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最後還是他說,"我們不能彼此走開,從此忘記我們曾說過這些話嗎?”“不,"她低聲說。"我不能。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要——不要跟我結婚嗎?”他答道,"我快要跟媚蘭結婚了。"不知怎的,她發現自己坐在一把天鵝絨矮椅上,而艾希禮坐在她腳邊的膝墊上,把她的兩隻手拿在自己手裏緊緊握著。他正在說話——說些毫無意義的話。她心裏完全是一片空白,剛才還勢如潮湧的那些思想此刻已無影無蹤了,同時他所說的話也像玻璃上的雨水沒有留下什麼印象。那些急切、溫柔而飽含憐憫的話,那些像父親在對一個受傷的孩說的話,都落在聽不見的耳朵上了。

隻有媚蘭這個名字的聲音使她恢複了意識,於是她注視著他那雙水晶般的灰眼睛。她從看到了那種常常使她迷惑不解的顯得遙遠的感覺——以及幾分自恨的神情。

“我們很快就要結婚。父親今晚要宣布我們的婚事。我本來應當早告訴你,可是我還以為你知道了——幾年前就知道了呢。我可從沒想到你——因為你的男朋友多著呢。我還以為斯圖爾特——"生命和感覺以及理解力又開始湧回到她的身上。

“可是你剛才還說對我有意呢。”

他那溫暖的雙手把她的手握痛了。

“親愛的,難道你一定要我說出那些叫你難過的話來嗎?”她不作聲,這逼得他繼續說下去。

“親愛的,我怎麼才能讓你明白這些事呢?你還這樣年輕,又不怎麼愛想問題,所以還不懂得結婚是什麼意思呢。”“我知道我愛你。”“要結成一對美滿夫妻,像我們這樣不同的兩個人,隻有愛情是不夠的。你需要的是一個男人的全部,包括他的軀體,他的感情,他的靈魂,他的思想。如果你沒有得到這些,你是會痛苦的。可是我不能把整個的我給你,也不能把整個的我給予任何人。我也不會要你的整個思想和靈魂。因此你就會難過。然後就會恨我——會恨透了的!你會恨我所讀的書和所喜愛的音樂,因為它們把我從你那兒搶走了,即使隻搶走那麼一會也罷。所以我——也許我——”“你愛她嗎?”“她是像我的,是我的血脈的一個部分,而且我們互相了解,思嘉!思嘉!難道我就不能使你明白,除非兩個人彼此相愛,否則結了婚也無法穩穩過下去的。"別的什麼人也說過:“結婚隻能是同類配同類,不然就不會有幸福。"這話是誰說的呢?仿佛她聽過已經上百萬年了,可是它仍然顯得毫無意義。

“但是你說過你有意呢。”

“我本不該說了。”

這時她腦裏什麼地方有一把緩緩燃著的火升起來了,憤怒開始要掃除其餘的一切。

“好吧,這樣說反正是夠混蛋的——”

他的臉發白了。

“因為我就要跟媚蘭結婚了。我這樣說是混蛋的,我本來就不該說的,既然我知道你不會理解。我怎能不關心你呢?——你對生活傾注著全部熱情,而這種熱情我卻沒有。你能夠狠狠地愛和狠狠地恨,而我卻不能這樣。你就像火和風以及其他原始的東西那樣單純,而我——"思嘉想起了媚蘭,突然看到她那雙寧靜的仿佛正在出神的褐色的眼睛,她那雙戴著的黑色花邊長手套的溫和的小手和那種高雅靜的神態。於是她的怒火爆發了,這就是激起傑拉爾德去殺人和其他愛爾蘭先輩去冒生命危險的那種怒火。此刻她身上已沒有一點點母係羅比拉德家族富有教養和能夠默默忍受世界上任何折磨的品性了。

“你這個懦夫!你為什麼不說出來,你是害怕跟我結婚嘍!

