀況也相去不遠,隨時都有可能斷氣。
她可以感受到男子正凝視著自己,好像非常擔心。
那種情感不斷地湧金來,滿溢於整個胸口。
隻不過……像這樣俯瞰著自己的身軀,總覺得不太真實。
‘被封住了嗎?’
男子無聲而語,卻是那麼地刻骨銘心,話中充滿了無止盡的悲傷,以及如同深沉黑暗般的悔恨。
‘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聽到這仿佛背負了今生今世的悔意而沉痛不已的嗚咽聲,心中突然感到一陣揪痛。
‘我不知道該怎麼賠罪才好,我……’
男子並未出聲,但這些話語卻在她的身體裏回蕩,淹沒了她的腦海,就像要滲入胸口似地融化開來。
‘不……’
她使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擠出一絲聲音,盡管語調微帶顫抖,不過至少確定自己的聲帶沒有問題,一股安心感油然而生。
‘請不要露出如此悲傷的表情,千萬不要責怪自己,我不希望看你這樣折磨自己,那並不全是你的錯。’
一股溫熱感滴落在臉頰上,但她無從判斷這是男子的血,亦或是淚水?她這才發現自己躺在地上。
於是她朝向俯望著自己的男子伸出手去。
‘但願……但願你的罪,能夠得到原諒……’
指尖觸碰到的臉頰,早已讓淚水沾濕。
——得為他拭去眼淚才行。盡管心中如此思忖,可是指尖卻不聽使喚。
眼前仿佛蒙上一層薄紗,全身的力氣頓失。
我必須把話說完,發不出聲音令人好焦急。
——不行,還不行……我還沒將真正重要的話傳達給他……
可是她無法阻止自己墜入死亡的深淵,僅能去接受現實。
隻要再多一點點的時間就好,我有一句話非得告訴眼前的他。
——我一定要告訴他,一定要告訴他,一定要,一定要……!
發狂似的強烈渴望,在心中澎湃洶湧。
同時,與他共度的記憶也開始飄散灑落。
憎恨、悲傷、喜悅、憤怒、悔恨、憂愁、原諒,以及……最重要的愛。
——不行,我還沒讓他知道,求求你……聲音……讓我發出聲音……
男子的嗚咽與淚水使她更是焦急,然而她的喉嚨依舊無動於衷,絲毫不聽從主人的指示,最後,全憑一股意誌撐起的手,也終於無力地落在胸前。
——等一等!求求你!我……我對你……
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突然映入鮮豔的色彩。
緋紅色的碎片一片片地飄零而落,將她的視野染成一片深紅。
——啊……好美……
她的意識也就此永遠斷絕。
“……等一等!”
珠紀被自己的聲音猛然驚醒,她慌張地四處張望,很快就想起這裏是鄉間的公車站候車亭。像這種用來遮風避雨的小屋型候車亭,在都市裏十分難得一見,四周除了珠紀以外一個人也沒有。
珠紀在老舊的長凳上重新坐好,把抱著的行李擱在旁邊。
“又是那個奇怪的夢……?我果然還是記不起來……”
明明同樣的夢不知做過多少次,可是每次都像現在一樣,總是無法回憶起夢裏的情境。
隻不過每次醒來的時候,心中都會有一股形似絕望的哀愁……
她站起身、走出候車亭,讓柔和的微風吹拂在臉上。
細微的蟲鳴與一旁灌溉溝渠中的流水聲,填滿了耳中的每個角落。
“啊~~我回來了。”
大大伸個懶腰,再深深地吸一口氣,帶著青草芬芳的涼爽空氣頓時包覆全身。
“這附近我好像有印象。”
珠紀依稀記得兒時經常跑去田邊小徑另一端的森林玩耍。
放眼朝森林反側的田邊小徑盡頭望去,完全不見一絲人影。
再看看手表,從下車到現在都已經過快一個小時了。
雖然外婆家那邊的人說好會過來迎接,不過她不小心來得太早,所以便坐在長凳上等待,看來是不小心等到睡著了。
這個名為‘季封村入口’的候車亭是公車的終點站,雖說是入口,其實這裏距離村子還很遠,可見得有多麼不方便。
珠紀之所以會來這裏,是因為父母調派到國外工作,於是這段期間隻能來外婆家叨擾。雖然和父母以及學校的朋友分離有些寂寞,但相對的,能見到久違的外婆倒也頗令人期待,因為兒時數次來訪的記憶中,外婆總是那麼地慈祥。
而且,遍目所及盡是森林田圃的景色,處處可聞幽靜的蟲鳴與風的歌唱,珠紀非常喜歡這裏的環境。
就在如此眺望風景之時,幼時的回憶也漸漸覺醒了。
(說不定我還記得從這裏走到外婆家的路……)
反正從公車站到村子隻有單純的一條路,照理說不可能迷路,途中應該也會遇到來迎接的人才對。
“問題是……”
珠紀回頭望向長凳上的行李。
“早知道就用寄的……”
她有點懊惱自己考慮得不夠周到。
(話說回來,如果來接的人沒開車或騎腳踏車,東西還不是得自己拿。)
“不管了,走吧!”
珠紀抱起行李,精神抖擻地邁開步伐。
——不過,才走沒幾步路,她就驀然停住腳步。
沙的一聲,好像傳來踩到紙之類的清響。
“……咦?”
抬起鞋底一瞧,腳下隻有泥土而已。
環顧四周也沒看到什麼特別的異狀。
珠紀心想大概是心理作用,當她再次踏出步伐的瞬間——
仿佛有人按下鎂光燈似地,眼前忽然亮起一陣閃光。
同時啪嗤一聲作響,刺痛遍及全身。
“好痛!”
