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濕地上那些在陽光下鬱鬱蔥蔥的高大鬆樹,在奇異的朦朧暮色,如今已變得黑糊糊的,與暗淡的天色兩相映襯,好像一排黑色巨人站在那裏,把腳下緩緩流過的黃泥河水給遮住了。河對麵的山岡上,威爾克斯家的白色煙囪在周圍的茂密的橡樹林漸漸隱去,隻有遠處點點的晚餐燈火還能照見那所房依稀猶在。暖和且柔潤的春天氣息,帶著新翻的泥土和蓬勃生長的草木的潮溫香味溫馨地包圍著她。
對於思嘉來說,落日、春天和新生的草木花卉,都沒有什麼奇異之處。她接受它們的美都毫不在意。猶如呼吸空和飲用泉水一樣,因為除了女人的相貌、馬、絲綢衣服和諸如此類的具體東西以外,她從來也不曾有意識地在任何事物身上看到過美。不過,塔拉農場照料得很好的田地上空這一靜穆的暮景卻給她那紛亂的心情帶來了一定程度的安寧。她是如此熱愛這片土地,以致好像並沒發覺自己在愛它,就像愛她母親在燈光下祈禱時的麵容一般。
蜿蜒的大路上仍然沒有傑拉爾德的影。如果她還要等候很久,嬤嬤就一定會來尋找她,並把她趕回家去。可是就在她眯著眼睛向那愈來愈黑暗的大路前頭細看時,她聽到了草地腳下得得的馬蹄聲,同時看見牛馬正慌張地散開。傑拉爾德-奧哈拉向家飛奔而來。
他騎著那匹腰壯腿長的獵馬馳上山岡,遠遠看去就像個孩騎在一匹過於高大的馬上。長長的頭發在他腦後飛揚著,他舉著鞭,吆喝著加速前進。
盡管思嘉心充滿了焦急不安的情緒,但她仍然懷著無比的自豪感觀望父親,因為傑拉爾德是個真正出色的獵手。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一旦喝了點酒便要跳籬笆,"思嘉心想。"而且去年他就是在這裏把膝頭摔壞的呀。你以為他會記住這教訓吧,尤其是他還對母親發過誓,答應再不跳了。"思嘉不怕父親,並且覺得他比他的姐妹們更像是一個同輩,因為跳籬笆和向他妻保密這件事使他感到一種孩氣的驕傲和略帶內疚的愉悅,而這是可以和思嘉幹了壞事瞞過嬤嬤時的高興心情相比的。現在她從樹樁上站起身來看他。
那匹大馬跑到籬笆邊,彎著前腿縱身一躍,便像隻鳥兒般毫不費力地飛了過去,它的騎手也高興地叫喊著,將鞭在空抽得劈啪響,長長的白發在腦後飛揚。傑拉爾德並沒有看見在樹木黑影的女兒,他在大路上勒住韁繩,讚賞地輕拍著馬的頸項。
“在咱們縣裏沒有誰比得上你,就是州裏也沒有,"他得意洋洋地對自己的馬說。他那愛爾蘭米思地方的口音依然很重,盡管到美國了3年了。接著他趕快理了理頭發,把揉皺的襯衫和扭到耳背後的領結也整理好。思嘉知道這些修整工夫是為了讓自己像個講究的上等人模樣去見母親,假裝是拜訪鄰居以後安安穩穩騎馬回來的。她知道自己的機會到了,她可以開始同他談話而不必擔心泄露真實的用意了。
她這時大聲笑起來。不出所料,傑拉爾德聽見笑聲大吃一驚,但隨即便認出了她,紅潤的臉上堆滿了邊討好邊挑戰的神情。他艱難地跳下馬來,因為雙膝已經麻木了;然後把韁繩搭在胳臂上、蹣跚地向她走來。
“小姐,好啊,"他說著,擰了一下她的麵頰,"那麼,你是在偷看我了,而且像你的蘇倫妹妹上星期幹過的那樣,準備到你母親麵前去告我的狀了吧?"他那沙破低沉的聲音裏含有怒意,同時也帶有討好的意味,這時思嘉便挑剔而又嗲聲嗲氣地伸出手來將他領結拉正了。他撲麵而來的的呼吸讓她嗅到了一股強烈的混和薄荷香味的波旁威士忌酒味。他身上還散發著咀嚼煙草和擦過油的皮革以及馬汗的氣味——這是一股各種味道的混雜,她經常把它同父親聯係起來,以致在別人身上聞到時也本能地喜歡。
“爸,不會的,我不是蘇倫那種搬弄是非的人,"她請他放心,一麵略略向後退了一下,帶著嬤嬤的神氣端詳他的服飾。
傑拉爾德身高隻有五英尺多,是個矮個兒,但腰身很壯,脖很粗,坐著時那模樣叫陌生人看了還以為他是個比較高大的人。他那十分笨重的軀幹由經常裹在頭等皮靴裏的短粗的雙腿支撐著,而且經常大大分開站著,像個搖搖擺擺的孩。凡是自己以為了不起的矮人,那模樣大都是有點可笑的;可是一隻矮腳的公雞在場地上卻備受尊敬,傑拉爾德也就是這樣。誰也沒有膽量把傑拉爾德當作可笑的矮個兒看待。
