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懶洋洋的睡意向人群襲來。黑人們慢地收拾長桌上的殘羹剩菜。談笑聲漸漸低沉,這裏、那裏三五成群的人也開始靜默。大家都在等待女主人來宣布結束於前的野宴活動。棕櫚扇搖得愈來愈慢,有些先生由於炎熱和吃得過飲,已經打起瞌睡來。大野宴已經結束,所以的人都要趁太陽正旺的時刻休息一下了。

在午宴和昨會之間這段空隙,人們都顯得安靜而平和,隻有年輕小夥們仍保持著不甘寂寞的精力,正是這種精力使剛才整個娶會充滿了生機。他們從一群人到另一群人不斷走動,慢吞吞地低聲談論著,漂亮得像些純種馬駒,也同樣地危險。午懶洋洋的氣氛籠罩了整個聚會,可是在它下麵潛伏著一些暴躁因素,它們可能突然爆發,上升到凶殘的頂點,並且迅速蔓延,成為燎原之勢,男人和女人,他們既是美麗的,又是放蕩的,那可愛的外表下麵都有一點火爆性,其已經馴服了的隻是很小一部而已。

過了一會,太陽越發熱了,思嘉和其他人又朝英迪亞看了看。談話已漸漸沉寂,這時從林裏所有的人都忽然聽到了傑拉爾德的激昂的聲調。原來他站在距離野宴席不遠的地方,同約翰-威爾克斯爭論是正起勁呢。

“真是活見鬼,你這人哪!祈求跟北方佬和平解決嗎?咱們已經在薩姆特要塞向那些流氓開火了!還能和平?南方應當以武力表明它不能讓人侮辱,並且它不是憑聯邦的仁慈而是憑著自己的力量在脫離聯邦!”“哦,他又喝夠了!我的上帝!”思嘉心想。"這想,我們都得在這裏坐到半夜去了。"頃刻之間,瞌睡從懶洋洋的人群逃之夭夭,一種像電流般敏感的東西迅速掠過周圍。男人從條凳和椅上跳起來,揮動著兩臂,拚命提高嗓門,同時一心想壓倒別人的聲音。本來整個上午都沒有談起政治和平在眉睫的戰爭,因為威爾克斯先生要求大家不要去打擾那些太太小姐。如今傑拉爾德吼出"薩姆特要塞"這幾個字來了,在場的每一個便都忘記了主人的告誡。

“咱們當然要打——”“北方佬是賊——”“咱們一個月就能把他們報銷——”“是啊,一個南方人能打掉20個北方佬——”“給他們一次教訓,叫他們不要很快就忘了——”“不,你看林肯先生怎麼侮辱咱們的委員吧!”“是啊,跟他們敷衍幾個禮拜——還發誓一定得撤出薩姆特呢!”“他們要戰爭,咱們就讓他們厭惡戰急——"在所有這些聲音之上,傑拉爾德的嗓門在隆隆震響,但思嘉能夠聽到的全是”州權、州權"的反複叫喊。傑拉爾德真是得意極了,可他的女兒並不得意。

脫離聯邦,戰爭——這些字眼由於長期以來不斷重複,思嘉已覺得十分刺耳,不過現在她更恨這些聲音,因為它們意味著那些男人將站在那裏激烈地爭論好幾個小時,而她就沒有機會去單獨見艾希禮了。當然,大家心裏都清楚,實際上不會發生戰爭,他們隻不過喜歡談論,同時喜歡聽自己談論。

查爾斯-漢密爾頓沒有跟著別人站起來,而且發現思嘉身邊人已經很少了,他便挨得更近一些,沿著那股從新愛情產生的勇氣,低聲表白起來。

“奧哈拉小姐——我——我——已經決定,如果戰爭打起來,我要到南卡羅來納去加入那邊的軍隊。據說韋德-漢普頓先生正在那裏組織一支騎兵,我當然願意去跟他在一起。他為人很好,還是我父親最要好的朋友呢。"思嘉想,"這叫我怎麼辦呢——給他喝三聲彩嗎?”因為查爾斯的自白表明他是在向她袒露內心的秘密。她想不出說什麼話來好,隻好默默地看了看他,覺得男人真笨,他們還以為女人對這種事感興趣呢!他把她的這種表情看做是又驚慌又嘉許之意,於是索性大膽而迅速地說下去——“要是我走了,你會——你會感到難過嗎,奧哈拉小姐?”“我會每天晚上偷偷哭泣的,"思嘉這樣說,聽那口氣顯然是在開玩笑,可是他隻從字麵上理解,便一陣仍紅樂得不行了。她的一隻手本來藏在衣服的皺褶裏,這時他故意把自己的的輕輕探進去碰它,後來索性緊緊握住了,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哪來這麼大的勇氣,也不知道她怎的就默許了,因此感到愕然。

“你會為我祈禱嗎?”

