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過了河,馬車向山上駛去。在“十二橡樹”村還沒進入眼簾之前,思嘉就已經看見一團煙霧在那些高高的樹頂上閑地飄浮著,也聞到了那股混合著燃燒的山胡桃木和烤豬肉羊肉的香味。
那些從頭天晚上便在緩緩燃著的烤全牲的火坑,估計現在已成為玫瑰紅灰燼的長槽,獸肉在上麵的叉上轉動著,肉汁緩緩地滴落在炭火,發出噝噝的聲音。思嘉知道微風吹送的那股香味是從那幢大房背後的大橡樹林裏起來的。約翰-威爾克斯常常是在那裏,在那緩緩而下通向玫瑰園的斜坡上,舉行他的全牲野宴。這個陰涼宜人的佳境要比別的例如卡爾弗特家使用的地方好得多。卡爾弗特太太不喜歡野宴上的食品,並且聲稱好幾天之後房裏都還有那些氣味,所以她的客人就常常被安排在一個離住宅四分之一英裏的平坦而沒有遮蔭的地點熱汗淋漓地吃著。不過,也隻有這位以好客聞名全州的約翰-威爾克斯才真正懂得怎樣舉行野宴。
那些帶有支架的長長的野餐桌上沿著威爾克斯家最漂亮的亞麻布,這些餐桌常常擺在最陰涼的地方,兩旁是沒有靠背的條凳;空地上還放著一些椅、矮腳凳和坐椅,是給那些不喜歡坐條凳的人準備的。在離宴席較遠的地方才是那些長長的烤野獸肉的火坑和燉肉汁的大鐵鍋,這裏散發的油煙和種種濃烈的香味是客人們聞不到的。威爾克斯先生經常養著至少十來個黑人,他們端著托盤來回跑動為客人提供食品。
那邊倉房背後還設有另一個野宴火炕,專供家仆、來賓們的車夫、侍女等人使用,他們吃是的玉米餅、山薯和黑人最喜歡的牲畜內髒,時令碰巧時還有足夠的西瓜讓他們吃個飽。
當思嘉遠遠聞到的新鮮豬肉的香味時,她欣賞地皺起鼻,希望等烤好以後她的食欲會旺盛起來。此刻她的肚裏還是飽飽的,而且腰紮得很緊,生怕自己隨時都會打出嗝來。
那就要命了,如果真是打嗝,因為隻有老頭兒和老太婆才不怕周圍的人議論敢在宴度上打嗝呢。
他們駛上了山頂,這時那座白房已整整齊齊的出現在她麵前,你看那高高的圓柱,寬闊的遊廊,平坦的屋頂,這美麗得像一個那麼相信自己魅力的美人兒,她顯得雍容大方,對誰都一樣親切可愛了。思嘉喜愛“十二橡樹”村勝過喜歡塔拉農場,因為它的一種堂皇的美,一種柔和的莊嚴,而這是傑拉爾德的住宅所不具備的。
寬闊曲折的車道上到處是騎乘的馬和馬車,賓客們正紛紛下馬下車,向朋友打招呼。咧著大嘴傻笑的黑人對宴會總是那麼興奮,他們正在把牲口牽到倉場上去卸鞍解轡,讓它們好好休息一下。成群的孩,有黑的,有白的,在新綠的草地上嚷著跑著,玩跳房和捉人的遊戲,並且競相誇口要在野宴上吃多少多少東西。那間從前頭一直延伸到屋後的寬敞的大廳裏已經擠滿了人,當奧哈拉的馬車駛到前麵台階邊停下時,思嘉看見那些像蝴蝶般漂亮的姑娘們搖擺著裙裾在二樓的樓梯上走上走下,有的彼此摟著腰肢倚在樓欄杆上,笑著招呼下麵大廳裏的年輕小夥們。
