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種叛逆性的褻瀆思想在她心出現時,她偷偷地向周圍觀察,生怕有人從她臉上清楚地看出來。啊,她怎麼就不能跟這些女人有同樣的感受呢!她們對主義的忠誠是全心全意的,是真摯的。她們所說所做的一切的確出於至誠。而且,如果有人要疑心她——不,決不能讓人知道!她必須繼續裝出對主義熱情和感到自豪的樣,假裝在履行自己作為一個南部聯盟軍官的遺孀的義務,那就是勇敢地承受自己的悲哀,假裝她的心已經進入墳墓,並認定她的丈夫既然為了主義的勝利而死,也就算不了什麼似的。

啊,她為什麼跟這些女人不一樣呢?她永遠不能像她們那樣無私地愛什麼事業或什麼人。這是一種多麼孤獨的感受——而以前她無論在身心哪個方麵都從沒有感到孤獨過。首先她企圖扼殺這種思想,可是她生成的那個忠實於自己的本性不允許她這樣做。因此,在義賣進行當,當她和媚蘭一起在她們的攤位上接待顧客時,她的思想仍在繼續活動,並想方設法要相信自己是正確的——而這樣的事,對她來說從來就並不怎麼困難。

別的女人大談什麼愛國心和主義,隻顯得愚蠢可笑而已,而那些談論什麼嚴重爭執和州權的男人也差不多是一樣的貨色。唯有她思嘉-奧哈拉-漢密爾頓一個人,才具有堅定正確的愛爾蘭人頭腦。但不會在主義問題上讓自己做糊塗蟲,但同樣也不會做坦露自己真實感情的傻瓜。她頭腦堅定,不會在估計形勢時隻講實用,因此誰也不會了解她內心的感受。如果這些參加義賣會的人知道她此時在想些什麼,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要是她突然爬上樂台,大聲宣布她認為戰爭應當停止,好讓每一個人都回家去,去照管他們的棉花,讓他們又像從前那樣舉辦宴會,像從前那樣有自己的情人和大量的淺綠色衣服,那會引起多大的轟動啊!

自我辯解使她暫時受到了鼓舞,不過她仍在厭惡地環顧著大廳。麥克盧爾家姑娘們的那個攤位,正如梅裏韋瑟夫人所說的,並不怎麼顯眼,有時許久沒有一個顧客光顧,所以思嘉無所事事,隻嫉妒地望著快樂的人群。媚蘭意識到她的陰鬱情緒,但以為她是在懷念查理,便不準備去同她交談。她自己忙著整理攤位上的義賣品,讓它們顯得更引人注目些,而思嘉卻仍坐在那裏怏怏不樂地四處張望。甚至連戴維斯先生和斯蒂芬斯先生肖像下麵堆放的那些鮮花,也隻能使她感到討厭而已。

“這簡直像個祭壇了,"她鼻裏哼了一聲。"看他們對待這兩個人的態度,簡直就是父親和兒的關係啦!"這時,她突然感到這種大不敬是如此可怕,便趕快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表示認罪,並且及時克製住自己。

“嗯,這是真的,"她向自己的良心辯解。"人人都在把他們當做神聖,可實際上他們隻不過是凡人而已,而且還是很不好看的凡人呢。"當然,斯蒂芬斯先生由於終生殘廢,他對於自己的長相是沒有辦法的,可是戴維斯先生呢——思嘉抬起頭來望著那張浮雕般光淨而驕傲的臉孔。讓思嘉感到最討厭的就是他那把山羊胡。男人要麼把臉刮光,隻蓄八字須,要麼蓄上全副的胡須,怎能這樣不倫不類呢。

“瞧那一小綹,好像還滿得意哩!"她這樣想,至於他臉上那種勇於挑起一個新國家的重任而冷靜剛毅的表情,她卻壓根兒沒有看見。

是的,現在她很不愉快,盡管開始時她曾為自己能參加這個盛會是高興過。看來,僅僅人在這裏還是不夠的,她來到了義賣會上,她並不是其的一部分。誰也不注意她,她又是會上唯一沒有情人的年輕已婚婦女。可她以前總是占據舞台心的位置。這真不公道呀!她才17歲,她的腳正在啪噠啪噠地敲著地板,準備上場跳舞呢。她才17歲,可她的丈夫已躺在奧克蘭公墓,她的嬰兒睡在皮蒂帕特姑媽家的搖藍裏,所以人人都覺得她應當安分守已了。跟在場的任何一個女孩相比,她的胸脯更白,腰肢更細,雙腳更小巧,但是,不管這些多麼重要,她仍然隻配躺在查理身旁,墓碑早刻著"某某愛妻"的字樣。

