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易傳》及《淮南鴻烈》中之宇宙論(3 / 3)

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周易》卷二,頁五)

《係辭》雲:

勞謙,君子有終吉。子曰:“勞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語以其功下人者也。德言盛,禮言恭,謙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周易》卷七,頁六)

又雲:

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亂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易》曰:“其亡其亡,係於苞桑。”(《周易》卷八,頁五)

此《老》學之說,而《易傳》取之者也。

然《易傳》所說之處世接物的方法,與《老子》所說,相似而不相同。蓋《老子》注重“合”,而《易傳》注重“中”。“合”者,兩極

端所生之新事物;而“中”者,則兩極端中間之一境界也。如《老子》言:“大巧若拙。”大巧非巧與拙中間之一境界,而實乃巧與拙之合也。《易傳》似隻持“執兩用中”之義;此其所以為儒家之典籍也。

《易傳》以當時男女在社會上之地位與關係為根據,而類推乾與坤之關係。乾與坤之關係既如《易傳》所說,而當時男女在社會上之地位與關係,乃更似為合理,且有形上學的根據。《家人·彖》曰:

家人,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周易》卷四,頁七)

以男女“正位”為“天地之大義”,即與當時男女在社會上之地位與關係以形上學的根據也。《係辭》雲: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周易》卷七,頁一)

社會上之有貴賤,正如天地之有高卑,同為自然,此亦易象所昭示者也。

此外六十四卦中之“象曰”,皆言易象之可為人事所取法。如: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乾·象》,《周易》卷一,頁二)

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坤·象》,《周易》卷一,頁五)

此易象之可應用於個人之修養者也。又如:

上天下澤。履,君子以辯上下,定民誌。(《履·象》,《周易》

卷一,頁十六)

天地交泰,後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泰·象》,《周易》卷二,頁一)

此易象之可應用於政治社會者也。《係辭》曰:

《易》有聖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製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周易》卷七,頁九)

《易》本為筮用,故曰:“以卜筮者尚其占。”引申《易》卦辭爻辭之義,以為自己立言之根據,即所謂“以言者尚其辭”也。取法易象,應用之於吾人之行為,即所謂“以動者尚其變”也。“以製器者尚其象”者,《係辭》於此有具體之說明雲:

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包羲氏歿,神農氏作,斲木為耜,揉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蓋取諸《益》。(《周易》卷八,頁二)

《益》卦巽上震下;巽為風,為木;震為雷,為動。上有木而下動,故神農即因其象而發明耒耜。《係辭》又雲:

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楫之利,以濟不通,致遠以利天下。蓋取諸《渙》。(同上)

《渙》卦巽上坎下;巽為風,為木;坎為水。木在水上,故黃帝即因其象而製舟楫。《係辭》又雲:

服牛乘馬,引重致遠,以利天下,蓋取諸《隨》

。(同上,《四部叢刊》本有誤,依通行本)

《隨》卦兌上震下;兌為澤,為悅;震為動。下動而上悅,故黃帝即因其象而利用牛馬,以“引重致遠”。

總之,《易》之一書,即宇宙全體之縮影。故《係辭》雲:

《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死反終,故知死生之說。(《周易》卷七,頁三)

又雲:

夫《易》,廣矣,大矣;以言乎遠則不禦,以言乎邇則靜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周易》卷七,頁四)

吾人行為,能取法於《易》,即可不致有錯。《係辭》雲:

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是故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周易》卷七,頁二)

經此解釋,《易》之重要可知矣。

(六)《淮南鴻烈》中之宇宙論

《淮南鴻烈》為漢淮南王劉安賓客所共著之書,雜取各家之言,無中心思想。惟其中講宇宙發生之部分,比以前哲學家所講,皆較詳明。蓋中國早期之哲學家,皆多較注意於人事,故中國哲學中之宇宙論亦至漢初始有較完整之規模,如《易傳》及《淮南鴻烈》中所說是也。《俶真訓》雲:

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有無者,有未始有有無者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無者。所謂有始者,繁憤未發,萌兆牙蘖,未有形埒垠堮,無無蠕蠕,將欲生興,而未成物類。有未始有有始者,天氣始下,地氣始上,陰陽錯合,相與優遊競暢於宇宙之間,被德含和,繽紛蘢蓯,欲與物接,而未成兆朕。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天含和而未降,地懷氣而未揚,虛無寂寞,蕭條霄雿,無有仿佛,氣遂而大通冥冥者也。有有者,言萬物摻落,根莖枝葉,青蔥苓蘢,萑蔰炫煌,蠉飛蠕動,跂行噲息,可切循把握,而有數量。有無者,視之不見其形,聽之不聞其聲,捫之不可得也,望之不可極也,儲與扈冶,浩浩瀚瀚,不可隱儀揆度,而通光耀者。有未始有有無者,包裹天地,陶冶萬物,大通混冥,深閎廣大,不可為外;析毫剖芒,不可為內。無環堵之宇,而生有無之根。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無者,天地未剖,陰陽未判,四時未分,萬物未生。汪然平靜,寂然清澄,莫見其形。若光耀之間於無有,退而自失也。(《淮南子》卷二,頁一至二)

又《天文訓》雲:

天地未形,馮馮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始。太始生虛廓,虛廓生宇宙,宇宙生元氣。元氣有涯垠,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清陽之合專易,重濁之凝竭難;故天先成而地後定。天地之襲精為陰陽,陰陽之專精為

四時,四時之散精為萬物。積陽之熱氣久者生火,火氣之精者為日。積陰之寒氣為水,水氣之精者為月。日月之淫氣,精者為星辰。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塵埃。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天道曰員,地道曰方。方者主幽,員者主明。明者吐氣者也,是故火曰外景;幽者含氣者也,是故水曰內景。吐氣者施,含氣者化;是故陽施陰化。天地之偏氣,怒者為風,天地之合氣,和者為雨。陰陽相薄,感而為雷,激而為霆,亂而為霧。陽氣勝則散而為雨露,陰氣勝則凝而為霜雪。毛羽者,飛行之類也,故屬於陽;介鱗者,蟄伏之類也,故屬於陰。日者,陽之主也,是故春夏則群獸除,日至而麋鹿解;月者,陰之宗也,是以月虧而魚腦減,月死而蠃蛖膲。火上蕁,水下流;故鳥飛而高,魚動而下。物類相感,本標相應;故陽燧見日則燃而為火,方諸見月則津而為水,虎嘯而穀風至,龍舉而景雲屬,麒麟鬥而日月食,鯨魚死而彗星出,蠶珥絲而商弦絕,賁星墜而勃海決。(《淮南子》卷三,頁一至三)

此本一極有係統之宇宙論,對於天地萬物之發生,皆有有係統的解釋。但中間忽插“共工與顓頊爭帝”一段神話,與前後文皆不類。蓋

淮南賓客之為別一家學者所加入也。人與宇宙之關係及其在其中之地位,《淮南子》亦有論及。

《精神訓》雲:

古未有天地之時,惟象無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閔,濛鴻洞,莫知其門。有二神混生,經天營地,孔乎莫知其所終極,滔乎莫知其所止息。於是乃別為陰陽,離為八極。剛柔相成,萬物乃形。煩氣為蟲,精氣為人。是故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門,而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夫精神者,所受於天也;而形體者,所稟於地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背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故曰,一月而膏,二月而膚,三月而胎,四月而肌,五月而筋,六月而骨,七月而成,八月而動,九月而躁,十月而生。形體以成。五髒乃形。是故肺主目,腎主鼻,膽主口,肝主耳。外為表而內為裏,開閉張歙,各有經紀。故頭之員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天有四時,五行,九解,三百六十日,人亦有四支,五髒,九竅,三百六十節。天有風雨寒暑,人亦有取與喜怒。故膽為雲,肺為氣,脾為風,腎為雨,肝為雷,以與天地相參也,而心為之主。是故耳目者,日月也;血氣者,風雨也。日中有踆鳥,而月中有蟾蜍,日月失其行,薄蝕無光;風雨非其時,毀折生災;五星失其行,州國受殃。夫天

地之道,至紘以大,尚猶節其章光,愛其神明;人之耳目,曷能久勤勞而不息乎!精神何能久馳騁而不既乎!(《淮南子》卷七,頁一至三)

此以天地為一大宇宙,人身為一小宇宙。又《詮言訓》雲:

洞同天地,渾沌為樸,未造而成物,謂之太一。同出於一,所為各異。有蟲有魚,有鳥有獸,謂之分物。方以類別,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於有。隔而不通,分為萬殊,莫能反宗。故動而謂之生,死而謂之窮,皆為物矣,非不物而物物者也。物物者,亡乎萬物之中也。稽古太初,人生於無,形於有,有形而製於物;能反其所生,若未有形,謂之真人。真人者,未始分於太一者也。(《淮南子》卷十四,頁一)

真人“反其所生”,“未始分於太一”,即能與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