從那敞開的法國式窗口,她看見那些年齡較大的婦女穿著深色綢衣搖著扇端端正正坐在客廳裏,談論著嬰兒、疾病和誰跟誰結婚,以及怎麼結婚的,等等。威爾克斯的膳事總管湯姆在大廳和門廳裏穿梭忙合著,他手裏端著一隻銀托盤,不停地鞠躬微笑,向那些身穿淡米色或灰色褲和皺邊亞麻布襯衫的青年人奉上高腳酒杯。
陽光燦爛的前廊上也擁擠著賓客。是的,全縣的人都在這裏了,思嘉心想。塔爾頓家四個小夥和他們的父親倚著高高的圓柱,孿生兄弟斯圖爾特和布倫特照例肩並肩站在那兒,博伊德和湯姆則同他們的父親詹姆斯-塔爾頓在一起。卡爾弗特先生貼在近他的北方佬老婆,後者雖然已在佐治亞生活了15年之久,可仍然顯得有點像陌生人似的。每個人對她十分客氣而親切,都覺得她可憐,不過誰也不會忘記她由於做了卡爾弗特先生的孩們的家庭教師而加重了她在出身上犯下的過失。那兩個卡爾弗家的小夥雷福德和凱德,同他們那個活躍的白白胖胖的妹妹凱瑟琳在一起,向黑臉喬-方丹和他的漂亮未婚妻薩莉-芒羅開玩笑。亞可克斯和托尼-方丹在向迪米蒂-芒羅耳語,惹得她一次又一次格格大笑。有些家庭是遠道而來的,例如從十英裏外的洛夫喬伊,從費耶特維爾,從瓊斯博羅,少數幾家甚至來自亞特蘭大和梅肯。整個房像要被客人擠垮了,而不停地高談闊論和嘩然大笑,以及婦女們格格的笑聲,尖叫聲和喧嚷聲,更是此起彼落,熱鬧無比。
思嘉看見約翰-威爾克斯站在走廊台階上,他一頭銀絲般的頭發,腰背挺直,煥發著寧靜和藹的容光,像佐治亞夏天的太陽一般永不衰敗。他旁邊站著霍妮-威爾克斯(人們之所以這樣稱呼她,是因為她對於從父親到大田勞工所有的人都用同樣親切的口氣說話),她正在不停地歡笑著迎接每一位來賓。
霍妮那種顯然渴望對誰都顯得親切動人的勁兒,同她父親的姿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使思嘉想起也許塔爾頓太太剛才說的話畢竟是有些道理。威爾克斯家的男人們無疑有自己的家族特征。那種把約翰-威爾克斯和艾希禮的灰眼睛襯托得更顯著的赤金色濃睫毛,在霍妮和她妹妹英迪亞的臉上便變得稀疏而沒有什麼光澤了。霍妮像隻野兔似的睫毛很少,而英迪亞除了用"平淡"一詞以外,再沒有別的說法可以形容了。
英迪亞的蹤影哪裏也找不到,但思嘉知道她也許是在廚房裏對仆人們作最後的指示。思嘉心想,可憐的英迪亞,自從她母親去世以後,她得為家務操不少的心呢,因此除了斯圖爾特-塔爾頓,便沒有機會去交別的男朋友了。而且,如果他覺得我比她長得漂亮,那也不是我的過錯呀。
約翰-威爾克斯走下台階,伸出手臂去攙扶思嘉。她下馬車時見蘇倫在得意地傻笑,便知道她已經從人叢找出弗蘭克-肯尼迪來了。
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比這穿褲的老處女更好的男人!
