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12日,南方周末以《選調生的夢想,如何觸碰基層的現實?鄉鎮裏來了年輕人》對當前大學生在基層就業的窘境進行了報道。以下是報刊文章的節選。
在某選調生的論壇裏,用戶的積分等級是按照行政級別的體係來設計的,積分低的是“副科級”,高的可以達到“正省級”。
最初,肖嶽很瞧不起身邊一位選調生,他把主要領導的工作特點和點菜偏好都進行了總結。但他現在有點佩服這位同齡人:“他說這是為了更好地領悟領導工作意圖,開展工作。從效果看,有時候真是事半功倍。”
畢業後在西部的一個小鎮上工作了兩年多,肖嶽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他戴著光環而來:重點大學優秀畢業生,黨員,學生幹部,選調生——也即各省組織部擇優選拔的一批應屆生,被安排至基層“鍛煉”,日後可能成為重點培養幹部。
肖嶽期待著被提拔和重點培養的那一天。剛來時,他豪情萬丈,想在這個貧窮落後的小鎮上大幹一番。現在他覺得,與其說他改變了小鎮,不如說基層官場改變了他。他沒幹成什麼事,反倒習得了一套官場生存法則;以前愛寫詩的文學青年,現在下筆就是“高度重視”、“親切關懷”;當然也有長進,以前一瓶啤酒能喝吐,現在酒量大增。
令肖嶽焦慮的是,傳說中的“提拔”不知要等多久。他身邊一些“有背景”的選調生,已調到了縣裏甚至省直機關。
中國的選調生數量,正以每年超過萬名的速度增長。許多人都經曆過肖嶽這樣跌宕的心路曆程。不少人離開,少數的幸運者獲得了提升,更多人繼續在基層工作,等待未來的機會。
盡管結局各異,但選調生因為特殊的政策,對大學生的吸引力依然不減。如今招考旺季又至,新一批選調生又將離開校園,開始他們與基層官場的新碰撞。
肖嶽對初到鄉鎮的場麵記憶猶新:剛一下車,行李都沒來得及放,就被拉到一個餐廳包間,那裏坐滿了各位領導。還沒動筷子,他就被要求與所有人喝上一圈,和幾位主要領導還要多喝幾杯。
暈眩與嘔吐,是許多選調生的基層初體驗。肖嶽第一天晚上便空腹醉倒了,那種難受的感覺讓他發誓不再沾酒。
這當然是個不可能實現的願望——接風酒席隻是起步。領導們總說“酒量就是工作量”,他不敢怠慢。最多時,肖嶽一天喝了三場,結果在床上躺了三天。
酒局之外,工作的頭幾個月裏,肖嶽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打掃幾位領導的辦公室。有時,這是他一天工作的全部內容。
讓肖嶽最感頭疼的,是在開會時端茶倒水。不是怕累,而是他以重點大學本科生的智商,依然在很長時間內弄不明白“什麼時候倒水”和“先給誰倒水”這兩個問題。
端茶倒水、打掃衛生這兩件事,廣東選調生朱華也幹了半年,“我當時也想不通,這是一個臨時工就可以幹的嘛。簡直是浪費生命。”
後來有些人明白,不是鄉鎮領導有意要讓他們端茶倒水,而是一時安排不出別的工作。選調生受省委組織部統一選拔和管理,頭幾年多在偏遠鄉鎮鍛煉,但當地並沒有專為選調生設計的培訓崗位,基層工作又不易上手,他們往往隻能在端茶倒水中認識人、熟悉工作。
當工作逐漸上手之後,狀態轉變是巨大的——剛來時,除了端茶倒水便無所事事;一年後,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從黨務到計生,從駐村工作到合作醫療,從信訪到森林防火,從扶貧到婦聯,選調生們什麼都幹。尤其是打字、複印之類的活兒,幹部年齡老化、文化層次不高的鄉鎮裏好不容易來個大學生,就都交到了選調生們手中。
朱華終於見識了基層工作的辛苦和千頭萬緒,“鄉鎮幹部都是萬金油。”因為工作太多,她不得不每個周末都加班,一個月回家不到一次。她認為,這也體現了領導對選調生的期望很高。“像組織部門就說了,選調生就是後備幹部的培養,方方麵麵的事情都會去接觸。”
在江西贛州工作的選調生蔣超也認為,一定要適應基層“分工不分家”的工作狀態,“讓你去幹活是信任你,你應該高興才是。”
蔣超還在讀大一時,就將選調生納入了人生規劃。他先後參加了2次“國考”、5次選調生考、2次事業單位考、1次村官考和2次地方公務員考,轉戰南北考試12次,在每晚二三十塊錢的旅館住宿,拿五個饅頭一根大蔥填飽肚子,終於夢圓。
到基層後,來自山東的他遇到的第一個難題是語言不通:在“十裏不同音”的南方農村,沒有同事當“翻譯”,蔣超聽不懂村民說什麼,村民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在蔣超看來,比語言更重要的是領導。“到基層後,遇到一個好領導很重要。一把手的施政風格,對地方發展影響很大,當然也包括年輕幹部的進步。”蔣超說。