“瞧你這個傻瓜!"思嘉刻薄地想道,一麵偷偷向周圍看了一眼,希望能找機會回避這種對話。

“你會嗎?”

“唔——會,真的,漢密爾頓先生。每晚祈禱三輪念珠,至少!"查爾斯迅速看了看周圍,憋著肚,屏住氣。實際上他們是單獨在一起了,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而且,即使再一次遇到這樣的天賜良機,他的勇氣也許要不濟事呢!

“奧哈拉小姐——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我愛你!”“嗯?"思嘉心不在焉地說,一麵將眼光穿過正辯論的人群朝艾希禮仍坐在媚蘭腳邊談話的那個地方望去。

“真的!"查爾斯低聲說,由於她既沒有笑也沒有驚叫或暈倒而高興得不行了,因為按照他平時所想象的,年輕姑娘們在這種場合必然會那樣的。"我愛你!你是世界上最——最——"這時他才有生以來頭一次打到自己的舌頭了,"我所認識的最美麗的姑娘和最可愛親切的人,而且你有最高貴的風高,我以我的整個心靈愛著你。我不能指望你會愛一個象我這樣的人,但是,我親愛的奧哈拉小姐,隻要你能給我一點點鼓勵,我願意做世界上任何的事情來使你愛我。我願意——"查爾斯停住了,因為他想不出一樁足以向思嘉證實自己愛情深度的困難行動來,於是他隻好簡單地說:“我要跟你結婚。"思嘉聽到"結婚"這個字眼,便猛地從幻想回到現實裏來。她剛才正在結婚,著艾希禮呢,如今隻好用一種很難掩蓋得住的懊惱神色望著查爾斯發怔了。怎麼恰好在今天,她苦惱得幾乎要發狂的時候,這個像牛犢似的傻瓜偏偏要來把自己的感情強加於人呢?思嘉注視著那雙祈求的褐色的眼睛,可是看不出一個羞怯男孩的初戀的美,看不出那種對於一個已經實現的理想的的祟拜之情,或者像火焰般燒透他整個身心的那種狂喜和親切的感覺。思嘉已經見慣了向她求婚的男,一些比查爾斯-漢密爾頓誘人得多的男,他們也比他靈巧得多,決不會在一次野晏上當她心有更得要的事情在考慮時提出這種問題的。她隻看到一個20歲的、紅得像胡蘿卜,有點傻裏傻氣的男孩。她但願自己能夠告訴他,說他顯得多麼傻氣。不過,母親教導她在這種場合應當說的那些話自然而然溜到了嘴邊,於是她出於長期養成的習慣,把眼睛默默地向下望,然後低聲說:“漢密爾頓先生,我明白了你的好意,要我做你的妻,這使我感到榮幸,不過這來得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呢。"這是一種幹淨利落手法,既可以安撫一個男人的虛榮心,又可以繼續向他垂釣,所以查爾斯便高高興興地遊上來了,他還經為這釣餌很新鮮,自己又是第一個來咬的呢。

“我會永遠等待!除非你完全拿定了主意,我是不會強求的。請你說我可以抱這種希望吧!奧哈拉小姐。”“唔!"思嘉漫不經心地應著,那雙尖利的眼睛繼續盯住艾希禮,他仍在望著媚蘭微笑。沒有參加關於戰爭的議論。要是查爾斯這個在一味央求她的傻瓜能安靜一會兒,說不定她能聽清楚他們的話呢。她必須聽清楚。究竟媚蘭說了些什麼,才使他眼睛裏流露出那麼趣味盎然的神色來呀?