她心裏輕蔑地嘀咕著,一麵跳下地來微笑著向約翰-威爾克斯表示感謝。
弗蘭克-肯尼迪趕忙走來攙扶蘇倫,蘇倫那個得意勁兒更叫思嘉恨不得抽她一鞭。弗蘭克-肯尼迪可能擁有比縣裏任何人都多的土地,而且可能心地很好,可這些在一個年滿40的人身上是毫無吸引力的,何況他既瘦小又神經質,長著幾根稀稀拉拉幾根黃胡,是個婆婆媽媽、唯唯諾諾的人。
不過,思嘉記起了自己的計謀,便打消這種輕蔑心理,反向他飛了個欣然的微笑,這使他不由得一怔,一麵向蘇倫伸出手臂,一麵高興得不知所措地把兩眼睛朝思嘉身上骨碌碌亂轉。
思嘉即使在跟約翰-威爾克斯愉快地交談時,兩隻眼睛也在人群裏搜索艾希禮,可是他不在走廊上。周圍是一起歡迎的招呼聲,斯圖爾特和布倫特-塔爾頓這對孿生兄弟一起向她走來。芒羅家的姑娘們也對她的衣服大聲稱讚,她很快便成了一個吵吵鬧鬧的圈的心,這些聲音越來越高,把整個大廳裏的喧嘩都壓倒了。可是艾希禮在哪裏?還有媚蘭和查爾斯呢?她裝得若無其事地環顧四周,並一直朝大廳那裏笑鬧的人群望著。她閑談著,笑著,迅速向屋裏,庭院裏搜索著,忽然發現一個陌生人獨自站在大廳裏用一種淡漠而不怎麼禮貌的神情注視著她,這使她產生了一種複雜的感覺:一麵由於自己吸引了一個男人而十分得意,一麵又想到自己的衣服領口太低露出了胸脯而有點難為情了。他看來年紀不小,至少有35歲。他個高高的,體格很強壯。思嘉心想,還沒有見過這樣腰圓膀闊、肌肉結實、幾乎粗壯得有失體麵的男人呢。當她的眼光和那人的眼光接解,他笑了,露出一口猙獰雪白的牙齒,在修剪短短的髭須底下閃閃發光。他的臉膛黑得像個海盜,一雙又黑又狠的眼睛仿佛主張把一艘帆船鑿沉或搶走一名處女似的。他的臉上表情冷漠而鹵莽,連對她微笑時嘴角上也流露出嘲諷的意味,使思嘉緊張得出不來氣。她想人家這樣無禮地瞧著她簡直是一種侮辱,可懊惱自己竟沒有受辱的感覺。她不知道這究竟是個什麼人,但他黑黑的臉膛無可否認地有著上等人家的血統。兩片飽滿的紅嘴唇上那深長的鷹鉤鼻、高高的前額和寬闊的天庭,都說明了這一點。
她毫無笑容地努力把自己的眼光挪開,同時他也回過頭去,因為有人在叫他:“瑞德,瑞德-巴特勒!到這裏來!我要你見見佐治亞一個心腸最硬的姑娘。"瑞德-巴特勒?這名字有點耳熟,好像同某個不體麵的趣聞有關似的,不過她正一心想著艾希禮,便不去細究了。
“我得上樓去理理頭發,"她告訴斯圖爾特和布倫特,他們正想把她從人群帶走。"你們倆可得等著我,別跟旁的女孩跑掉,惹我生氣埃"她看得出來,要是她今天跟任何別的人**,斯圖爾特是不會善罷幹休的。因為他剛剛喝了幾杯,正擺出一副找人打架的神氣,她憑經驗知道這就要出事了。她在過廳裏站下跟朋友們說話,又對英迪亞打招呼,後者正從後屋裏出來,已忙得頭發不整,兩鬢流汗。可憐的英迪亞!一個姑娘長著不灰不白的頭發和眼睫毛,以及一個顯得性情固執的下巴,這就夠糟的了,何況已經20歲了還沒嫁人呢!她不知英迪亞是否懷恨她把斯圖爾特從她身邊奪走了。有不少的人還在說她仍然愛他,可是你怎麼也琢磨不透一個威爾克斯的家人是如何想的。即使她懷恨這件事,他決不會露出痕跡來,仍一如既往地用那種稍覺疏遠又頗為親切的態度對待思嘉。
思嘉愉快地跟她交談了幾句,便走上寬闊的樓梯。這時一個羞答答的聲音在後麵叫她的名字,她回過頭來,看見了查爾斯-漢密爾頓。他是個俊俏的小夥,滿頭柔軟的褐色鬈發覆蓋在白皙的前額上,眼睛也是深褐色的,明亮,溫柔,像一隻聰敏的長毛牧羊犬。他穿著很合身的褲和黑色上衣,帶皺褶的襯衫領口打著個很寬很時髦的黑領結。她轉過身來時,他臉上泛起薄薄的紅暈,因為他在女孩麵前總有點怯生生的。像大多數怕羞的男人那樣,他非常愛慕思嘉這樣快活,開朗而落落大方的姑娘。她以前對他的態度從沒有超出敷衍應酬的範圍,因此現在她回報他的那燦然一笑和愉快地伸出的兩隻手,就使他驚喜得透不過起來的。
“怎麼,查爾斯-漢密爾頓,你這漂亮的小家夥,是你呀!