你是寧願同那個愚蠢的小傻瓜過日,她開口閉口‘是的’、‘是的’,還會養出一群像她那樣百依百順的小崽來呢!為什麼——”“你不能把媚蘭說成這樣!”“什麼'你不能',去你的吧!你算老幾,要來教訓我不能這樣不能那樣?你是個膽小鬼,你混蛋。你讓我相信你準備娶我——”“你要公道些,"他用懇求的口氣說。"我何嚐-—"她可不要什麼公道,盡管知道他的話是一點不錯的。他從來沒有跨越過跟她的友誼關係的界限,可是她想到這一點,怒火就更旺了,因為這有傷她的自尊心和女性的虛榮。她一直在追求他,可他一點也不動心。他寧願要媚蘭這樣臉色蒼白小的傻瓜也不要她。啊,她要是遵照母親和嬤嬤的教訓,連一絲喜歡的意思也從不向他透露,那會好得多呢——比麵對這種羞死人的場麵更不知要好到哪裏去了!

兩隻手緊緊握拳,她一躍而起,同時他也起身俯視著她,臉上充滿著無言的痛苦,就像一個人在被迫麵對現實而現實又十分慘痛似的。

“我要恨你一輩,你這混蛋——你這下流——下流—-"她要用一個最惡毒的字眼,可是怎麼也想不出來。

“思嘉——請你——”

他向她伸出手來,可這時她使出全身力氣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那劈啪的響聲在這靜靜的房間裏就像抽了一鞭似的。緊接著她的怒氣突然消失,心隻剩下一陣淒涼。

她那紅紅的手掌印明顯地留在他白皙的而疲倦的臉上。

他一句話也沒說,隻拿起她那隻柔軟的手放到自己的唇邊吻了吻。接著,他沒等她說出話來便走了出去,隨手把門輕輕關上。

她很突然地又在椅上坐下,因為怒氣一過,兩個膝頭便酸軟無力了。他走了,可是他那張被抽打的臉孔的印象將終生留在她的記憶。

她的見他徐緩而低沉的腳步聲在大廳盡頭漸漸消失,這才覺得她這番舉動的嚴重後果已全部由她來承擔了。她已永遠失去了他。從此還會恨她,每次看見她都會記起她曾在根本沒得到他鼓勵的情況下就要將自己的委身於他了。

“我像霍妮-威爾克斯一樣下賤了,"她突然這樣想,並記起每個人,首先是她自己,曾怎樣輕蔑地嘲笑霍妮的鹵莽行為。她仿佛看見霍妮吊在男人膀上那種討厭的扭捏作態,聽見她那愚蠢的嗤笑聲,這越發刺痛了她,於是又大為生氣,生自己的氣,生艾希禮的氣,生人世間的氣。因為她恨自己,恨這一切,這是出於一種因為自己1歲的愛情遭到挫折和屈辱而產生的怨憤。她的愛隻混進了一點點真正的柔情,大部分是虛榮心混雜著對自己魅力的迷信。現在她失敗了,而比失敗感更沉重的是她的恐懼,懼怕自己已淪為公眾的笑柄。她已經像霍妮那樣惹人注目了嗎?會不會人人都恥笑她?想到這裏她就渾身戰栗起來。

她的手落在身旁一張小桌上,手指無意觸摸到一隻小巧的玫瑰瓷碗,碗上那兩個有翼的瓷天使在嘻著嘴傻笑。房間裏靜極了,為了打破這沉寂,她幾乎想大叫一聲。她必須做點什麼,否則會發瘋的。她拿起那隻瓷碗,狠狠地向對麵的壁爐擲去,可它隻掠過了那張沙發的高靠背,砸到大理石爐台上,嘩啦一聲就摔碎了。

“這就太過分了。"沙發深處傳來聲音說。

她從來沒有這樣驚恐過,可她已經口幹得發不出聲來了。

她緊緊抓住椅背,覺得兩腿發軟,像站不穩了似的,這時瑞德-巴特勒從他一直躺著的那張沙發裏站起來,用客氣得過分的態度向她鞠了一躬。

“睡個午覺也要被打擾不休,被迫恭聽那麼一大段戲,這已經夠倒黴了,可為什麼還要危及人家的生命呢?"他不是鬼。他是個實實在在的人,可是,神靈在保佑我們,他一切都聽見了!她隻得盡全力,裝出一副端莊的模樣。