查爾斯的話把她正在聚精會神地諦聽著的聲音攪和了。

“唔,別響!"她輕輕說,連看也不看他,在他手下擰了一下。

查爾斯嚇了一跳,先是覺得慚愧,因思嘉的斥責而滿臉通紅,接著看到思嘉的眼睛緊盯在他妹妹身上,便微笑了。思嘉恐怕別有人會聽見他的話。她自然覺得不好意思,有點害羞,更擔心的是可能人在偷聽。倒是查爾斯心湧起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男性剛強感,因為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讓一個女孩感到難為情呢。他心頭的震憾的令人陶醉的。他改變了自己的表情,顯出一副自以為毫不介意的樣,同時故意在思嘉手上擰了一下作為回報,表示他是個堂堂的男漢,懂得而且接受她的責備了。

她甚至沒有發覺他在擰她,因為這時她能清楚地聽見作為媚蘭主要迷人之處的那個嫡滴滴的聲音了:“我恐怕難以同意你對於薩克雷先生作品的意見。他是個憤世嫉俗的人。我想他不是狄更斯先生那樣的紳士。"思嘉這樣想,對一個男人說這種話有多傻呀!她心裏頓感輕鬆,幾乎要格格笑起來。原來,她不過是個女學生罷了,可誰都知道男人們是怎樣看待女學究的……要使男人感興趣並抓住他的興趣,最好的辦法是拿他做談話的心,然後漸漸把話題引到你身上來,並且保持下去。如果媚蘭原來是這麼說的:“你多麼了不起呀"或者"你怎麼會想起這樣的事情來呢?可是我隻要一想到它他就小腦袋瓜都要炸了!"那麼思嘉就會有理由感到恐懼。但是她呢,麵對腳邊的一個男人,自己卻像在教堂裏似的一本正要地談起來了。這時思嘉的前景已顯得更加明朗,事實上已明朗得叫她回過頭來,用純粹出於喜悅的心情向查爾斯嫣然一笑,查爾斯以為這是她的愛情明證,便樂得忘乎所以地將她的扇奪過來使勁揮打,以致把她的頭發都扇得淩亂不堪了。

“你可沒有發表意見支持我們呀,艾希禮。"吉姆-塔爾頓從那群叫嚷的男人回過頭來說。這時艾希禮隻得表示歉意,並且站起身來。再也找不到像他這樣漂亮的人了!——思嘉注意到他從容不迫的樣多麼優雅,他那金色的頭發和髭須陽光下多麼輝麗,便在心暗暗讚美。接著,甚至那些年長些的人也要安靜下來聽他的意見了。

“先生們,怎麼,如果佐治亞要打,我就跟它一起去。不然的話,我為什麼要進軍營呢?"他說著,一雙灰眼睛睜得大大的,平時含著幾分朦朧欲睡的神色已經在思嘉從未見過的強烈表情消失了。"但是,跟上帝一樣,我希望北方佬將讓我們獲得和氣,不至於發生戰爭——"這時從方丹家和塔爾頓家的小夥們爆發出一陣嘈雜的聲音,他便微笑著舉起手來繼續說:“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們是被欺騙了,受侮辱了,但是如果我們處在北方佬的地位,是他們要脫離聯邦,那我們會怎麼辦呢?大概也是一樣吧。我們也是不會答應的。”“他又來了,"思嘉想。”總是設身處地替人家的說話。"據她看來,任何一次辯論都隻能有一方是對的。有時候艾希禮簡直就不可理解。

“世界上的苦難大多是由戰爭引起的。我們還是不要頭腦太熱,還是不要打起來的好。等到戰爭一結束,誰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麼回事了。"思嘉聽了嗤之以鼻。艾希禮幸而在勇氣這一點上沒有什麼可指責的,否則便麻煩了。她這樣想過,艾希禮周圍已爆發出一起表示強烈抗議和憤慨的大聲叫嚷了。

這時在涼亭裏,那位來自耶特維爾的聾老頭兒也在大聲向英迪亞發問。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他們在說什麼?”“戰爭!"英迪亞用手攏住他的耳背大聲喊道。

“戰爭,是嗎?”他邊嚷邊摸索身邊的手杖,同時從椅裏挺身站起來,顯示出已多年沒有過的那股勁頭。"我要告訴他們戰爭是什麼樣的,我打過呢。"原來麥克雷先生很少有機會那種為婦女們所不允許的方式來談戰爭呢。