我敢說你是專門從亞特蘭大老遠趕來,這可叫我心疼得不行啊!"查爾斯激動的結結巴巴,幾乎說不出話來了。他抓住她那雙溫暖的小手,癡癡地望著那雙滴溜溜轉的綠眼睛。姑娘們是慣用這種態度跟男孩說話的,可對查爾斯卻從來沒有過。他可真不明白為什麼她們老是把他當做小弟弟看待,又總是那麼親切,但從來不肯跟他開玩笑。他經常看見姑娘們跟那些比他難看得多和笨得多的男孩在一起**說笑,早就巴不得她們也這樣跟他鬧著玩兒。可是除了偶爾一兩次外,他跟她們在一起時往往不知道說什麼好,所以總是破口無言,窘困得難受極了。事情過後,他夜裏躺在床上睡不著覺時,倒想起許許多多本來可以說的俏皮逗人的話來,可是機會沒有了,因為人家姑娘們經過這麼一兩回試驗之後,便把他撂在一邊了。
至於霍妮,他同她已經有了默契,準備來年秋天他繼承了遺產的時候結婚,可是他跟他在一起時同樣也很不自在,沒有什麼好說的。有時候他有一種不怎麼爽快的感覺,覺得霍妮那種有點賣弄風情和自作主張的神氣對他很不利,因為她對男孩有股狂熱勁兒,恐怕一有機會她就會隨便給哪個男人玩這一套的。所以查爾斯對娶霍妮不怎麼熱心,因為她沒有在他心那種瘋狂的浪漫激情,而那是他心愛的書本告訴他一個戀人所應當有的。他經常渴望著有個美麗、大膽、感情熾熱、善於戲謔的女人來愛他。
可如今思嘉-奧哈拉用她所說的對他心疼的話,在跟他開玩笑呢!
