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皎潔月光照射下的房間裏,宇賀穀靜紀注視著美鶴。
“是嗎?第二個封印也……”
“是的,寶器被奪走了。”美鶴深深地垂下頭。
“有生還者嗎?”
“雖然負傷,但全員都平安無事。”
她沉吟一聲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閉上眼。
“那孩子是不是還沒覺醒?”
“是的。”
“假如來不及,又沒有其他手段的話,那就沒辦法了。”
“……是。”
回答如同以往簡潔,可是不知為何,美鶴看起來竟然像在啜泣。
這三天來,夢到的全是那一夜的戰鬥。
五名守護者接二連三倒地的景象,也不曉得重複了多少次。
每一回,珠紀都是全身冷汗地猛然驚醒。
(拜托,不要再讓我夢見了……)
明明人是醒著的,珠紀還是會回想起那個畫麵,沒辦法,她隻好用力閉上雙眼。
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望向拓磨空空如也的座位;如今那個位子不見他高挺的背影,看起來真是無比的寂寞。
那一天,五名守護者都受了重傷。
聽說他們被禁止送醫,隻能各自在家裏療養。
這次外婆也下令不準前往探病,所以珠紀就沒去了。
不過,就是外婆沒阻止,她也覺得自己沒臉見大家。
(因為,都是我要大家戰鬥的……我不能見他們,我根本沒臉見他們……大家會受傷都是我害的。)
每當想起這點,心中總是後悔莫及,甚至嚴重到陣陣作嘔。
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她還是得來學校上課,因為她在家裏實在待不住了,如果不讓自己做點事,她覺得自己會瘋掉。不曉得該拿什麼臉去麵對大家,我現在好害怕看到他們。
大家會怎麼看待我呢——光是這麼想就好想哭。
硬是把視線從拓磨的座位上拉開,轉而投向遠方的森林。
隨風飄搖的樹葉狀似和平,完全看不出發生過生死交關的戰鬥,僅是一片優美的風景。
那一夜之後,Logos搶奪寶器,侵入封印區域的行動,又再度銷聲匿跡。
原因至今仍然不明,難道真如慎司所說,是為了研究得手的寶器嗎?珠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隻有這個。
如果能就這麼結束該有多好,如此一來,守護者眾人就可以不必再戰鬥了。
隻可惜,事情不會如人所願,
這點珠紀比說都清楚。
‘下次再反抗的話,下場不會隻有這樣。’
雅莉亞把話講得很明白,也就是說,五件寶器她是勢在必得。
自那一天、那一夜以來,珠紀對世界的看法整個改觀。
她被卷入難以抗拒的巨大洪流,有了深切的體認。
她本來以為,自己在來到村子的那一天,得知自己是‘玉依姬’之後,就有了相當的覺悟才對。
(可是,我錯了,我根本就完全不懂。殺人、被殺、世界滅亡……這些對我來說都太沉重了……)
假如哪天又發生戰鬥,我該怎麼辦?
一想到這點,不安與焦躁便油然而生,心中再也無法維持平靜。
如今唯有來學校上課,能讓珠紀保有一絲正常生活。
她忽然想起總是在睡覺,但還是會乖乖來上課的拓磨。
(現在,我好像能體會拓磨……不,大家的心情了……)
珠紀不曾像此時此刻一樣,慶幸自己是個學生。
(……不曉得大家好點了沒有……)
不知不覺,握在胸前的雙手用力得握緊,下課鈴聲正好響起。
“怎麼了?看你好像在發呆。”
起立行完禮之後,清乃馬上過來閑聊。
珠紀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之後含糊地點點頭。
那個時候,應該怎麼形容呢……戰鬥——不,這應該叫互相殘殺。
不能把一般人牽扯進來,特別是清乃。
“對了,鬼崎同學今天也沒來,他沒事吧?聽說出了車禍!?”
她似乎是相信了班導的說辭。清乃說完後,瞧了拓磨的空座位一眼。
“嗯,好像是……幸好聽說沒有傷得很重……”
外婆告訴她的消息就隻有這樣。
珠紀一邊說,一邊祈禱事實真是如此。
清乃從珠紀的表情察覺到異樣,眼眸裏帶了一些同情的色彩。
“……真令人擔心。”
她說。
有別於平日的活潑,口吻宛若他人般溫柔。
“嗯。”
珠紀強忍著差點奪眶而出的淚水,在桌底下緊緊抓住自己的手。
※
沒什麼心情吃午飯了,珠紀幹脆踏上前往頂樓的樓梯。
距離第五堂課還有將近一小時,在那邊癡癡地發呆已經是她最近幾天的例行公事。
以前隻要去頂樓,就一定會見到大家。
記得第一次和Logos交手後,也發生過類似的情形,那時候才過一個周末,到了禮拜一,大家就全部治好來上學了。
(希望能和上次一樣……)
才剛這麼想,她就被自己天真的想法惹得啞然失笑。
(我真蠢,這次大家受的傷比上次嚴重太多了。)
珠紀站在頂樓門前,輕輕地搖了搖頭。
當雅莉亞眾人離去之後,美鶴就帶著幾個村裏的大人趕來了。
美鶴和隻會哭的自己不同,隨即指示眾人把失去意識的五人送到各自的家,處理得既明確又迅速。
她即使見到倒地的五人,表情卻毫無一絲變化,珠紀感到有一點恐怖。
不過,話又說回來——
(如果美鶴是玉依姬,那就好了……)
心裏不禁浮出這樣的念頭。
雖然她的個子嬌小,但儀態卻透著威嚴,很容易想象到她被五名守護者擁護的景象。
(如果她穿的是貴族的和服,就更像真的公主了。)
明明知道和別人比這個根本沒有意義。
隻不過,就是會忍不住去想。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珠紀對自己喃喃自語,然後用兩手拍拍臉頰。
“好,走吧!”