他急忙踉蹌著走向人群,一路上揮著手杖叫嚷著;因為他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便很快無可爭辯地把講壇占領了。

“聽我說。你們這班火爆性的哥兒們,你們別想打仗吧。

我打過,也很清楚,我先是參加了塞米諾爾戰爭,後來又當大傻瓜參加墨西哥戰爭。你們全都不明白戰爭是怎麼回事。你們以為那是騎著一匹漂亮的馬駒,讓姑娘們向你拋擲鮮花,然後作為英雄凱旋回家吧。噢,不是這樣。不,先生,那是挨餓,是因為睡在濕地下而出疹,得肺炎。要不是疹和肺炎,就是拉痢疾。是的,先生,這便是戰爭對待人類腸胃的辦法——痢疾之類——"小姐太太們聽得有點臉紅了。麥克雷先生讓人們記起一個更為粗野的時代,像方丹奶奶和她的令人難為情地大聲打的嗝兒那樣,而那個時代是人人都想忘掉了。

“快去把你爺爺拉過來,"這位老先生的一個閨女輕輕對站在旁邊的小女孩說。接著她又向周圍那些局促不安的夫婦們低聲嘟囔:“我說呢,他就是一天比一天不行了。你們相信嗎,今天早晨他還跟瑪麗說——她才1歲呢——'來吧,姑娘。……'"這以後聲音便成了耳語聽不清了,這時那位小孫女正溜出去,想把麥克雷先生拉回到樹蔭下去坐下。

姑娘們興奮地微笑著,男人們在熱烈地爭論,所有的人都在樹下亂轉,他們間隻有一個人顯得很平靜,那就是瑞德-巴特勒。思嘉的視線落到他身上,他靠著大樹站在那兒,雙手插在褲兜裏。因為威爾克斯離開了他,他便獨自站著,眼看大家談得越來越熱火,也不發一言。他那兩片紅紅的嘴唇在修剪得很短的黑髭須底下往下彎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閃爍著取樂和輕蔑的光芒——這種輕蔑就像是在聽小孩爭吵似的。多麼令人不快的微笑呀,思嘉心想。他靜靜地聽著,直到斯圖爾特-塔爾頓抖著滿頭紅發、瞪著一雙火爆眼睛又一次重申:“怎麼,我們隻消一個月就能幹掉他們!紳士們總是會戰勝暴徒的。一個月——喏,一個戰役——”“先生們,"瑞德-巴特勒用一種查爾斯頓人的死板而慢的聲調說,仍然靠大樹站在那兒,兩手照舊插在褲兜裏,"讓我說一句好嗎?”他的態度也像他的眼睛那樣流露著輕蔑的神情,這種輕蔑帶有過分客氣的味道,這就使那些先生們自己的態度顯得滑稽可笑了。

人群向他轉過身來,並且給他以一個局外人總該受到的禮遇。

“你們有沒有人想過,先生們,在梅森一狄克林線以南沒有一家大炮工廠?有沒有想過,在南方,鑄鐵廠那麼少?或者木材廠、棉紡廠和製革廠?你們是否想過我們連一艘戰艦也沒有,而北方佬能夠在一星期之內把我們的港口封鎖起來,使我們無法把棉花遠銷到國外去?不過——當然啦——先生們是想到了這些情況的。”“怎麼,他把這些小夥們都看成傻瓜了!"思嘉大惡地想道,氣得臉都紅了。

顯然,當時產生這種想法的人並不隻她一個,因為有好幾個男孩已翹起下巴,顯得很不服氣。約翰-威爾克斯看似無意但卻迅速地回到了發言人旁邊的位置上,仿佛是想向所有在場的人著重指出這個人是他的座上客,並且提醒他們這裏還有女賓呢。