“先生,你待在這裏,應當讓人家知道才好。”“是嗎?”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一對勇敢的黑眼睛在嘲笑她。"你才是個不請自來闖入者呢。我是被迫在這裏等候肯尼迪先生,因為覺得也許我在後院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幾經考慮才識相地來到這裏。我想這下大概可以不受幹擾了吧。可是,真不幸!"他聳聳肩膀,溫和地笑起來。

一想起這個粗魯無禮的人已經聽見一切,聽見了那些她現在寧死也不願意說出的話,她的脾氣又開始發作了。

“竊聽鬼!"她憤憤地說。

“竊聽者常常聽的是一些很動聽有益的東西,"他故意傻笑著說。"從長期竊聽的經驗,我——”“先生,你不是上等人!”“你的眼力很不錯,"他輕鬆地說,”可你,小姐,也不是上等女人喲!"他似乎覺得她很有趣,因為他又溫和地笑了。

“無論誰,隻要她說了和做了我剛才聽到的那些事情,她就不能再算個上等女人了。不過,上等女人對於我來說也很少有什麼魅力。我明知她們在想什麼,可是她們從來就沒有勇氣或者說缺乏教養來說出她們所想的東西。這種態度到時候就要使人厭煩了。可是你,你是個精神很不平凡,很值得欽佩的姑娘,親愛的奧哈拉小姐,因此我要向你脫帽致敬。我不明白,那位縐縐的威爾克斯先生有什麼美妙之處,能叫你這樣一位性格如急風暴雨的姑娘著迷呢?他應當跪下來感謝上帝給了他一個有你這種——他是怎麼說的?——對'生活傾注著全部熱情'的姑娘,誰知他竟個畏畏縮縮的可憐蟲—-”“你還不配給他擦靴呢!"她氣憤地厲聲說。

“可你是準備恨他一輩啦!"說罷他又在沙發上坐下了,思嘉聽見他還在笑。

假如她能夠把他殺了,她是做得出來的。但事情沒有那樣發生,她盡力裝出莊重的樣走出藏書室,砰的一聲把沉重的門關上。

她一口氣跑上樓去,到達樓梯頂時她覺得簡直要暈倒了。

她停下來,抓住欄杆,由於憤怒、羞辱和緊張,那顆急速蹦跳的心似乎要從胸口裏跳出來了。她想深深吸幾口氣,可是嬤嬤把腰身紮得實在太緊了。要是她果真暈過去,人們便會在這樓梯頂上發現她,那他們會怎樣想呢?哦,他們是什麼都想得出來的,像艾希禮和那個可惡的巴特勒,以及所有那些專門妒忌別人的下流女孩!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後悔自己沒有像別的女孩那樣隨身帶著嗅鹽,她甚至連嗅鹽瓶也從來沒有過呢。她一貫以從不頭暈而驕傲。可此刻她千萬不能讓自己暈倒。

漸漸地,那種難受的感覺開始消失了。不久她覺得已完全正常,便悄悄溜進英迪亞房間隔壁的小梳妝室,鬆開胸衣,爬到別的正在睡覺的姑娘旁邊的一張床上躺下了。她設法讓自己的心跳緩和下來,並力圖使臉然平靜,顯得泰然自若,因為她知道她此刻的模樣必然像個瘋女人一樣了。要是有個女孩正醒著呢,她就會發現周圍有點不對勁。可是千萬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出過什麼事了。

從樓梯頂上的那個凸窗裏,她能看見男人們還在樹下和涼亭的椅上斜躺著歇息。她真羨慕他們極了!作為一個男人,永遠也不用經受她剛才把經曆的那種痛苦,該多快活呀!