他0歲了,一頭波浪式的鬈發已經白如銀絲,但是他那精明的臉上還沒有一絲皺紋,兩隻藍眼睛也煥發著青年人無憂無慮的神采,這說明他從來不為什麼抽象的問題傷腦筋,隻想些簡單實際的事,如打撲克時要抓幾張牌,等等。他那張純粹愛爾蘭型的臉,同他已離別多年的故鄉的那些臉一模一樣,是圓圓的、深色的、短鼻,寬嘴巴,滿臉好戰的神情。
雖然傑拉爾德-奧哈拉外表粗暴,但心地卻十分善良。他不忍心看到奴隸們受懲罰時的可憐相,即使是應該的也罷;也不喜歡聽到貓叫或小孩蹄哭。不過他很害怕別人發現他的這個弱點。他還不知道人家遇到他不過五分鍾就明白他是好心腸的人了。可是如果他覺察到這一點,他的虛榮心就要大受傷害,因為他喜歡設想,隻要自己大喊大叫地發號施令,誰都會戰戰兢兢地服從呢。他從來不曾想到過,在這個農場裏人人都服從的隻有一個聲音,那就是太太愛倫的柔和的聲音。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秘密,因為自愛倫以下直到最粗笨的大田勞工,都在暗串通一起,讓他始終相信自己的話便是聖旨。
思嘉比誰都更不在乎他的嬤嬤和吼叫。她是他的頭生孩,而且傑拉爾德也清楚,在三個兒相繼向進了家庭墓地之後,他不會再有兒了,因此他已逐漸養成習慣,以男人對男人的態度來對待她,而這是她最樂意接受的。她比幾個妹妹更像父親,因為卡琳生來體格纖弱,多愁善感,而蘇倫又自命不凡,總覺得自己雅,有貴婦人派頭。
另個,還有一個相互製約的協議把思嘉和父親彼此聯係在一起。要是傑拉爾德看見女兒爬籬笆而不願走道到大門口去,他便當麵責備她,但事後並不向愛倫或嬤嬤提出。而思嘉要是發現他在向太太鄭重保證之後還照樣騎著馬跳籬笆,或者從縣裏人的閑談聽說他打撲克時輸了多少錢,她也不在吃晚飯時像蘇倫那樣直統統地說起這件事。思嘉和她父親認真地彼此交代過:誰要是把這種搬到母親耳邊,那隻會使她傷心,而無論如何他們也是犯不著這樣做的。
如今在擦黑的微光思嘉望著父親,也不知為什麼她覺得一到他麵前心裏就舒服了。他身上有一種生氣勃勃的粗俗味兒吸引著她。她作為一個最沒有分析頭腦的人,並不明白這是由於她自己身上也或多或少有著同樣稟性的緣故,盡管愛倫和嬤嬤花了1年的心血想它抹掉,也終歸徒然。
“好了,現在你完全可以出台了,"她說,"我想除非你自己吹牛,誰也不會懷疑你玩過這種花招的。不過我覺得,你去年已經摔壞了膝蓋,現在又跳這同一道籬笆——”“唔,如果我還得靠自己的女兒來告訴我什麼地方該跳或不該跳,那可太糟糕了,"他叫嚷著,又在她臉頰上擰了一把。
“頸脖了是我自己的,就是這樣。另外,姑娘,你光著肩膀在這兒幹什麼?”她看到父親在玩弄他慣用的手法來回避眼前一次不愉快的談話,便輕輕挽住他的胳臂,一邊說:“我在等你呢!沒想到你會這麼晚才回來。我還以為你把迪爾茜買下來了。”“買是買下來了,可價錢真要了我的命。買了她和她的小女兒百裏茜。約翰-威爾克斯幾乎想把她們送掉,可我決不讓人家說傑拉爾德-奧哈拉在買賣憑友情占了便宜。我叫他把兩人共賣了三千。”“爸爸,我的天,三千哪!再說,你也用不著買百裏茜呀!”“難道該讓我自己的女兒公然來評判我?"傑拉爾德用幽默的口吻喊道:“百裏茜是個蠻可愛的小女兒,所以——”“我知道。她是個又鬼又笨的小家夥,"思嘉不顧父親的吼叫,隻平靜地接下去說。"而且,你買下她的主要理由是,迪爾茜央求你買她。"傑拉爾德似乎倒了威風,顯得很尷尬,就像他平常做好事時給抓住了那樣,這時思嘉便樂嗬嗬地笑話其他那偽裝的坦率來了。
“不過,就算我這樣做了又怎麼樣?隻買來迪爾茜,要是她整天惦記孩,又有什麼用呢?好了,從此我再也不讓這裏的黑小跟別處的女人結婚了。那太費錢。來吧,淘氣包,咱們進屋去吃晚飯。"周圍的黑影越來越濃,最後一絲綠意也從天空消失了,春天的溫馨已被微微的寒意所取代。可是思嘉還在躊躇,不知怎樣才能把話題轉到艾希禮身上而又不讓傑拉爾德懷疑她的用意。這是困難的,因為從思嘉身上找不出一根隨機應變的筋來;同時傑拉爾德也與她十分相似,沒有哪一次不識奇她的詭計,猶如猜透了他的一樣。何況他這樣做時是很少拐彎抹角的。
“'十二橡樹'村那邊的人都怎樣了?”