“我們大多數南方人的麻煩是,我們既沒有多到外麵去走走,也沒有從旅行汲取足夠的知識。好在,當然嘍,諸位先生都是慣於旅遊的。不過,你們看到了些什麼呢?歐洲、紐約和費城,當然女士們還到過薩拉托加。"(他向涼亭裏的那一群微微鞠躬)"你們看見旅館、博物館、舞會和賭常然後你們回來,相信世界上再沒有像南部這樣好地方了。"他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仿佛知道所有在場的人都明白他不再住在查爾斯頓的理由,但即使明白了他也毫不在乎。"我見過許多你們沒有見過的東西。成千上萬為了吃的和幾個美元而樂意替北方佬打仗的外國移民、工人、鑄鐵廠、造船廠、鐵礦和煤礦——一切我們所沒有的東西。怎麼,我們有的隻是棉花、奴隸和傲慢。他們會在一個月內把我們幹掉。"接著是一個緊張的片刻,全場沉默。瑞德-巴特勒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塊精美的亞麻布手絹,閑自在地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這時人群發出一陣不祥的低語聲,同時從涼亭裏傳來了像剛剛被驚憂的一窩蜂發出的那種嗡嗡聲。思嘉雖然感到那股憤怒的熱血仍在自己臉上發脹,可是她心裏卻有某種無名的意識引起她思索,她覺得這個人所說的話畢竟是有道理,聽起來就像是常識那樣。不是嗎,她還從來沒見過一個工廠,也不曾認識一個見過工廠的人呢。然而,盡管這是事實,可他到底不是個宜於發表這種談話的上等人,何況是在誰都高高興興的聚會上呢。

斯圖爾特-塔爾頓蹙著眉頭走上前來,後麵緊跟著布倫特。當然,塔爾頓家這對孿生兄弟是頗有禮貌的,盡管自己實在被激怒了。他們也不想在一次大野宴上鬧起來,女士們也全都一樣,她們興奮而愉快,因為很少看見這樣爭吵的場麵。她們通常隻能從一個三傳手那裏聽到這種事呢。

“先生,"斯圖爾特氣衝衝地說,"你這是什麼意思?"瑞德用客氣而略帶嘲笑的眼光瞧著他。

“我的意思是,"他答道,"像拿破侖——你大概聽說過他的名字吧?——像拿破侖有一次說的,'上帝站在最強的軍隊一邊!'"接著他向約翰-威爾克斯轉過身去,用客氣而真誠的態度說:“你答應過讓我看看你的藏書室,先生。能不能允許我現在就去看看?我怕我必須在下午早一點的時候回瓊斯博羅去,那邊有點小事要辦。"他又轉過身來麵對人群,喀嚓一聲並擾腳跟,像個舞蹈師那樣鞠了一躬,這一躬對於一個像他這樣氣宇軒昂的人來說顯得很是得體,同時又相當鹵莽,像迎麵抽了一鞭似的。

然後他同約翰-威爾克斯橫過草地,那黑發蓬鬆的頭昂然高舉,一路上發出的令人不舒服的笑聲隨風飄回來,落到餐桌周圍的人群裏。

人群像嚇了一跳似的沉默了好一會,然後才再一次爆發出嗡嗡的議論聲。涼亭裏的英迪亞從座位上疲憊地站起身來,向怒氣衝衝的斯圖爾特走去。思嘉聽不見她說些什麼,但是從她仰望斯圖爾特麵孔的眼神流露出一種像是良心譴責的意味。媚蘭正是用這種表示自己屬於對方的眼光看艾希禮的,隻不過斯圖爾特沒有發覺就是了。所以說,英迪亞真的在愛他呢。思嘉這時想起,如果在去年那次政治講演會上她沒有跟斯圖爾特那麼露骨地**,說不定他早已同英迪亞結婚了呢。不過這點內疚很快就同另一種欣慰的想法一起逝去了——要是一個姑娘們保不住她們的男人,那也不能怪她呀!

斯圖爾特終於低頭向英迪亞笑了笑,但這不是情願的,接著又點了點頭。英迪亞剛才也許是在求他不要去跟巴特勒先生找麻煩吧。這時客人們站起來,一麵抖落衣襟上的碎屑,樹下又是一陣愉快的騷動。太太們在呼喚保姆和孩,把他們召集在一起,準備告辭了,同時一群群的姑娘陸續離開,一路談笑著進屋去,到樓上臥室裏去閑聊,並趁機午睡一會兒。

除了塔爾頓夫人,所有的太太小姐都出了後院,把橡樹樹蔭和涼亭讓給了男人。塔爾頓夫人是被傑拉爾德、卡爾弗特先生和其他有關的人留下來過夜,要求她在賣給軍營馬匹的問題上給一個明確的回答。

艾希禮漫步向思嘉和查爾斯坐的地方走過來,臉上掛著一縷沉思而快樂的微笑。

“這家夥也太狂妄了,不是嗎?”他望著巴特勒的背影說。

“他那神氣活像個博爾喬家的人呢!”