她站在那裏看著他們,覺得有點眼酸頭暈,這時忽然聽見屋前車道上急速而沉重的馬蹄聲,石飛濺聲和一個大聲詢問黑人的激動的嗓音。石又嘁嚓地飛濺起來,很快她就看見一個男騎馬馳過綠油油的草地,向那群在樹下消閑的人飛奔而來。

大概是一位遲到的客人,可為什麼竟沿著馬穿過英迪亞最心愛的草地呢?她認不出他,但是當他從鞍下翻身下馬,一手抓住約翰-威爾克斯的胳膊時,她看到了他渾身激動的模樣。人群立即把他包圍起來,把那些高腳玻璃杯和棕櫚扇丟在桌上和地上不管了。雖然距離較遠,她還是聽見人們詢問和喊叫的嘈雜聲,也感覺到他們沸騰到了頂點的緊張氣氛。接著,在所有這些聲音之上傳來斯圖亞特-塔爾頓的一聲興奮的喊叫:“咳—-呀——咳!"仿佛他是在獵場上奔跑似的。同時她頭一次聽到了反叛的吼叫,盡管她並不懂得它的意義。

她正在看時,塔爾頓四兄弟由方丹家的小夥們跟著從人群擠出來,匆匆向馬棚跑去,一路高喊:“吉姆斯,來,吉姆斯,趕快備馬!”“一定是誰家著火了,"思嘉心想。但是不管有沒有著火,她的頭一樁事情是在自己被發現之前趕快回到臥室裏去。

現在她心情平靜些了,她踮著腳尖上樓梯,走進安靜的廳堂。整個房籠罩在一起濃重而溫暖的朦朧狀態,仿佛它像姑娘們那樣自由自在的睡著了,一直要睡到晚上,然後在音樂和燭光煥然一新地顯出自己優美的全貌。她小心翼翼地推開梳妝室的門,隨即溜了進去。她的一隻手還放在背後握著門把,這時霍妮低柔得像耳語的聲音從通向臥室的對麵門縫裏傳過來了。

“我看思嘉今天的行動那麼迅速,怕是使出一個女孩最大的勁兒來了!"思嘉覺得她的心又開始奔突起來,不由得用一隻手緊緊抓住胸口,像要把它壓服似的。"竊聽的人常常聽到一些很有益的東西。"她忽然想起這句帶嘲諷的話。她要不要重新溜出來呢?或者索性闖進去,讓霍妮活該下不了台?但接著傳來第二個聲音,這使她呆住不動了。這時即使有隊騾也休想把她拉動,因為她聽見了媚蘭的聲音。

“啊,別太刻薄了,霍妮,別這樣!她隻不過興致很高,很活潑。我認為她是十分可愛的。”“啊,"思嘉想,幾乎把手指甲穿透了胸衣。"還用得著這油嘴滑舌的小妖精來袒護我!"媚蘭這話比霍妮那種痛痛快快的挖苦還要難聽。思嘉除了母親以外,從來不相信任何女人,也不相信任何女人有什麼動機不是自私自利的。媚蘭以為她對艾希禮已經十拿穩了,所以才樂得炫耀一下這種基督精神。思嘉覺得這正是媚蘭在誇耀自己的勝利,同時想取得為人可愛的美名。思嘉自己在同男人們議論別的女孩時也常常玩這種把戲,並且每次都叫那些蠢男人相信了她多麼可愛和多麼寬宏大量呢。

“唔,小姐,"霍妮尖酸地說,同時提高聲音,"你準是瞎了眼啦!”“霍妮,小聲點,”薩莉。芒羅的聲音插進來,"滿屋的人都要聽見你的話了。"霍妮放低聲音但繼續說下去。

“喏,你們都看見的,她跟每一個能抓到的人都搞得很歡,甚至那位肯尼迪先生——他還是她妹妹的男朋友呢。我可從沒見過這號人哪!而且她一定是在追求查爾斯。"霍妮有點難為情地格格笑起來。"可你們知道,查爾斯和我——”“你這是當真嗎?”幾個聲音興奮地低聲說。

