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鶴在一瞬間睜大了雙眼,臉上的表情也緩和許多。
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轉頭望去,見到走廊上有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子正往這邊走來,他的身材偏瘦又有點駝背,給人的印象並不是很起眼。
“宇賀穀女士身體不舒服,我還來叨擾,真是不好意思啊。”
那人一邊搖著手,一邊朝美賀說話,輕佻的腔調倒是和他很搭。
相對的,美鶴收起剛才柔和的表情,變回不帶一絲感情的態度向對方行禮。珠紀心想,既然這個人是外婆的客人,那我也……於是學美鶴低頭致意,但該名男子卻突然停下腳步,並且把視線投向珠紀。
“啊,你就是那個宇賀穀女士的孫女,嗯~~名字好像是……”
不認識的人突然熟撚地和自己搭話,害珠紀有點不知所措。
“春日,我叫春日珠紀,請問你是……?”
“對對對,就是珠紀,以前聽宇賀女士談過你。我叫蘆屋正隆,啊,漢字寫成‘蘆屋的千金小姐’的‘蘆屋’,還有‘正確’的‘正’和‘隆’,隻是一個小小的公務員,專門負責神社佛寺的調查,所以有時會來這裏請教一些問題,也請你多多指教啦。”
灰暗的舊西裝、鬆垮垮的領帶、再配上眼鏡和邋遢的胡渣……
還在念高中的珠紀當然不會有在當公務員的朋友,不過他看起來確實頗有那種感覺。
(公務員在做神社佛寺的調查……是鄉公所的人嗎?)
蘆屋盯著珠紀的臉好一會兒,接著興致盎然地說道:
“中正、司空的氣色不錯,是古相——有‘宿願將可實現’的征兆。”
“——呃,什麼——?”
“啊~~抱歉,占卜麵相是我的興趣。”
原來是這樣呀,珠紀好像也隻能如此回答,美鶴則是解圍似地以冷峻的語氣開口:
“蘆屋先生,回去的路上請您小心。”
言下之意就是下逐客令,這點珠紀也聽得出來。
“唉~~抱歉抱歉,我扯太多了,我等一下還有工作要做,先告辭啦——那麼啦,有緣再見咯。”
廬屋露出狡黠的笑容,穿上擺在水泥土踏腳石上的舊皮鞋後就走了,美鶴目送他離開後,隨即又向珠紀行了一個禮。
“客人已經回去了,現在我帶您去見婆婆——請往這邊走。”
美鶴優雅流暢地移動腳步朝走廊走去,珠紀也慌張地追了過去。
◎
“婆婆,人帶來了。”
來到的地方是外婆的房間。
珠紀一踏入房裏,美鶴就關上背後的拉門,透過紙門映照進來的柔光灑遍了房間每個角落,焚香飄散的淡淡香氣令人感到十分懷念。
在房間深處,珠紀的外婆——宇賀穀靜紀正背對著坐在書桌前。
記憶中的外婆個子雖小但頗具威嚴,不過這麼久沒見,感覺她好像又變得更瘦小了。
看外婆似乎沒有回頭的意思,珠紀思索著該如何向對方打招呼。
“——外婆好,我是珠紀,我來打擾了。”
珠紀一出聲,外婆才終於轉身麵向孫女,她盯著珠紀瞧了好一陣子,讓珠紀心裏不禁有點發毛。
“大老遠的,一路辛苦你了。”
回憶裏的外婆總是那麼和藹可親,還會講很多迷信咒語和古老的故事給孫女聽,是珠紀最佩服的人,不過現在卻好像變了個人似的,臉上失去了以往的溫情,簡直就像——正在忍受著非常痛苦煎熬的事情。
“——好久不見了,珠紀,他們過得好嗎?”
‘他們’指的是珠紀的父母,聽到外婆這句話,珠紀才鬆下一口氣,然後用笑臉回應。
(太好了,外婆還是和以前一樣……)
“嗯,爸爸媽媽都過得很好,昨天還打國際電話來過——外婆,跟你說唷,可是你不要笑我,剛剛我來這裏的路上啊……”
珠紀將問候帶過,話題一轉就喋喋不休地講起途中遇到的謎樣生物,她不認為外婆會全信,隻不過不找個人一吐為快實在憋不住。
其實,她曾經問過帶她來這裏的鬼崎拓磨,但他老是一副嫌麻煩的樣子,不管怎麼問,回的都隻有‘去問婆婆或大蛇兄’、‘我口才不好不會說明’——這兩句話而已。
(對了,大蛇兄又是誰呀?)