思嘉連忙尋思,可是想不起這個縣裏,或者亞特蘭大,或者薩凡納有這樣一個姓氏的家族。

“他是他們的本家嗎?我不知道這家人呀。他們又是誰呢?"查爾斯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一種懷疑與羞愧之心同愛情在激烈地鬥爭著。但是他一經明白,作為一位姑娘隻要她可愛、溫柔、美麗就夠了,不需要有良好的教育本牽製她的迷人之處,這時愛情便在他內心的鬥爭占了上風,於是他迅速答道:“博爾喬家是意大利人呢。”“啊,原來是外國人,"思嘉顯得有點掃興了。

她給了艾希禮一個最美的微笑,可不知為什麼他這時沒有注意她。他正看著查爾斯,臉上流露出理解和一絲憐憫的神情。

思嘉站在樓梯頂上,倚著欄杆留心看著下麵的穿堂。穿堂裏已經沒有人了。樓上臥室裏傳來無休止的低聲細語,時起時落,間插入一陣陣尖利的笑聲,以及"唔,你沒有,真的!"和"那麼他怎麼說呢?"這樣簡短的語句。在門間大臥室裏的床上和睡椅上,姑娘們正休息,她們把衣裳脫掉了,胸衣解開了,頭發披散在背上。午睡本是南方的一種習慣,在那種從清早開始到晚上舞會結束的全天性集會,尤其是必不可少的。開頭半小時姑娘們總是閑談說笑,然後仆人進來把百窗關上,於是在溫暖的半明半暗談話漸漸變為低語,最後歸於沉寂,隻剩下柔和而有規律的呼吸聲了。

思嘉確信媚蘭已經跟霍妮和赫蒂-塔爾頓上床躺下了,這才溜進樓上的穿堂,動身下樓去。她從樓梯拐角處的一個窗口看見那群男人坐在涼亭裏端著高腳杯喝酒,知道他們是要一直坐到下午很晚時才散的。她的目光在人群搜索,可是艾希禮不在裏麵。於是她側耳細聽,聽到了他的聲音。原來正如她所希望的,他還在前麵車前上給好些離去的太太和孩送別呢。

她興奮得心都跳到喉嚨裏來了,便飛速跑下樓去。可是,假如她碰上威爾克斯先生呢?她怎樣解釋為什麼別的姑娘都美美地午睡了,她卻還在屋裏到溜達呢?好吧,反正這個鳳險是非冒一下不可了。

她跑到樓下時,聽見仆人們由膳事總管指揮著在飯廳裏幹活,主要是把餐桌和椅搬出來,這晚上的舞會作準備。大廳對麵藏書室的門敞著,她連忙悄悄溜了進去。她可以在那裏等著,直到艾希禮把客人送走後進屋來,她就叫住他。

藏書室裏半明半暗,因為要擋陽光,把窗簾放下來了。那間四壁高聳的陰暗房裏塞滿了黑糊糊的圖書,使她感到壓抑。要是讓她選擇一個像現在這樣進行約會的地點,她是決不會選這房間的。書本多了隻能給她一種壓迫感,就像那些喜歡大量讀書的人給她的感覺一樣。那就是說——所有那樣的人,隻有艾希禮除外。在半明半暗,那些笨重的家具兀立在那裏,它們是專門給高大的威爾克斯家男人做的座位很深、扶手寬大的高背椅,給姑娘們用的前麵配有天鵝絨膝墊的柔軟天鵝絨矮椅。這個長房間盡頭的火爐前麵擺著一隻七條腿的沙發,那是艾希禮最喜歡的座位,它像一頭巨獸聳著隆起的脊背在那兒睡著了。

她把門掩上,隻留下一道縫,然後極力鎮定自己,讓心跳漸漸緩和。她要把頭天晚上計劃好準備對艾希禮說的那些話從頭溫習一遍,可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究竟是她設想過一些什麼,可現在忘記了,還是她本來就隻準備聽艾希禮說話呢?她記不清楚,於是突然一個寒噤,渾身恐懼不安。隻要她的心跳暫時停止,不再轟擊她的耳朵,她也許還能想出要說的話來。可是她急促的心跳加快了,因為她已經聽見他說完最後一聲再見,走進前廳來了。

