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碗間的門開了,三個堂倌各自抱著一大摞剛用過的餐具進來了。其中一個長著一副四方大臉、寬肩膀、斜眼的人說:
“幹活要麻利點,不要磨磨蹭蹭的。12點的車馬上就到了。”
他一眼就看見了保爾,便問:
“他是誰?”
“新招來的夥計。”弗蘿夏說。
“什麼?新來的。”他一邊說一邊湊過來,把一隻手重重地壓在保爾的肩上,然後又把保爾推到兩隻茶炊前:“小家夥,你要當心,這兩隻茶炊要時時刻刻有水,你要小心侍候它們。可現在呢,瞧,一隻火滅了,另一隻也不那麼旺了。今天第一次先放過你,如果明天仍然這樣,那你會挨揍的。記住了嗎?”
保爾沒說什麼,趕緊侍弄茶炊。
幹活的第一天,保爾幹得很賣力,他心裏很清楚,這裏不能和家裏相比:在家裏媽媽的話可以不聽;在這裏,剛才那人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了,那就是不聽話就得挨打。
保爾把髒水倒掉;他又用一隻靴子把爐筒蓋住,把爐火吹旺,那大肚茶炊馬上火星四濺旺起來;他給燒水的大鍋添柴,又把濕毛巾放在已把水燒開的茶炊上烘烤。一直忙到深夜,保爾累得筋疲力盡,他從洗碗間走到廚房去。
“這孩子,很可憐,不停地幹,看來是實在沒辦法才幹這種活的。”上了年紀的洗碗女工阿尼西婭看著保爾消失的身影說道。
“不錯的,他很勤快的,這樣的人幹活是不用別人管的。”弗蘿夏接過來說。
“他這樣很容易累垮的。”盧莎和她們二人的意見不一樣,“剛開始很賣力氣的……”
保爾幹了一天一夜,疲憊不堪,淩晨7點一個十分凶惡的男孩來接班。這個男孩看該幹的活保爾已經都幹了,兩個茶炊都已經燒開了,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裏,從牙縫裏“滋滋”地擠著唾沫,傲慢地打量著保爾,斜了斜白眼,用命令地口吻說道:
“喂,混蛋,記住明天6點來接班。”
“為什麼?”保爾問:“換班的時間是7點。”
“別人7點換班,我管不著,但你一定6點鍾來換班。如果你再廢話,就讓你腦袋腫幾個包。真有你的,小崽子,剛來就跟我擺臭架子。”
在一旁剛剛交班的洗碗女工奇怪地注意著這兩個孩子的舉動。保爾顯然是被那個男孩子的無禮行為激怒了,他向前逼近一步,本想狠狠地教訓他一頓,又怕剛上工就被開除,忍住沒有動手。
“你規矩點,別罵人,要不有你好看的。我會打架,一定不比你差,如果想試試,那就盡管來吧。明天我7點來。”
男孩往鍋邊退了一步,驚愕地看著怒氣衝衝的保爾,沒有想到新來的這個男孩的態度如此強硬,有點出乎意料。
“咱們走著瞧。”他低低地嘟嚷了一句。
就這樣,第一天上工十分順利地過去了。保爾感到輕鬆踏實,他用勞動換得了休息。他也工作了。現在,誰也不敢說他是寄生蟲了。早晨的太陽從鋸木廠高大廠房的後麵懶洋洋地升起。保爾家住在列辛斯基莊園後麵,他馬上就要到家了。
“母親一定早就起來了。”保爾想著,吹著口哨加大了腳步。
“從學校被趕出來,也不見得是壞事,反正我再也不用怕那個可惡的神父了,他再也甭想找我的麻煩了。”他想著不知不覺到家了,在開門時他又想起了那個換班的男孩:“還有那個黃毛小子,我一定要狠狠地揍他一頓。要不是怕人家趕我走,我現在就給他點顏色看看,反正這是遲早的事。”
果然,母親起得很早,正在院子裏燒茶炊,見兒子回來了,便小心地問:“還行嗎?”
“很好。”保爾答道。
母親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說,他很快就看到了:從敞開的窗戶裏看到了哥哥阿爾青的身影。
“是哥哥回來了嗎?”他很害怕,不安地問道。
“昨天回來的,以後要在機務段做事。不走啦。”
保爾猶豫不定地打開了房門。背對著他坐在桌旁的哥哥,把龐大的身軀轉了過來,黑黑的濃眉下,一雙嚴峻的眼睛正注視著保爾。“嗬,回來啦,真了不起,撒煙末的英雄?這都是你做的好事!”
保爾感到這會兒與哥哥交談一定不會有好結果。
“既然他什麼都知道了,他會對我又罵又打的。”保爾想。
他有點害怕哥哥。
可這次哥哥沒打他。他坐在凳子上雙手放在桌子上,用一種既帶有嘲諷又有些蔑視的眼光看著保爾。“你的意思是,你已經把所有的功課都學完了,也已經大學畢業了。現在該來洗碗啦?”
