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和之後,曾國藩從來沒有公開說過左氏一句壞話,私下裏也不怎麼對人談論他與左氏的是非短長。真的做到了“相忘於江湖”。
然而左宗棠卻停止不了對曾國藩的評論。曾左失和,是當時天下人都關注的一樁大事。愛護自己名聲如同眼珠一樣的左宗棠當然十分重視別人因此對他的評價。然而天下左曾而右左者居多,一是因為曾國藩的為人居心久為人所知,二則曾國藩畢竟算是左宗棠的恩主,在傳統社會,忘恩負義是一個怎麼講也難以周全的事。左宗棠對此當然鬱悶殊甚。
因此他一定要為自己辯解。所以許多筆記資料都記載,曾左失和之後,左宗棠每見一人,都要談他與曾國藩關係的來龍去脈。每談此事,則必“大罵”曾國藩。
曾國藩的部下薛福成就這樣記載說:文襄每接見部下諸將,必罵文正。然諸將多舊隸文正者,退而慍曰:“大帥自不快於曾公斯已矣,何必對我輩煩聒?且其理不直,其說不圓,聆其前後所述,不過如是。吾耳中已生繭矣。”同治五年郭嵩燾寫給曾國藩的一封信也驗證了薛福成的這一說法。
郭嵩燾對曾國藩彙報說:“退庵言:在營日兩食,與左君同席。未嚐一飯忘公,動至狂詬。”“大罵”、“狂詬”這些詞彙給人的印象,是左宗棠一提到曾國藩就“國罵”、“三字經”不離口。其實斯文中人左宗棠無論如何都不至於把自己降到一個村婦的水平。薛郭二人所要描述的,不過是左宗棠批評曾國藩時的痛快淋漓而已。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確,左宗棠勢必要列舉曾國藩一生用兵用人為人處世之錯誤之庸劣之不可理喻。正如譚伯牛君在《戰天京》一書中的精辟分析:左宗棠說話素來誇張激烈,如此淩厲地指責施諸大家以聖人視之的曾國藩,固不免駭人聽聞,以為“大罵”、“狂詬”。
麵對左宗棠的不斷攻擊,曾國藩采取了如下對策:一是要求自己的親朋好友及家人不要回擊左宗棠,避免火上燒油,而是鼓勵他們盡量與左宗棠搞好關係。他在信中一再讚揚李鴻章:“閣下不與左帥爭意氣,遠近欽企。”並說這是李進德甚猛的表現。他還囑咐自己的兒子,不要因此與左沈等人交惡:餘於左、沈二公以怨報德,此中誠不能無芥蒂,然老年篤畏天命,力求克去褊心忮心。爾輩少年,尤不宜妄生意氣,於二公但不通聞問而已,此外著不得絲毫意見。切記切記。
二是對左宗棠的攻擊不聞不問,不予回答。曾國藩收到郭嵩燾的信後,並不生氣,這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在複郭氏信中委婉地說:左公之朝夕詬詈鄙人,蓋亦粗聞一二。然使朝夕以詬詈答之,則素拙於口而鈍於辯,終亦處於不勝之勢。故以不詬不詈不見不聞不生不滅之法處之,其不勝也終同,而平日則心差閑而口差逸耳。年來精力日頹,畏暑特甚,雖公牘最要之件,瀏覽不及十一,輒已棄去,即賀稟諛頌之尤美者,略觀數語,一笑置之。故有告以詈我之事者,亦但聞其緒,不令竟其說也。
也就是說,我早就聽說左公早晚不停地罵我。然而如果讓我也這樣罵他,我口笨心拙,肯定罵不過他。不如以一不罵二不聽三不管的辦法處理,結果也一樣是“不勝”,卻省心省力。老來精力日頹,正事還忙不過來,聽那些頌揚我的話還聽不過來。所以有告訴我別人罵我的事,我隻聽個大概,不讓他們說完。
曾國藩的回信不溫不火,你可以說他達觀,可以說他淡然,也可以說他幽默。他相信自己的拙誠,終能白於天下,不必浪費精力與左宗棠爭無謂之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