在那之後,珠紀不死心地纏著他追問了三十分鍾左右,問到最後也累了,幹脆就專心地走路。
然後她想起拓磨之前曾經說過,那張符紙是外婆準備的,既然是這樣的話……說不定外婆可以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
不管怎麼說,自己都已經遇到那麼可怕的事情了,卻對那樣東西的真麵目和由來一無所知,這不是珠紀的個性所能接受的。
“雖然這段經曆聽起來很像假的,不過真的發生了唷!”
珠紀片片斷斷地把當時的狀況描述得又亂又冗長,不過外婆還是一邊點頭,一邊把它聽到最後。
“你說的我都明白,因為結界的波動以及沉淪之神的騷動也有傳來這裏。”
結果外婆的回應讓珠紀目瞪口呆。
“……沉淪……神?”
“是的,你明白嗎?神靈正在騷動,現在這個村子和神的世界越來越近了,而且這也和你有關係。”
珠紀完全聽不懂外婆在講什麼,所以隻能微微搖著頭。
外婆看珠紀這個樣子便輕輕微笑,然後和藹地繼續說明:
“你有聽過八百萬眾神嗎?”
珠紀又靜默地搖搖頭。
“優於常者,無謂尊、無謂善,亦不論功大,不專獨於良善;即使為惡者、為邪魔歪道,凡世人之敬畏者,皆所謂神。”
外婆吟唱似地念出一連串深奧的詞句。
“我說得太突然了嗎……這些話的意思就是,‘世上一切不可思議的事物——都可稱之為神’。”
“呃,可是,所謂的神不是……?”
“所謂的神並不一定全都是神聖的、也不全是好的;當中也有可怕的、邪惡的、或是悲傷的神,像攻擊你的就是沉淪神。”
“……沉淪神?”
“沒錯,它是十分悲傷的神喔,因為被人們遺忘、變得再也沒有人去祭拜它,所以感到很寂寞,最後才會不分對象,隻想抓一個人陪在身邊,如果被它帶走就永遠回不來了。”
“難道,那就是大家所說的……神隱?可是它看起來簡直就像……”
“像妖怪?”
珠紀回想起那個果凍狀的怪物,於是輕輕點頭。
“妖怪、妖異、惡鬼——它們和神都是一樣的,當神不再受到奉祀時,妖怪就會由此而誕生,因此妖怪和神可說是表裏一體。”
“可是,為什麼那種東西會找上我?我什麼都……”
“當你進到村子的時候,有沒有感覺到什麼?”
珠紀用力點點頭,畢竟當時的劇痛實在叫人很難忘記。
“那是世世代代封印這個村子的結界,因為你是玉依的繼承者,所以反應也會比較明顯。”
玉依——一聽到這兩個字,珠紀腦袋的角落就莫名地隱隱作痛,連胸口也跟著發疼。
“你知道那是封印什麼的結界嗎?”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呢?明明這麼想,珠紀的嘴竟然擅自動了。
“……鬼斬丸。”
話才一出口,之前在夢中見到的情景,就隨著洶湧的情感揚起波瀾,鮮明地浮現於腦海之中。
以往總是模糊不清的影像,還是第一次變得如此清晰。
‘被封住了嗎?’