保爾一聲不吭死死盯住一塊帶有裂縫的地板,專心致誌地打量突出的釘帽。阿爾青沒再說什麼,從桌後站起身來,進了廚房。
“這次肯定不會挨打了。”保爾這才放下心來。
喝茶時,哥哥平心靜氣地向保爾詢問事情的經過。保爾便把事情的原因敘說了一遍。
“現在就這樣胡鬧,那以後又怎麼辦呢?”母親很擔心地說,“我們究竟該怎麼辦呢?他到底像誰呀?我的上帝,可真讓我操心啊。”她抱怨開了。
阿爾青把空杯從身邊移開對保爾說:
“保爾,既然事情已經過去了,那也就隻好讓它過去了。以後一定要注意些,上班時別胡鬧,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好。如果你再胡鬧讓人家趕出門外,我一定要教訓你的,你記住了,別再讓母親為你操心。你到哪裏都惹事,出亂子。這回要吸取教訓好好做下去。等明年,我會想辦法讓你到機務段去當學徒的,總在洗碗間裏不會有出息的,你現在還小,要學點手藝。我現在已經在這裏上班了。母親也不再做工了,去伺候那班畜牲。你要爭氣,保爾,一定要做個有出息的人。”
說完,他站起來,穿上上衣,對母親說:
“我有事要做,出去一會兒。”他彎腰出門,走了出去。他已經到了院子裏,當經過窗戶時,他又對保爾說:
“我給你帶回了一把刀子和一雙靴子,媽媽會拿給你的。”
保爾做工的這家飯店的生意很興隆。
五條鐵路線在這裏交彙。車站上總是人滿為患,隻有在夜間兩趟列車的間隙時刻,才能歇上個兩三個小時。無數列軍用列車駛進這裏,又從這裏開出去——駛進來的是斷肢傷殘人員,送往前線的是新入伍的士兵。
保爾在這家飯店一直幹了兩年,兩年來,他隻知道這裏的廚房和洗碗間。共有20多人在這間很大的、用作廚房的地下室裏工作,10個堂倌不停地在餐廳和廚房之間奔跑。
保爾得到的工錢已經由8個盧布長到10個盧布了。兩年來,他長大了,身體也結實了。他也吃了不少苦頭,輾轉於廚房和洗碗間。那個有權勢的廚子頭不喜歡這個固執的小男孩,常常打他,又怕這個男孩哪天發起瘋來殺了他。要不是保爾幹活賣力氣,早就被趕走了。他幹活最多,而且從沒有感到過累。在餐館生意的高峰時候,他端著托盤能一步跳過四五級台階奔跑於廚房和餐廳之間。
夜深了,飯館兩個餐廳裏的忙碌也結束了,那些堂倌們便都聚集在下麵廚房的小貯藏室裏賭博。保爾經常看到堆在桌上的大堆賭資。他並不感到奇怪,由於他知道,他們有很多錢,一晚上就能撈到三四十個盧布的小費。有了錢,他們就狂飲濫賭。保爾對他們的做法很氣憤。
“該死的家夥,”他心想,“像哥哥這樣的一等鉗工,才賺48個,而我隻能賺10個盧布,可他們一天就能賺這麼多錢,太不公平了,他們也隻不過端端盤子罷了。況且他們還要把這些錢揮霍掉。”
保爾看不起他們,認為他們和老板是一路貨色,與他們和不來,簡直把他們當成敵人一樣。“別看他們在這裏低三下四地伺候別人,可他們的老婆孩子卻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他們常常把穿著學生製服的兒子帶來,有時也把由於養尊處優而肥胖起來的老婆帶來。保爾想:“他們的錢或許比被他們伺候的先生還要多。”
至於夜裏廚房隱蔽的角落裏和飯館倉庫裏發生的事他已習已為常了,由於他很清楚,假如那些洗碗女工和女招待不願為幾個盧布犧牲肉體,那她們很快就會被趕走的。
這時,保爾看到了生活的最深處、生活的底層。他追求新事物,渴望新生活,然而,腐爛的臭氣,沼澤地般的潮氣向他襲來。
由於機務段隻收15歲以上的少年做學徒,因此阿爾青未能把弟弟安排進去當學徒。保爾在一天一天地計算著離開餐館的時間,由於他對那座被煙熏黑的大石頭房子——機車庫特別感興趣。保爾經常到哥哥那裏去,和哥哥一起檢查車廂,幫哥哥幹些自己力所能及的活兒。
弗蘿夏的離去,讓保爾感到十分煩惱。
活潑愛笑的弗蘿夏已經走了,這時保爾才深深地體會到他們之間的深厚友誼。現在,每當早晨一走進洗碗間,聽到從難民中招來的女工的叫罵聲,他心裏總覺得缺點兒什麼。
夜晚休息時,他蹲在敞開的小爐門前,往蒸鍋裏添著柴。就他一個人呆在洗碗間了。他看著藍色的火苗,感到十分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