他想想出幾句話來說說,可是想不出來,接著他便默默祝福思嘉,因為她在一個勁兒地說下去,他也就用不著開口了。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現在,你就站在這兒,等我回來,到時我跟你一起吃野宴,可不要走開去跟別的女孩胡鬧呀,那樣我可要吃醋了!"這些話從那張兩旁各有一個酒窩的櫻桃小口裏說出,同時烏黑的睫毛在碧綠的眼睛上方假裝嚴肅地飛舞著。
“我不會的,"他終於使勁喘過起來,可是決沒有想到她是在把他當做一隻等待屠夫的小牛犢呢。
她拿那把合著的折扇在他臂膀上輕輕一敲,然後轉身上樓,這時她的視線又落到那個名叫瑞德-巴特勒的人身上,他正孤零零地站在離查爾斯幾步遠的地方。他顯然從旁聽見了剛才的全部談話,因為他仰頭對思嘉咧嘴笑了笑,那模樣邪惡得像隻公貓似的,隨即又將思嘉渾身上下打量著,眼光全然沒有思嘉所習慣的那種敬意。
“活見鬼!"思嘉用傑拉爾德慣用的那句粗話煩惱地暗思忖說。"他看來好象——好像知道我沒穿內衣是模樣似的。"接著把頭一甩,徑自上樓去了。
在放包裹的那間臥室裏,她發現凱瑟琳-卡爾弗特正站在鏡前打扮,拚命咬著嘴唇,想叫它們顯得更紅一些。她的飾帶上佩著新鮮的玫瑰花,這同她的兩頰相到輝映,那雙矢車菊般的藍眼睛更是興奮得神采飛揚了。
“凱瑟琳,"思嘉說,一麵試著把她穿的那件緊身上衣拉高一點,"樓下那個姓巴特勒的討厭家夥是誰?”“唔,親愛的,你不知道嗎?”凱瑟琳興奮地低聲說,留心不讓在隔壁房間閑聊的迪爾茜和威爾克斯家姑娘們的嬤嬤聽見。"我真想不到威爾克斯先生怎麼會讓他到這裏來了,不過他本來就在瓊斯博羅同肯尼迪先生商談買棉花的事。當然了,肯尼迪先生要把他帶在身邊,就一起來了。他不能丟下他就走埃”“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人家誰也沒有招待過他呢!親愛的。”“真的沒有嗎?”“沒有。"思嘉默默地尋思這件事,因為她還從不曾跟一個不受招待的人在一起待過呢。這倒是一種很令人興奮的局麵。
“他幹過什麼事了?”
“唔,他的名聲壞極了!思嘉,他叫瑞德-巴特勒,是查爾斯頓人,他的朋友本來都是那裏最上等的人,可現在都不理他了。去年夏天卡羅-雷特跟我談了他的情形。她跟他的家庭並沒有親屬關係,可是她了解他的一切,而且誰都了解。
他是從西點軍校開除出來的。你想想吧!他還些事情實在太糟糕了,卡羅也不便知道。此外就是關於他沒有娶那個姑娘的事——”“快告訴我!”“親愛的,你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卡羅去年夏天全都告訴我了,可要是她媽聽說她居然知道這種事,恐怕會氣得要死呢。唔,這位巴特勒先生帶著一個查爾斯頓姑娘坐馬車出去玩。我從來不知道她究竟是誰,不過我能猜到一點。她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否則便不會在下午那麼晚的時候沒個伴就跟他出去了。而且親愛的,他們在外麵幾乎待了個通宵,最後才步行回家,據說是馬跑了,車也給摔壞了,他們在樹林裏迷了路。後來你猜怎麼樣——”“你說吧,我猜不著,"思嘉很熱心地說,巴不得發生最糟糕的事。
“第二天他居然拒絕同她結婚!”