‘對不起。’
‘我對不起你。’
‘我不知道該怎麼賠罪才好。’
那些不成聲的話語、黑暗,以及飄零堆積的赤紅色影子……
明明不斷重複夢過好幾回,偏偏醒來後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對,就是鬼斬丸,那是我們自神代的遠古時期開始就一直在守護的東西。它是最初之神的化身,擁有足以毀滅世界的強大力量——”
外婆講的這些話,珠紀連一半都無法理解,不過本能告訴她,外婆並沒有騙自己。
“我們的血裏麵流著管理者的血脈,也就是玉依姬的血脈,我們能看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就是證據。”
(我知道,這我能夠明白……所以我才看得到那種東西?像是那個奇怪的小生物,還有像果凍一樣的妖怪……)
這原本應該是超脫現實又荒謬無比的事,珠紀居然毫無質疑地接受了。
她還想起另一件事,之所以會覺得那個小生物有點眼熟,是因為小時候就見過它的關係,記得自己還曾經把它畫在素描本上。
(啊……原來它說的貢奉之物,是指拜拜用的供品……)
珠紀直到現在才明白那個生物——神所講的意思是什麼。
“但是血脈的封印已經減弱了,神也開始蠢蠢欲動,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變得越來越近,再這麼下去鬼斬丸可能會複活——不過,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件事發生。”
每當聽到鬼斬丸這個字詞,就感覺胸口一陣揪結,甚至難過得想哭。
“不然的話,神的世界與人的世界之間的平衡將會崩潰,宇賀穀家的人世世代代封印的鬼斬丸,就具備了如此強大的力量。”
在夢中見到的寂寥與黑暗,又悄然在腦海中浮現。
“珠紀,你必須再次把鬼斬丸封印起來,因為你是玉依血脈的繼承者,我會叫你回來這裏就是為了這個原因。”
外婆嚴肅地一邊述說緣由,一邊直視著珠紀。
(要我去封印?封印那個鬼斬丸……?)
——這是開玩笑的吧?心裏雖然這麼想,然而本能告訴她這是真的。
“……會有危險嗎?”
“嗯,失敗的話可能會死吧。”
(會死?)
對珠紀而言,聽到這種毫無真實性可言的結果,隻覺得荒誕到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不過,她猛然想起那個果凍狀怪物搖晃的手,因而直覺地聯想到死這個字眼,不由得全身打起哆嗦。
差點被帶走的感受、潮濕沉重的空氣、幾乎會誘人失神的香氣。
不管哪一種,她都不想再體驗到第二次了。
“……外婆這麼突然……這麼突然對我講這些,我根本就聽不懂。”
外婆似乎早就預料到珠紀會這麼回答,所以隻是和藹地點點頭。
“也是,對你來說可能太突然了……抱歉,這本來應該是我的責任,可惜我無能為力,因為我已經過了做玉依姬的期限。”
外婆遙望著遠方,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時候到了你自然會明白的,毀滅遲早會到來,這和你的意願無關……”
房內一時沉默無語。
想問的、想說的多到像山一樣,可是卻全然不知道該從何處著手才好,珠紀的腦袋今天已經不堪負荷,開始在抗議罷工了。
“先不用想那麼多,今天你應該也累了,就好好休息吧。”
外婆的聲音聽起來莫名地遙遠,聽到這句話,珠紀也從她的房間告退了。
“婆婆交待過,在您和她談完之後,要我把這個轉交給您。”
一走出外婆的房間,珠紀就被在走廊外待命的美鶴叫住。
美鶴往自己的手掌上吹了一口氣,然後——那裏就冒出一隻小生物。
那隻隻有手掌般大小的小生物長得很像白色的狐狸,用後腳站在美鶴的手掌上,歪著小腦袋滴溜溜地瞧著珠紀。
“這是俗稱‘尾先狐’的一種妖異,代代侍奉本家,負責貼身守護主人。”
“……妖異!它長得這麼可愛耶!?”
仔細一看才發現它的確有二條尾巴,而且從那炯炯有神的渾圓雙眼當中,似乎能感覺到普通小動物所沒有的聰慧。
“好、好可愛……”
珠紀忍不住低聲讚歎,她一伸出手,小狐狸立刻靈巧地跳上去微微鳴叫一聲。
聽到這如小貓般可愛的叫聲,讓人不禁想要好好疼愛它。
“我可以養嗎?是要給我的嗎?”
“是的,它會守在您身邊隨時保護您的,這也是它的職責。”
美鶴在一瞬間有些寂寞地垂下眼簾,但又抿抿唇再度抬起頭。
“我帶您去您的房間……請往這邊走。”
走在老舊又令人懷念的走廊上時,美鶴就像過來時一樣,如行雲流水般地以悠然的腳步前進。
於是珠紀把手中的尾先狐放到肩膀上,從後麵跟上美鶴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