“唔,別跟任何人說,姑娘們——還沒有呢!"接著又是格格的笑聲和彈簧床架嘎嘎的響聲,因為有人在擠著霍妮了。媚蘭嘟囔了幾句什麼,大致是說她多麼高興霍妮將成為她的嫂。

“她是我見過的第一號浪蕩貨,嗯,我可不高興讓思嘉當我的嫂,"這是赫蒂-塔爾頓著惱的聲音。"但是她跟斯圖爾特已經等於訂婚了。布倫特說她對他一點也不在乎。當然,布倫特也是很喜歡她的。”“要是你問我,"霍妮用故作神秘的口氣說,"我說隻有一個人是她意的。那是就艾希禮!"低聲細語混作一團,有的在提問,有的在打岔;思嘉聽著又害怕又羞愧,心都涼了。霍妮對男人是個傻瓜,一個可笑的笨蛋,可是她對別的女人有一種女性的直覺,而思嘉低估了這一點。思嘉在藏書室先後跟艾希禮和巴特勒一起時受到的那種痛苦和侮辱,跟這裏的情況比起來隻不過是小小的針刺罷了。男人畢竟是讓你信得過,能給你保密的,即使像巴特勒那樣的人也不例外。可是有了霍妮這張像野外獵犬般的快嘴,等不到點鍾事情便會傳遍整個縣裏了。昨天晚上她父親傑拉爾德還說過,他不願意讓人家笑話他的女兒呢。可現在他們全都要笑話她了!想到這裏,她的腋窩下冒出冷汗,滴滴答答往兩肋直流。

這時傳來媚蘭的聲音,蓋過了所有其他人的議論聲,她的聲音顯得平和有分寸,略帶責備的口氣。

“霍妮,你知道事情並不是那樣。這樣說多不厚道呀!”“就是那樣嘛,媚蘭,隻要你不總是把那些實在沒有什麼好的人當好人看,你就會明白了。至於我,我還巴不得就是那樣呢。那會夠她受的。思嘉-奧哈拉平時的一舉一動都一直是在製造麻煩和爭奪別人的情人。你很清楚她從英迪亞身邊搶走了斯圖亞特,可她自己並不要他。今天她又想搶肯尼迪和艾希禮,還有查爾斯——”“我一定得馬上回家去!"思嘉想。"我得馬上回家去!"她恨不得用一種魔法把自己立即送回塔拉,送到那個安全的地方。她恨不得跟母親在一起,就那麼瞧著她,拉著她的衣襟,倒在她懷裏哭訴今天的全部經曆,要是她不得不繼續聽下去,她就會衝到裏麵,將霍妮那一頭蓬亂的淺色頭發大把大把地扯下來,然後向媚蘭啐幾口唾沫,叫她知道她是怎樣看待她那種假仁假義的。可是她今天已經幹得夠那個的了。已經跟那些下流白人差不離了——這就是她的麻煩所在埃她雙手使勁壓住裙,不讓它發出啊啊的聲音,同時象一隻動物似的偷偷摸摸向後退了出來。"回家吧,"她一路念叨著,迅速跑過廳堂,經過那些關著門和靜悄悄的房間,"我必須回家去。”她已經跑到了前麵的回廊裏,一個新的念頭使她突然停下來——她不能回家!她不能逃走!她有必要在這裏堅持到底,忍受姑娘們所有的惡言惡語和她自己的羞愧與悲傷。逃走,隻會給她們提供更多的口實用來攻擊她。

她握著拳頭捶打身邊那根高高的白柱,恨不得自己就是參孫,那樣她便可以把“十二橡樹”村摧垮,並毀滅其的每一個人。她要叫他們後悔。她要做給她們看看。她並不明白究竟怎樣做給他們看,不過她反正是要做的。她要傷害他們,比他們傷害她還厲害。

此刻,艾希禮作為艾希禮仆人已經被她遺忘了。他已不再是她所鍾愛的那個高高的睡眼朦朧的小夥,而僅僅是威爾克斯家、“十二橡樹”村和縣裏的一部分或比愛情更有力量,她憤怒的心除了恨已經什麼也容納不下了。

“我不回去,"她想。"我要叫他們難堪。我要留在這裏,我永遠不告訴媽。不,我永遠不告訴任何人。"她鼓起勇氣回到屋裏,爬上樓梯,走進另一間臥室。

她轉過身,看見查爾斯正從穿堂的那一頭走進屋來。他一起見她就忽忙走過來。他的頭發已經淩亂不堪,那張臉也激動得象朵天竺葵。

“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他來不及到她跟前便大聲嚷道:“你聽說了沒有?保羅-威遜剛剛從瓊斯博羅趕來報信了!"他停了停,氣喘籲籲地走近她。她隻呆呆地凝視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林肯先生已經招募,招募士兵——我的意思是誌願兵,聽說有七萬五千人了。”又是林肯先生!男人們究竟想過什麼真正重要的事情沒有?這不又來了一個傻瓜想叫她也對林肯先生的胡鬧發火嗎?