“啊,"思嘉的希望破滅了。
“他說他沒——嗯——沒跟她有過什麼,也看不出為什麼就該娶她。於是,當然嘍,她哥哥把他叫出來,這時巴特勒先生稱他寧願給槍斃也不要娶一個蠢貨。這樣一來,他們就隻有進行決鬥,結果巴特勒先生擊了那姑娘的哥哥,他死了,同時巴特勒先生也隻好離開查爾斯頓,可至今沒有接待他,"凱瑟琳得意地結束了她的故事,而且很及時,因為這時迪爾茜回到房間照料思嘉梳妝來了。
“她懷孕了沒有?"思嘉在凱瑟琳的耳邊悄悄地問。
凱瑟琳拚命搖頭。"不過她同樣給毀了,"她有點厭惡地低聲回答。
但願艾希禮別毀了我才好,思嘉突然這樣想。象他這樣一個十十足足的正人君,是決不會不娶我的。可是,不知怎的,她情不自禁增對瑞德-巴特勒產生了一種敬意,因為他拒絕跟一個蠢女人結婚哩。
思嘉坐在屋後那株大橡樹樹蔭下一張高高的木褥榻上,她衣裙上的荷邊和皺襞向周圍蕩漾著,底下那雙綠羊皮軟鞋露出了大約兩英寸的樣,這是大家閨秀坐著時雙腳所能露出的最大部分。她手裏捧著一個幾乎沒有動過的盤。
野宴已達到**,暖融融的空氣洋溢
著笑聲、談話聲、餐具碰著杯盤的叮當聲,以及烤肉和稠肉湯的濃烈香味。間或一陣清風吹過,從長長的烤牲火坑向賓客們起來了股股輕煙,小姐太太們假裝煩地尖叫起來,一麵使勁揮舞手棕櫚扇。
大多數年輕小姐同她們的男伴坐在餐桌兩旁長長的條凳上,唯獨思嘉,她明白在這種座席上隻能兩邊各坐一個男人,便單單另外挑了個位置,這樣她就可以引來盡可能多的男人聚在自己周圍了。
已婚婦女,都坐在涼亭裏,她們的深色衣裳在周圍的歡快色彩看來更加顯眼。主婦們無論年齡大小,常常坐在一起,稍稍離開那些明眸皓齒的小姐、情郎和他們的喧笑聲,因為在南方,婦女一結婚就不算美人了。從那位倚老賣老公然在打嗝兒的方丹老太太到初次懷孕正在極力忍住不嘔吐出來的17歲的艾麗斯-芒羅,她們正交頭接耳不停地討論著家庭等方麵的問題,這才使得這樣的集會更加愉快而富於教育意義了。
思嘉朝她們輕蔑地看了一眼,覺得她們活象一群肥老鴉,已婚婦女從來都是沒有什麼趣味的。可她就不想想,要是她嫁給了艾希禮,也得自動地跟這些穿深色綢衣的主婦們一起,坐到涼亭下和前屋客廳裏去,並且跟她們一樣莊重,一樣呆板,不再屬於那有趣而快活的一群了。原來她像大多數女孩那樣,她的想象力隻能把她帶到結婚的禮壇上去,不近也不遠,到此為止。此外,她現在正覺得十分不幸,沒有心思去考慮這種抽象的事。
她垂下眼睛看看手裏的盤,靈巧地拿起一片薄薄的餅幹送到嘴邊模樣是那麼雅,隻輕輕咬了一點,要是嬤嬤見了準會大加讚賞的。她盡管周圍有了那麼多向她獻殷勤的小夥,可是從沒像現在這樣難受過。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昨天昨上她想好的那些計劃至少在艾希禮身上已經徹底完了。她吸引來幾十個旁的男人,偏偏艾希禮沒有來。因此昨天下午她所感到的那些恐懼現在又都卷土重來,籠罩在她身上了,使她的心髒時緊時慢地跳得很不正常,臉色也紅一陣白一陣,難看得很。
艾希禮不想加入她周圍的那個圈,實際上她來到以後還沒有單獨跟他說過一句話,甚至自從見麵時打了個招呼便再沒有機會對他說話了。當她走進後花園時,他上前來歡迎過她,但當時媚蘭正挽著他的胳膊——她幾乎還沒有他的肩膀高呢。
