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命(2 / 2)

柳明玉早知自己不會長命,亦不再強求,但怎麼都想不到,她竟然隻能活到十八歲。

她躺在床上,全身劇痛難忍,尤其是心口處,仿佛有刀子一下一下剮著她的心髒,活著便是度日如年的煎熬。

她覺得很奇怪,明明承受著撕心裂肺的痛苦,她的神誌一直很清明,腦海中不斷浮現短短一十八年的點點滴滴,盡是些微不足道的小細節,譬如齊路遲別在她鬢發間的紅色海棠花,譬如母親彌留之際望著她流下的淚水,譬如李三念臨別時的苦笑,譬如卓長空在她的惡言之下憋紅的臉……

真是奇怪,她原以為早忘了的事情,竟會在這個時候回想起來。

天黑時,阿三回來了,衣服有些淩亂,臉上添了幾道滲血的抓痕。他倒是渾不在意,放下手裏的托盤,看著上麵擺放的一碗白粥和一碗藥湯,打起精神道:“姑娘,先吃點東西,再吃藥吧。”

柳明玉咳嗽兩聲,虛弱地問:“他們又難為你了?”

阿三擦了擦臉,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藥是我自己買的,米錢我也給了,借個地燒火煮粥熬藥罷了,他們還能拿我怎麼的?”

柳明玉輕笑,“我是快死的人了,多吃一頓,少吃一頓有多大差別?你省點銀子給自己,日後總有用處。”

“那是姑娘從前給我的銀子,我就想用來給姑娘買藥不成麼?”阿三眼圈紅了,倔強地別過臉,咬牙忍住想哭的衝動,強硬地道:“等姑娘去了,我就拿刀抹了脖子,也用不著銀子了。”

柳明玉又咳嗽了一陣子,好不容易緩了下來,抽出帕子擦了擦嘴,看著他戲謔道:“你不說想當個雲遊天下的俠客麼?你不是標榜自己是個鐵骨錚錚的爺們兒麼?我死了,你就抹脖子,跟個娘娘腔軟骨頭有甚區別?”

阿三端起白粥,坐到柳明玉的床榻上,聲音喑啞,“姑娘,別說話了,先吃東西。”

柳明玉不應,仰起臉盯著床頂雕刻的垂枝海棠,神思恍惚地喃喃:“阿三,計謀敗露的那天,榮壽公主跟我說,她早料到了這個結果,大家都變了,無論是她的父皇,太子殿下,秦王殿下……認識柳萌萌之後,大家都變了,他們的眼裏隻剩下柳萌萌,再看不見其他。然後,沒過兩天,公主於太平殿自焚身亡。”

“姑娘,別想那些了……”

柳明玉勾起唇,無聲地笑了起來。

自從聽聞公主的噩耗,她就不會哭了,仿佛那晚因摯友之死而流下的淚水,已是她身體裏僅剩的不甘和怨恨,那之後,無論遇到什麼,她總是聽天由命,一笑置之。

“自焚得有多疼啊,她真能狠得下心,換做我,一杯鴆酒一條白綾,了此餘生就是。”她的麵前浮起榮壽公主冷清至極的容顏,輕歎了口氣,徐徐道:“柳萌萌寬宏大量,太子殿下寬宏大量,饒我們不死,父親將我帶回來,他說我雖然注定早亡,卻生在富貴之家,柳萌萌雖然有著長命百歲的福氣,可幼時流落在外,受盡苦楚,我比她幸運,父親……咳咳,父親不停地問我,我擁有這麼多,為何還要嫉恨柳萌萌,為何要和榮壽公主合謀,妄圖害她性命?”

“姑娘……”阿三喚了聲,忽的發現出口的語聲輕如蚊蠅,喉嚨裏好似有什麼堵著,叫他說不出話。

柳明玉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人之將死,思及往昔,反而越發平靜祥和,“父親說他後悔生下我這個女兒,他後悔離開柳萌萌的母親。哥哥罵我心如蛇蠍,恨不能將我千刀萬剮,以解他心頭恨,還有柳萌萌……你不知道她看著我的眼神有多不屑,就像看著路邊快病死的野狗,她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是咎由自取,若有來世,她希望我好好做人,莫再害人害己……”

阿三張大了嘴,著急地說著什麼,可她已經聽不到了,她的眼前模糊不清,依稀又想起了早逝的母親,想起她臨終之時不能瞑目,遠遠看向她,伸出的手緩緩垂落,眼角劃過的最後的眼淚。

那時候,母親或許是料到了今天這個局麵,才會那般不舍得離世?

在快要離去的這一刻,她不恨柳萌萌,不恨折磨了她一輩子的‘捧心’之症,甚至對齊路遲的刻骨眷戀也消失無蹤了。

彌留之際,她雙唇翕動,發不出聲音,阿三卻分明聽到了她想說的話。

——若有來世,惟願吾心長安,再不為人所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