比起被靜電電到還要痛上好幾倍的劇痛,讓她不禁鬆開手中的背包,也反射性地縮起身子,但在那之後什麼都沒有發生。
突然,好像有某個東西從背後穿透而過,珠紀猛然回頭一看。
“…………是誰!?”
然而一個人也沒有,明明什麼東西都沒有,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感,或許該說是壓迫感,簡直就像有一道透明的牆矗立在麵前。
“……境界線。”
口中不自覺地道出這句話。
這是隔離內與外的牆,並不是要保護某種東西不跑到外麵去——
這樣的念頭不由自主地在腦中浮現。
滿心疑惑的珠紀伸手朝那道看不見的牆壁摸去——但在碰觸前就作罷了。
回想起剛才的疼痛……就讓人實在沒有勇氣去嚐試。此時身旁有鳥飛起,翅膀拍打的聲音把她不上不下的思緒拉回現實。
“……大概是睡昏頭了吧……?”
仿佛講給自己聽一般,珠紀一邊嘀咕,一邊想把掉在地上的行李撿起來,怎知就在這個時候——
“咦咦咦咦~~~~~~~!?”
彎下腰才發現麵前不遠處,有一隻不曉得是什麼玩意兒的小生物。
它的身體猶如一顆灰色的球,上麵還長著像是拿鉛筆畫出四條線的手與腳,大小和貓差不多,不過卻用兩隻腳站立,簡直就像小學生塗鴉隨便亂畫的奇怪生物。
“這是?”
那個神秘的生物竟然發出聲音。
“它、它、它、它講話了……!?”
盡管腦袋當場陷入混亂,珠紀還是硬著頭皮思索有沒有其他可能性。
(應、應該是我聽錯了吧……?啊,我知道了!這是夢!是剛才沒做完的夢!)
雖然珠紀用自欺欺人的解釋來說服自己,不過——顯然行不通的樣子。
“這是?”
隻見小灰球一蹦一蹦地跳過來,模樣還異常清晰。
“是貢奉之物嗎?”
神秘的生物一臉正經地指著地上的橘子,那顆橘子是珠紀從電車裏帶來準備當點心的,然後在剛才背包掉到地上時不小心滾出來的。
“是貢奉之物嗎?”
又被問了同樣的問題,可是完全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貢奉之物……?貢奉之物是什麼?)
雖然聽不懂,不過珠紀姑且點點頭,於是那玩意兒用手抱起橘子——
“感謝。”
說完便深深一鞠躬。它的動作意外地誇張,不過抱著橘子的模樣根本就與威嚴構不上邊,隻能以可愛兩個字形容。
然後它就兩手捧著橘子,朝森林一蹦一跳地跑去。
“啊,等一下!不要跑!”
神秘的生物個子雖小,速度卻快得出奇,一眨眼就鑽進森林裏麵了。
緊追在後的珠紀也跟著跑進森林,但是不管怎麼找,都找不到剛才那個奇妙生物的蹤影了。
“……不見了,難道真的是做夢……?”
正當她無奈地歎氣時,那玩意兒剛好從草叢裏探出頭偷看,還和她四目相對。
“找到了!”
那個生物被嚇到似地跳起來,接著就迅速向山路竄去,珠紀也慌張地緊緊追在後頭。
越深入山路,空氣也變得越凜冽。
背包很重,腳下穿的皮鞋也不適合走這種未經整修的路,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總之,珠紀現在整顆腦袋都是滿滿的好奇心,隻想搞清楚那個生物是什麼東西。
在山麓的遠端有一座小祠堂,看來那個生物是想去那裏的樣子。
突然咻的一聲,感覺空氣好像變了,珠紀不禁放慢速度。
看看四周,倒是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變化。
回頭一望,往村子的路就在不遠處,所以隨時都能回去,不必擔心會迷路。
即使如此,心中卻有一股莫名的強烈騷動。
就在猶豫著是否該折返的時候,她突然察覺不對勁——
(…………!)
尖叫的衝動直衝喉嚨,但是卻驚駭得發不出聲音。
在視線那端——可以看到一頭怪物,那是隻有一隻眼睛的果凍狀生物,大約三公尺大,正張大它的大眼睛呆呆地望向遠方某處。
如果要用不可置信的程度而論,剛才的小生物根本沒得比。
它從什麼時候就在那裏的?一想到這點就全身毛骨悚然。
這條山路隻有單純的一條路,視野也很開闊,既然出現如此具有存在感的東西,不可能之前都沒發覺,心裏越是這麼想,恐懼感就越是從腳底升起。
(……快逃!)
盡管心中如此打算,可是卻無法移動雙腿,鞋底就像黏在地麵上般動也不動。
它還沒注意到這裏、不過若是隨便亂動的話,說不定就會被它發現了,一這麼想反而更不敢動。
空氣變得很不對勁,感覺又沉又重,仿佛壓迫著臉頰和發梢;氣味也很異常,好像帶著一種酒醉的香氣,就快要奪去人的意識。
(這裏不是我知道的世界。)
珠紀本能性地領悟到這點,同時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呼吸也急促起來。
身體和自己的意識好像快要被分離了。
(有問題,絕對有問題!)
腦袋裏開始警鍾大作。
(要趕快離開這裏,要趕快逃開才行!越快越好,最好是現在!)
本能如此催促著自己,然而另一邊的理性卻叮嚀她不要動。
抉擇的結果,珠紀決定采用理性的做法。
漫長的時間幽幽地過去——這是心境上的感覺,實際上可能才過了不到十秒鍾……
終於,果凍狀的生物開始朝祠堂移動了。
(…………不會吧!?)
珠紀捂著嘴,把驚呼硬吞回肚子裏。
那個生物的腳並沒有碰觸地麵,而是緩慢地浮在半空中,如滑行般地低空移動。
“……那是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