媚蘭是個嬌小脆弱的姑娘,從外表看就像個躲在母親裙裏玩耍的孩,加上她那雙褐色大眼睛流露的怕羞到幾乎驚恐的神色,就更加給人以這樣的印象了。她長著一頭稠密烏黑的鬈發,上麵嚴嚴地罩著發網,顯得一絲不亂。這黑的一大堆前麵掛著個長長的寡婦嘴劉海兒,使得她的臉蛋完全變成了雞心形。由於兩個顴骨隔得太遠,下巴太尖,那張臉雖然嬌怯可人,但仍顯平淡。她長得像——而且就是——泥土一樣簡單,麵包一樣可貴,春水一樣清澈。不過,無論她的相貌多麼平淡,身佬多麼嬌小,她的舉止行動仍包含著一種沉靜而非常動人的莊重美,這使她看起來遠不象一個17歲的大姑娘。
她穿一件灰色細棉布衣裳,上麵配有櫻桃色緞帶,裙裾蕩漾,皺襞粼粼,似在掩飾那個如孩般尚未充分發育的身軀,而那頂垂著鮮紅的細長飾帶的黃帽,則使她的奶油色皮膚更加光瑩奪目了。她那對沉甸甸的耳墜吊在長長的金鏈上,從整整齊齊網著的鬈發垂下來,在褐色眼睛近旁擺蕩著,這對眼睛象冬天樹林波光皎潔的湖水,兩片褐色的從寧靜的湖水閃映出來。
她用怯生生的喜悅心情微笑著歡迎思嘉,稱讚她那件綠色衣裳多麼漂亮,這時思嘉很不好意思,幾乎裝出一副禮貌的笑容來回答,因為她那麼迫切地想同艾希禮單獨談話!從那以後,艾希禮就離開賓客坐在媚蘭腳邊一隻小凳上,同她悄悄地談著,閑而睡眼朦朧地微笑著,這樣的微笑正是思嘉最心愛不過的。更糟糕的是在他的微笑下媚蘭眼煥發著一閃一閃的光輝,以致連想思嘉也不得不承認她幾乎是美麗的了。媚蘭望著艾希禮時,她那平淡的臉上仿佛被一支內心的火焰照耀得容光煥發,因為隻要一顆熱戀的心能夠在臉上顯現,那麼現在媚蘭臉上顯現的正是這樣的一顆心。
思嘉想把目光從這兩個人身上挪開,不再看他們,可就是辦不到,而且每看一眼就得從她周圍的人們身上找到加倍的歡樂,跟他們一起笑著,談著冒失的事情,挑逗他們,對他們的奉承話拚命搖頭,搖得那雙耳墜狂跳不止。她說了好幾遍"胡說八道",聲明真理不在他們任何一個人身上,並且發誓永遠不相信他們任何人說的任何事情。可是艾希禮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她。他隻一味地仰望著媚蘭不停地說下去,同時媚蘭俯視著他,她臉上的表情明明顯示出她是屬於他的。
這樣,思嘉便覺得難堪極了。
在局外人看來,她是比誰也更沒有理由覺得難堪的。她無疑是這次野宴上的美人,是大家注意的心。她正在男人們間激起的那陣狂熱,加上其他姑娘們心的妒火,在任何別的時候都會叫她心滿意足了。
由於受到她的青睞查爾斯-漢密爾頓,仍牢牢地站在她右邊,任憑塔爾頓家的孿生兄弟合力擠他也不挪動一步。他一隻手拿著她的扉,另一隻手端著自己那盤連碰也沒碰的烤肉,固執地不去跟霍妮的眼光接角,這叫霍妮傷心得快要哭了。她左邊的凱德懶洋洋地待在那裏,他不時拉拉她的衣角讓她注意,同時用一雙怒氣衝衝的眼睛瞪著斯圖爾特。他和這對孿生兄弟之間的敵對氣氛已達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並且已開始鬥起嘴來。弗蘭克-肯尼迪象隻帶小雞的母雞在瞎忙著,到橡樹樹蔭下的餐桌旁來回奔跑,替思嘉挑揀好吃的東西,仿佛那兒的十幾個仆人都不用似的。最後,蘇倫已實在按捺不住滿腔憤,便衝出大家閨秀的忍讓範圍,公然向思嘉怒目而視。