她轉換心情,扭動門把。
生鏽的鐵門發出軋軋的聲音緩緩開啟。
太陽的光芒射入漆黑的樓梯。
“…………不會吧……”
她從半開的門縫之中,見到頂樓的遠處——也就是平常的老地方,竟然有人影;但因逆光而看不清長相。
珠紀使勁拉開鐵門,朝人影奔去。
“……怎麼會……”
她來到人影旁停下腳步,定睛一瞧。
大家全都來了,拓磨、真弘、祐一、慎司四人都在那裏。
乍看之下,大家都和往常一樣,看不出有哪裏受傷。
“為什麼大家會來……”
珠紀驚訝地問道。
好開心,可是,同時也緊張了起來。
(我要跟他們道歉才行。)
盡管心裏這麼想,嗓子卻不聽使喚。
“我們恢複的速度比一般人快很多。”
祐一用平靜的語調回答,雖然聽起來和平常一樣溫和,然而,他的表情似乎帶著莫名的陰影。
“我們差不多全治好了。”
聽慎司說得唯唯諾諾,珠紀一次又一次地點頭。
“幸好大家都沒事,太好了……”
聽到珠紀的這句話,拓磨抬起頭。
“……好?”
他的聲音非常低沉,眼神十分嚴厲。
怦通一聲,珠紀的心震了一下。
“輸地那麼難看,寶器也被搶走——還被人同情才苟延殘喘,你說這樣叫好!?”
咄咄逼人的語氣,是珠紀登時無言以對。
“……對方的實力太強了,我們根本沒得比。”
真弘插嘴進來,聲音聽起來宛如他人般地冰冷。
倒是那平常老嘟著嘴的模樣,今天也同樣沒變。
“長久以來,我們的人生就是為了守護封印而存在,一直和……和那些家夥奮戰至今,這次卻輸得這麼慘……可惡!”
真弘緊皺眉頭,不再說話。
再場的四人,都籠罩著沉重的氣氛。
當中,尤其以拓磨和真弘最明顯,看起來一觸即發。
(我……得趕快道歉……)
珠紀再一次默念那好幾次都開不了口的話。
那是我叫大家戰鬥的,他們隻是聽信了什麼都不懂的我所說的話,並且照做了,結果受了重傷……
明明心裏是想賠罪的,但脫口而出的確實完全不同的內容。
“……沒關係,還有下一次……”
珠紀暗罵自己:講這個幹嘛。
果不其然,拓磨像吞了火藥似的爆炸了。
“你懂什麼!?……敵我的力量懸殊到什麼程度,隻有我們幾個人才知道,你少在那邊說大話!”
雖然他們平常老是在鬥嘴,但珠紀從來不曾被他吼過,不禁微微一顫。
“我甚至無法保護你!”
不過,拓磨的語氣倒是沒有責怪珠紀的意思。
“拓磨,夠了。”
祐一插嘴打斷,可是拓磨仍然沒有住口。
“我們的義務就是戰鬥,你到底懂什麼!說說看啊!”
氣氛變得相當凝重。
悲痛的情緒澎湃洶湧地流進珠紀心中,那是極為沉重的絕望與斷念。
(……別再說了。)
珠紀緊抓著裙角,輕輕地搖頭。
光是要忍住淚水不讓它流下,就已經豁盡全力。
“拓磨學長,別在說了……”
這次換慎司插嘴了。
見慎司一雙大眼注視著珠紀,拓磨的視線也隨之望向她。
這一望,是拓磨緊閉雙唇不再出聲,隻沉重地歎出一口氣,然後轉頭看向別處。
壓得令人喘不過氣的靜默,僵持了好一陣子。
“我們隻是工具,供玉依姬使喚的工具;你要我們戰鬥,我們就會戰鬥,無論是封印還是你,我們都會誓死保護。”
真弘率先打破沉默。
“所以別再試了,別想了解我們,也不要深入我們的心。”
(……為什麼要這麼說?)