蔣超慶幸自己遇到了好領導。他在街道從事新聞宣傳工作,被授予很大的“自主權”。領導對他隻提了兩個要求:這個任務全部交給你,怎麼做是你自己的事情;以正麵宣傳為主。“有些人就沒那麼幸運,領導不信任你,寫新聞報道都會被反複審查。”
在貴州某鄉工作的伍寧,一般不參加迎來送往的酒局,他不喜歡那種“壓抑的氣氛”。另一個理由是:“說來不怕笑話,當我喝著那些公款買的酒時,總想起鄉裏失學的孩子們,心裏難受。”
在選調生群體中,伍寧有些另類。不少選調生自被錄取開始,就未雨綢繆,研讀起官場小說。
在選調生的內部論壇中,一些人也直言不諱地表示,當選調生“無非就是希望以後受到重用和提拔”。伍寧卻“想切切實實地做點事情,為民眾爭取一點公平正義,但我必須先有資源和權力”。
改變之前,先得習慣現實。伍寧第一次參與撰寫年終評估材料時就震驚了:“這些材料隻有30%來自真實事件,剩下的幾乎都是在網上找的和工作人員自己編的。”
伍寧到鄉裏之後,希望發起一項幫助孤兒的活動。給領導彙報,提議被否決。伍寧認為,其他年輕人到基層都比較沉默,但他話很多,“領導不歡迎”。
他沒有放棄,想了兩天,又寫了一份初步方案。這一回他動了腦筋,故意把本來寫好的步驟打亂了,“如果方案交上去時很完美,領導沒有可改的地方,他一定不喜歡。”為了增加成功率,他還在方案的開頭強調:“在鄉黨委和政府的領導之下”。果然領導對方案做了改動,開始關注支持這項活動。
伍寧已經足夠幸運。按照廣西選調生肖桂國的總結,“會做事、不會做人”的選調生一般當不了官。“光做事肯定會得罪人,得罪人可能得不到提拔晉升。”
在廣西區委黨校工作的肖桂國,是選調生中的“名人”——他從七八年前起運營一個提供選調生資訊的博客。由於長期關注選調生,他總結出了一些規律:選調生要與領導、同事處好關係,需要維持一些事情不變,不能表現太優秀,不能另類。
這也讓像肖嶽一樣原本豪情萬丈的選調生們,到基層後變得現實。有人總結出“多聽少說常點頭”的金科玉律,有人轉而研究領導的性格特點、辦事風格、表達方式。
剛開始,肖嶽很瞧不起身邊一位選調生,他把主要領導的工作特點和點菜偏好,都進行了係統總結分析。但他現在有點佩服這位同齡人:“他說這是為了更好地領悟領導工作意圖,開展工作。從工作效果看,有時候真的是事半功倍。”
蔣超的書桌前,掛著一幅大學畢業時老師送他的字:“艱難困苦,玉汝於成。”這也是中組部部長李源潮在江蘇給全國大學生“村官”的題詞。
“不經曆風雨怎麼見彩虹。國家領導人當年很多都在基層,習近平在陝西,李克強在安徽,當知青。”蔣超說。
這個群體極度關注升遷與提拔。在個別選調生論壇,用戶的積分等級是按照行政級別的體係來設計的,積分低的是“副科級”,高的可以達到“正省級”。
從製度設計上而言,選調生的升遷速度應快於普通公務員。中組部文件曾提出:“縣級以上黨政機關補充工作人員,應優先從選調生中挑選。對其中適合做機關領導工作的,應提拔到機關領導崗位。”省級組織部門亦做出了類似規定。曾有官員在報考選調生動員會上說:“努力吧,年輕人們,未來的市長在你們這群人當中誕生!”
現實中,選調生們所期待的隻是早日結束基層生涯,調到縣裏或市裏工作,他們難以忍受與城市生活的巨大差距——在貧困的鄉鎮,月工資不到2000元,再無其他收入。就連住的房子都要比其他地方破舊許多,甚至有老鼠出沒。
但一方麵,基層工作需要這些年輕人,而基層有限的提拔機會在多數人當中分配,出現有人“儲備一時”,有人卻要“儲備一世”的現象。一些人發現,最先離開基層的,多來自“有背景”的家庭。
安徽選調生李欣,在一年中目睹了十幾位朋友離開不同的鄉鎮,回到縣裏,乃至城市。她不清楚每個人的背景,隻是聽說有人的父親在省城裏當官,有人家境富裕。當然也有無背景的名校畢業生提拔得很快,但那離普通二本學校畢業的李欣太遠了。
在與一批同齡人的生活逐漸拉開距離後,李欣曾一度覺得自己跟上山下鄉的知青很像。她不指望以後當上“市長”,隻是瘋了一般地想回城。
她更加努力地工作,每天加班到深夜,希望讓組織部門看見自己的勤奮和才能。不過她發現,自己的努力甚至幫了“倒忙”——本來有過回縣裏的機會,但鄉鎮書記目睹了她的勤奮和才能,說什麼也不願放她走,希望把她留在基層工作。
與體製的碰撞,令一些年輕人感受複雜。朱華曾哭過很多次,她感覺,包括職位升遷在內的任何事,都不是她個人能控製的。“當時要不是有另外一個女生,兩個人相互鼓勵,真的可能會堅持不下去。”
肖桂國也目睹了一些選調生在基層工作中,在晉升提拔等問題上備受煎熬,因而再考公務員、參加各種選拔考試,或辭職離開。
“他們憑學曆、能力、年輕、潛力等優勢進來,但進一步發展卻不一定能依靠這些。”肖桂國說。碰撞之後,一些人選擇了逃離,一些人則留了下來選擇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