可她正在為自己傷心,她的名譽也等於掃地了呢!

查爾凝視著她。她的臉色慘淡得象張白紙,她那雙略嫌狹窄的眼睛象綠寶石一樣閃亮。他從沒見過哪位姑娘臉上有這樣的怒火,哪雙眼睛有這樣的光焰。

“我這人真笨,"他說。"我應當慢慢對你說才對。我忘記了姑娘們是多麼驕嫩。很遺憾把人嚇成了這個模樣。你不覺得要暈倒吧,會嗎,要不要我給你倒杯水來?”“不,"她說,設法擠出一絲微笑來。

“我們到那邊條凳上去坐坐好嗎?”他挽住她的胳膊問。

她點點頭,於是他小心地攙著她走下屋前的台階,領她穿過草地到前院最大的一株橡樹底下的鐵條凳去。他心裏想,女人是多麼脆弱而嬌嫩啊,你一提起戰爭和凶險的事她們就要暈倒了。這個想法使他覺得自己很有丈夫氣概,當他扶著她坐下時又顯得加倍地溫柔。她此刻的表情那麼奇怪,慘白的臉上有的是一種野性的美,這叫他心神不安起來。難道是她想到他可能要去打仗而發愁了?不,這未免有點太自負了,不可信,那她為什麼這樣古怪地瞧著他呢?為什麼她的手指撥弄花邊手絹時會顫抖呢?而且她那又濃又黑的眼睫正如他讀過的愛情故事裏的那些女孩的眼睛那樣,含著羞怯和愛情在忽閃呢!

他接連三遍清了清嗓準備說話,可是每次都沒說出來。

他垂下眼睛,因為它們跟思嘉那雙鋒利得像要穿透他又似乎沒有看見他的綠色的眼睛恰好相遇了。

“他有很多錢,"她匆匆地想,一個念頭和一個計謀接連在腦裏閃過。"他也沒有父母來幹涉我,而他又住在亞特蘭大。如果我馬上同他結婚,那會叫艾希禮明白我一點也不在乎——我本來就隻是逗他玩玩罷了。這樣也可以把霍妮活活氣死。她永遠永遠也休想再弄到一個情人,而別人則會把她笑話死的。這還會叫媚蘭痛心,因為她是最愛查爾斯的。同時斯圖特和布倫特也會難過——"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傷害這兩個人,大概因為他們有幾位陰險的姐妹吧。"這樣,等到我坐著漂亮的馬車,帶著大批華麗的衣服,有了一幢自己的住宅,再回到這裏來拜訪時,他們就要感到不好受了。他們就會永遠永遠也不笑話我了。”“當然了,這意味著真要打起來了,"查爾斯經過好幾次掙紮才說出這話。"思嘉小姐,不過你不用擔擾,一個月便會完事的。我們要打得他們嚎著求饒。是呀,先生,嚎叫吧!我決不錯過這個機會。我怕的是今天晚上的舞會要開不成了,因為營裏要在瓊斯博羅集合呢。塔爾頓的哥兒們已經去通知大家了。我知道小姐太太們會感到遺憾的。"因為想不出更好的詞來,她隻"哦"了一聲,不過這也就夠了。

她已經開始恢複冷靜,思想也在逐漸集。她的滿懷激情已被覆蓋上一層霜雪,她認為永遠也不會再有什麼溫暖的感覺了。幹嗎不拿下這個臉蛋兒紅仆仆的漂亮小夥呢?他和旁的小夥一樣,她也一樣不感興趣,不,她從此對任何事物也不會感興趣了,哪怕活到0歲也罷。

“我現在還不能決定究竟是否參加韋德-漢普頓先生的南卡羅來納兵團呢,還是加入亞大特蘭大的城防警衛隊。"她又"哦"了一聲,兩人的眼光碰在一起,她那顫動的眼睫毛立刻使他神魂顛倒了。