珠紀心裏有千言萬語,但是卻說不出口。
如果這隻是真弘一時衝動的氣話,那倒還有挽回的餘地。
可是看真弘的表情,竟比受責怪的自己痛苦萬分,讓珠紀頓時不知該怎麼回話。
清風徐徐,頂樓一如往昔地溫暖舒適。
然而,身體感受的溫度卻天差地別。
(好冷……)
珠紀不自覺地輕輕摩擦自己的手臂。
就這樣,所有人又陷入沉默,四周再度一片鴉雀無聲。
“我要走了。”
真弘隻丟下這句話就離開頂樓。
緊接著拓磨也走了。
珠紀不希望祐一和慎司也走掉,所以決定自己離開。
“我忘了老師有事找我……我先回去了。”
在問過不在場是卓是否安好後,珠紀結結巴巴地勉強編出一個理由,然後轉身走出頂樓。
鐵門發出悶重聲響關閉,好像要永遠地分隔守護五家的大家和自己。一思及此,珠紀忍不住悲從中來。
※
回教室太早,又不能再去頂樓。
珠紀在校園路漫無目的地亂走,最後走近空無一人的視聽教室。雖說是視聽教室,但這裏並沒有最新型的電器設備,隻是一間掛著黑窗簾,和一台稍大傳統電視機的小教室而已。
她穿過室內打開窗戶,在欄杆上拄著臉頰。
秋風撫過她的臉,吹向走廊而去。
在珠紀的腦袋裏,剛才拓磨和真弘說的那些話,正一遍又一遍地打轉。
(……我隻是在利用他們嗎?)
不,她先做出否認。
(我也是突然被叫來當玉依姬……還搞不清楚狀況敵人就出現了……所以才……)
她厭惡其總是在找借口的自己,大力地搖搖頭。
可是……轉念一想……
珠紀真的是一點概念也沒有。
戰鬥的人,與旁觀者。
指示戰鬥的人,與實際參與戰鬥的人。
結果,自己到底是在那裏幹嘛……?
(沒用的累贅。)
好不容易找到適當的形容詞,反而讓珠紀更沮喪。
雙方的實力天差地遠,這表示下次再開戰就意味著死亡。
但是,他們沒辦法逃開,這不會被允許;而珠紀也是。
如果逃走,封印一旦被解開,邪惡的力量就會導致世界毀滅。
(連逃都不行,簡直就像世界被當成人質……)
“……我們真的會滅亡嗎?”
不經意的喃喃自語,卻讓自己啞然失笑;畢竟這實在太沒有真實感了。
“……我好像笨蛋一樣……”
忽然之間,珠紀感到背後似乎有人,回頭一看,原來是清乃站在門口。
“怎麼了?你在這裏做什麼?”
清乃邊說邊走進來,把手中的大量書籍放在一旁的桌上。
“嗯,沒什麼……對了,你拿這麼多書是怎樣?”
珠紀含糊回答然後指了指書,於是清乃嘻嘻一笑。
“這個呀?這時我要調查的東西,這裏的圖書館有很多古老的文獻,多到難以想象!”
清乃一說完,就拿起最上麵的一本翻給珠紀看。
“像這本,是九鬼文書的偽書,很棒吧!看了我都快流口水啦。”
珠紀點頭回應後,清乃把書放回原處,靜靜地注視她。
“剛才我見到拓磨同學了,你們碰過麵了嗎?”
珠紀微微點頭。
清乃“哦”了一聲,小小地歎口氣。
“不過他還是沒來上課……對了,你知道嗎?男生啊,不管外表看起來有多麼酷,其實底子裏都和小孩子沒什麼兩樣,隻要有一點點煩惱——不對,應該說……不管任何時候,他們都很想哭著找人幫忙。”
清乃說到這裏,又是嘻嘻一笑,她的笑臉看在珠紀眼裏很有大人風範。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我覺得,如果是珠紀同學你,一定可以幫到他的。”
珠紀搖了好幾次頭。
“……可是,我……”
(什麼都做不到,光會叫大家去戰鬥……)
在這一瞬間,她好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清乃。
把事情全悶在心裏實在太沉重了——但想歸想,她還是不能說出口。
相對的,珠紀倒是很想問一件掛在心裏很久的事,也就是上次她送的那張靈符——
喀啦一聲,教室門口傳來聲響。
慌張地回頭望去,來的人竟然是祐一。
“抱歉,打斷你們了嗎?”
“……祐一學長……你怎麼會來這裏……”
珠紀一問,祐一就指了指清乃帶來的書。
“去圖書館會經過這裏。”
“我先走好了,記得第五堂課要回來上課唷!”
清乃抱起像山一樣高書,向祐一微微點個頭然後就走了。
祐一與她擦身而過,隨即走近過來,珠紀緊張地看著他。
“剛才……他們說得太過分了。”
珠紀趕緊搖頭說不。
“哪會,他們說得很對。”
祐一的眼睛如同以往一樣,由於太過於清澈,反而不易分辨他的表情。不過,珠紀知道他是關心她的。
(祐一學長這個人就是這樣,外部看起來穩重冷漠,但其實非常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