“大體和往常一樣。凱德-卡爾弗特也在那裏。我辦完迪爾茜的事以後,大家在走廊上喝了幾盅棕櫚酒。凱德剛剛從亞特蘭大來,他們正興致勃勃,在那裏談論戰爭,以及——"思嘉歎了一口氣。隻要傑拉爾德一談起戰爭和脫離聯邦這個話題,他不扯上幾個小時是不會停下的。她連忙拿另一個話題來岔開。
“他們有沒有談起?明天的全牛野宴?”
“我記得是談起過的。那位小姐——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就是去年到這裏來過的那個小妮,你知道,艾希禮的表妹——啊,對了,媚蘭-漢密爾頓小姐,就叫這個名字——她和她哥哥查爾斯已經從亞特蘭大來了,並且——”“唔,她果真來了?”“真是個可愛的靜人兒,她來了,總是不聲不響,女人家就該這樣嘛。走吧,女兒,別磨蹭了,你媽會到處找咱們的。"思嘉一聽到這消息心就沉了。她曾經不顧事實地一味希望會有什麼事情把媚蘭-漢密爾頓留在亞特蘭大,因為她就是那裏的人呀;而且聽到連父親也完全跟她的看法相反,滿口讚賞媚蘭那靜的稟性,這就促使她不得不攤開來談了。
“艾希禮也在那裏嗎?”
“他在那裏。"傑拉爾德鬆開女兒的胳膊,轉過身來,用犀利的眼光凝視著她的臉。"如果你就是為了這個才出來等我的,那你為什麼不直截了當說,卻要兜這麼大個圈呢?"思嘉不知說什麼好,隻覺得心一起紛亂,臉都漲得通紅了。
“好,說下去。”
她仍是什麼也不說,真希望在這種局麵下能使勁搖晃自己的父親叫他閉嘴算了。
“他在,並且像他的幾個妹妹那樣十分親切地問候了你,還說希望不會有什麼事拖住你不去參加明天的大野宴呢。我當然向他們保證絕不會的,"他機靈地說。”現在你說,女兒,關於你和艾希禮,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沒什麼,"她簡地答道,一麵拉著他的胳臂。"爸,我們進去吧。”“現在你倒是要進去了,"他說。”可是我還是要站在這裏,直到我明白你是怎麼回事。唔,我想起來了,你最近顯得有點奇怪,難道他跟你胡鬧來著?他向你求婚了嗎?”“沒有,"她簡單地回答。
“他是不會的,"傑拉爾德說。
她心頓時火氣,可是傑拉爾德擺了擺手,叫她平靜些。
“姑娘!別說了,今天下午我從約翰-威爾克斯那裏聽說,艾希禮千真萬確要跟媚蘭小姐結婚。明天晚上就要宣布。"思嘉的手從他的胳臂上滑下來。果然是真的呀!
她的心頭一陣劇痛,仿佛一隻野獸用尖牙在咬著她。就在這當兒,她父親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由於麵對一個他不知該怎樣回答的問題而覺得有點可憐,又頗為煩惱。他愛思嘉,可是現在她竟把她那些孩般的問題向他提出來,強求他解決,這就使他很不舒服。愛倫懂得怎樣回答這些問題。思嘉本來應當到她那裏去訴苦的。
“你這不是在出自己的洋相——出咱們大家的洋相嗎?”他厲聲說,聲音高得像昨日發嬤嬤時一樣了。"你是在追求一個不愛你的男人了?可這縣裏有那麼多哥兒公,你是誰都可以挑選的呀!"憤怒和受傷的自尊感反而把思嘉心的痛苦驅走了一部分。
“我並沒有追他。隻不過感到吃驚而已。”“你這是在撒謊!"傑拉爾德大聲說,接著,他凝視著她的臉,又突然顯得十分慈祥地補充道:“我很難過,女兒。但畢竟你還是個孩,而且別的小夥還多著呢。”“媽媽嫁給你時才15歲呀,現在我都1了,"思嘉嘟嘟囔囔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