她惟一能想起來的是她愛他——愛他所有的一切,從高昂的金色頭顱到那雙細長的黑馬靴;愛他的笑聲,即使那笑聲令人迷惑不解;愛他的沉思,盡管它難以捉摸。啊,隻要他這時走進來把她一把抱在懷裏,她就什麼也不用說了。他一定是愛她的——"或許,我還是禱告——"她緊緊閉上眼睛,喃喃地念起"仁慈的聖母瑪利亞——"來。

“思嘉!怎麼,"艾希禮的聲音突然衝破她耳朵的轟鳴,使她陷於狼狽不堪的地境地。他站在大廳裏,從虛掩著的門口注視著她,臉上流露出一絲疑或的微笑。

“你這是在躲避誰呀——是查爾斯還是塔爾頓兄弟?"她哽塞著說不出聲來。看來他已經注意到有那麼多男人聚在她的周圍了!他站在那兒,眼睛熠熠閃光,仿佛沒有意識到她很激動,那神態是多麼難以言喻地可愛呀!她不說話,隻伸出一隻手來拉他進屋去。他進去了,覺得又奇怪又有趣。

她渾身緊張,眼睛裏閃爍著他從未見過的光輝,即使在陰暗他也能看見她臉上泛著玫瑰似的紅暈。他自動地把背後的門關上,然後把她的手拉過來。

“怎麼回事呀?"他說,幾乎是耳語。

一接觸到他的手她便開始顫抖。事情就要像她所的那樣發生了。她腦海裏有許許多多不連貫的思想掠過,可是她連一個也抓不住,所以也編不出一句話來。她隻能渾身哆嗦,仰視著他的麵孔。他怎麼不說話呀?

“這是怎麼回事?"他重複說,"是要告訴我一個秘密?"她突然能開口了,這幾年母親對她的教誨也同樣突然地隨之消失,而父親愛爾蘭血統的直率則從她嘴裏說出來。

“是的——一個秘密。我愛你。”

霎時間,一陣沉重的沉默,仿佛他們誰也不再呼吸了。然後,她的顫栗漸漸消失,快樂和驕傲之情從她胸湧起。她為什麼不早就這樣辦呢。這比人們所教育她的全部閨門訣竅要簡單多了!於是她的眼光徑直向他搜索了。

他的目光裏流露出狼狽的神色,那是懷疑和別的什麼——別的什麼?對了,傑拉爾德在他那匹珍愛的獵馬摔斷了腿,也不得不用槍把那騎馬殺死的那一天,是有過這種表情的。可是,真是傻透了。她為什麼現在要去想那件事呀?那麼,艾希禮又究竟為什麼顯得這麼古怪,一言不發呢?這時,他臉上仿佛罩上了一個很好的麵具,他殷勤地笑了。

“難道你今天贏得了這裏所有別的男人的心,還嫌不夠嗎?”他用往常那種戲謔而親切的口氣說。"你想來個全體一致?那好,你早已贏得了我的好感,這你知道。你從小就那樣嘛。"看來有點不對頭——完全對不對頭了!這不是她所設想的那個局麵。她頭腦裏各種想法轉來轉去,瘋狂奔突,其有一個終於開始成形了。不知怎的——出於某種原因——艾希禮看來似乎認為她不過在跟他**而已。可是他知道並非如此。她想他一定是知道的。

“艾希禮——艾希禮——告訴我——你必須——啊,別開玩笑嘛!我贏得你了的心了嗎?啊,親愛的,我愛——"他連忙用手掩住她的嘴。假麵具消失了。

“你不能這樣說,思嘉!你決不能。你不是這個意思。你會恨你自己說了這些話的,你也會恨我聽了這些話的!"她把頭扭開。一股滾熱的激流流遍她的全身。

“我告訴你我是愛你的,我永遠不會恨你。我也知道你一定對我有意,因為——"她停了停。她從來沒有見過誰臉上有這麼痛苦呢。"艾希禮,你是不是有意——你有的,難道不是嗎?”“是的,"他陰鬱地說。"我有意。"她吃驚了,即使他說的是討厭,她也不至於這樣吃驚埃她拉住他的衣袖,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