小卡琳也早就想哭的,因為盡管思嘉講了不少鼓勵的話,可布倫特隻對她說了聲"好啊,小妹",同時撥了撥她頭上的發帶便轉身去全心全意奉承思嘉了。他往常總是那麼親切,用一種出於自然的敬重態度對待她,讓她感到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便暗暗有一天她將綰起發髻,放下裙裾,把他當作一個真正的情人來接待。可現在看來,思嘉已經把他撈到手了!至於芒羅家的幾位姑娘,她們眼看方丹家那些黑皮膚小夥已公然背叛他們,可是仍極力掩飾著心頭的懊惱,不過當托尼和亞曆克斯站在圈外麵等著覷著,隨時準備隻要有人站起來倆立即他占一個靠近思嘉的位置,那副討厭相就叫她們忍無可忍了。
她們用揚起眉頭的方式將自己對思嘉行為的反感微妙地傳遞給赫蒂-塔爾頓。對於思嘉來說,惟一的要訣是"快"。
這時,那三個年輕姑娘不約而同地舉起花邊陽傘,說她們已經吃夠了,謝謝,一麵用手指輕輕扶著身邊男人的胳膊,嬌聲笑嚷著到玫瑰園、清泉和夏季別野參觀去了。這種有秩序的戰略性撤退對於一個在場的女人是不會不產生效果的,可男人就看不出來。
思嘉看見那三個男人被拉出了她的魅力圈,跟著女孩們到她們從小便熟悉的名勝地觀光去了,便格格地笑起來,同時狠狠盯住艾希禮,看他是否注意到這件事。可是他正在玩媚蘭的那條緞帶,一麵微笑著望著她。思嘉感到揪心般一陣劇痛。她恨不得立刻跑過去將媚蘭的乳白色皮膚狠狠地抓呀,撓呀,直到鮮紅淋漓才痛快哩。
她的眼光從媚蘭身上移開,便看見了瑞德-巴特勒,他已跟眾人廝混在一起,可是仍站在一旁同約翰-威爾克斯交談。他一直在觀察她,但一旦接觸到她的眼光便笑起來。思嘉感到很不自在,覺得這個不受招待的男人是在場惟一知道她那狂歡背後隱藏著什麼心事的人,而且這隻能給他以譏諷的樂趣。那麼,她也可以抓他其他來取樂呀!
“隻要我能夠熬過這個野宴,一直堅持到午後,"她想,"所有的女孩便會上樓去午睡,準備精神飽滿地參加晚上的舞會,那時我要留在樓下找機會跟艾希禮說話。他一定已經注意到我是多麼受人愛慕了。"接著,她又自我寬慰地作出了另一種推測:“當然嘍,他必須照顧媚蘭,因為她畢竟是他的表妹,而且又一點不引人注目,如果他不那麼關照她,她簡直就要做無人問津的'牆花'了。"想到這裏,她重新鼓起了勇起,並且對查爾斯加倍下功夫,這時他那雙褐色眼睛正熾熱地俯視著她。對於查爾斯來說,這真是絕妙的一天,美夢般的一天,他已經毫不費力同思嘉戀愛起來。由於這種新的感情的衝擊,霍妮在他心的形象便暗淡無光了。霍妮是一隻尖叫的麻雀,而思嘉則是隻閃爍的蜂鳥。她逗弄他,疼愛他,向他提問題,然後又自己回答,這樣他毋需開口便顯得非常聰明。別的小夥顯然被她對查爾斯的這種偏愛所激怒,而且給弄得糊裏糊塗,因為他們知道查爾斯為人那麼羞怯,一口氣說不出兩個字、一句的話來,可是出於禮貌,他們不得不強壓著心頭的怒火。誰都敢怒而不敢言,這對思嘉是個很大的勝利,可在艾希禮身上卻是例外。
最後一叉豬肉、雞肉、羊肉都吃完了,思嘉希望時機已經來到,英迪亞會起身建議小姐們進屋去休息。這時是下午兩點,太陽直照頭頂,有點炎熱,可是英迪亞由於準備野宴接連忙了三天,實在太勞累了,便樂得留下來坐在涼亭裏歇一會,一麵朝那位來自費耶特維爾的聾老頭兒高聲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