“思嘉小姐,你肯等我嗎?隻要——隻要知道你在等我,直到我們幹掉他們,那就簡直像天堂一樣幸福了!"他平息靜氣等待她回答,他看著她嘴角上的動靜,同時第一次注意到嘴角兩邊的酒窩,心想要是吻它一吻,那該多麼美妙啊!這當兒,她那兩隻手心冒著熱氣已溜進他的手裏了。

“我倒不想等呢。"她說著,眼睛朦朧地微閉起來。

他握住她的手坐在那裏,嘴張得大大的。這時思嘉從眼睫毛覷著他。客觀地認為他像一隻被人叉起的蛤螅他結巴了好幾次,那張嘴閉了又張開,同時滿臉通紅,像朵天竺葵。

“你可能愛我嗎?”

她隻低頭望著自己的衣襟,一聲不吭,這又把查斯弄得時而異想天開,時而困惑莫解,也許一個男人不該向姑娘提出這樣的問題吧,也許要回答這個問題,對她來說未免有失處女的體麵吧,查爾斯由於以前從來不敢闖入這種局麵,所以現在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想喊叫,想唱歌,想吻她,想在這塊草地周圍跳躍,然後跑去告訴所有的人,包括包白人和黑人,說她愛他。可是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隻緊緊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戒指快掐進肉裏去了。

“思嘉小姐你願意很快跟我結婚嗎?”

“唔,"她哼著鼻應了一聲,繼續用手指擺弄衣裳的皺褶。

“我們要不要同時舉行婚禮,跟媚蘭——”“不,"她連忙說,兩隻熠熠生光的眼睛似有慍色地仰望著他。查爾斯明白又是自己犯錯誤了。當然,一個女孩要的是自己單獨的婚禮——不能與別人共享榮耀。她能不介意他的這種鹵莽,倒是很難得的。他恨不得此刻早已天黑,讓他敢於在夜色拿起她的手來吻,並且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我什麼時候對你父親說好呢?”

“越快越好,"她說,但願他能放鬆一些,不再那樣狠狠地緊握著她那些戴指環的手指,要不她就隻好提出請求了。

他一聽便跳起來,這時她還以為他已顧不得什麼體麵,要去歡蹦亂跳一番。可是他卻笑容滿麵地俯視著她,仿佛他那顆潔淨而單純的心已完整地反映在他的眼光。以前從沒有人這樣看過她,以後也再不會有別的人來這樣看她了。可是此刻在他那古怪的超然心態下,她反而隻想到他很像一隻小牛犢。

“我現在就去找你父親,"他喜氣洋洋地說。"我不能等了。

親愛的,請原諒我好嗎?”這一親昵的稱呼好不容易才說出來,可一經說出他便愉快地反複使用起來。

“好吧,"她說,"我在這裏等你。這裏很舒服、很涼快。"他走開了,穿過草地拐到屋後去了。她獨自坐在瑟瑟有聲橡樹下。從馬棚那邊,男人們正沿著馬川流不息地出來,黑人奴仆緊跟在後,芒羅家的小夥們一路揮著帽飛奔而過,方丹家和卡弗特家的已經喊叫著沿大路跑去了。塔爾頓家四兄弟也衝過來,穿過思嘉身邊的草地,布倫特喊道:“媽媽就要給咱們馬啦!咳——呀——咳!"草皮紛紛飛揚,他們一溜煙走了,又剩下思嘉獨自坐在那裏。

現在它已永遠不會屬於她了。那幢白房將它的高高圓柱豎立在她麵前,似乎莊嚴而疏遠地漸漸向後隱退。艾希禮永遠不會帶著她作為新娘跨過它的門檻了。啊,艾希禮,艾希禮!我究竟幹了些什麼啊?她內心深處,在受了傷害的驕矜和冷漠的實際覆蓋下,有種東西在可怕地躁動。一種成年人的情感正在誕生,它比她的虛榮心或固執的自私心更為強大。她愛艾希禮,她也知道自己愛他,可是對於這一點,她還從來沒有像看見查爾斯在那彎彎的碎石路上消失時那樣耿耿於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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