她已經不是一個姑娘,不能再跳舞和**了,也不是一個妻,不能同別的妻坐在一起品評那些跳舞**的姑娘了。而且,她的年紀還輕,還不該當寡婦呀!寡婦應當是老年人——老得不想跳舞,不想**,也不想惹男人們愛慕。啊,她剛剛十七歲,就得端端正正坐在那裏,作為寡婦尊嚴和規矩的標本,這多麼不公道呀!當漂亮的男人到她們攤位來買東西時,她也必須低聲說話,兩眼謙卑地向下俯視,這多麼不公道呀!

在亞特蘭大,每個姑娘們身旁都站著三層男人,甚至最平淡的女孩也神氣得像個美人兒似的——而且,最糟糕的是,她們都穿著那麼漂亮又漂亮的衣裳在活動呢!

思嘉像隻烏鴉坐在那裏,一身黑衣服的袖長到手腕,鈕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沒有一點花邊或飾帶,除了母親給她的那枚黑瑪瑙胸針以外,沒有任何珠寶之類的東西。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俗不可耐的女孩吊著漂亮男人的胳臂來來去去,這一切的一切,隻不過因為查理出了一次疹。可恨的是他並非光榮地死在戰場上,連一點可以吹噓的資本也沒給她留下。

她心懷敵意地撐著兩肘倚立在櫃台內觀望人群,盡管嬤嬤經常告誡她這種姿勢會把肘磨皺和扭歪的。即使扭歪了又怎麼樣呢?反正她大概已沒有機會再顯露它們了。她如饑似渴地望著一群群穿著各種服色的姑娘們走過,其有的穿奶油色波紋綢衣,戴薔薇花蕾發箍,有的穿粉紅緞,上麵打著十八道用黑天鵝絨帶鑲滾的荷邊;有的穿淺藍色綢衣,後麵托著十碼長帶波浪形花邊的裙裾;她們都袒露胸口,簪著誘人的鮮花。梅貝爾-梅裏韋瑟吊在那個義勇兵的膀上向隔壁那個攤位走來,她身上那件蘋果綠薄紗衣裳那樣寬鬆,把她的腰身襯托得纖細極了。衣服上鑲著大量奶油色的上等花邊,那是從查爾斯頓最後一艘封鎖艦上弄來的,梅貝爾為此大肆炫耀,仿佛幹這次偷越封鎖線買賣的不是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長而是她自己呢。

“如果我穿上這件衣裳,會顯得多好看呀!"思嘉心想,懷著滿腔妒火。"她那腰粗得像頭母牛。這種綠色對我很合適,它會使我的眼睛變得——像她這樣的人怎配穿這種顏色呀?

她那皮膚綠得像塊幹酪了。真可惜,我再也不能穿這種顏色了,即使服喪期滿了也不能穿。不行,甚至我想法再嫁人也是不行的。那麼,我就隻能穿倒黴的老灰色,穿褐色和淡紫色了。

這一切不公平的事,她考慮了不一會兒也就過去了。本來嘛,人生在世,屬於玩樂、穿漂亮衣裳、跳舞、**的時間何等短促,隻有很少很少幾年呢!接著你就得結婚,穿顏色暗淡的衣服,生孩,眼看苗條的腰身給糟踐了,在跳舞會上跟其他已婚婦女坐到角落裏,隻偶爾出來同自己的丈夫或別的老先生跳幾下,而這些老先生又是專門踩你腳的!如果你不這樣做,那些少奶奶就會議論你,你的名譽就毀了,你的家庭也就不光彩了。你做小姑娘的時候,把光陰全都花費在學習怎樣打扮和怎樣迷惑男人上,可後來這些本領隻用了一兩年就完了,這是多麼可怕的浪費啊!於是,思嘉想起她在母親和嬤嬤手下進行的訓練,她知道這種訓練是全麵而優良的,因為它常常收到很好的效果。它有一整套規矩叫你遵循,隻要你照著去做,你的努力便一定成功。

跟老太太們在一起時,你總得是可愛而無可指摘的,要裝得盡可能頭腦簡單,老太太們往往既苛刻又妒忌,像老貓似的監視著年輕姑娘,隨時準備著,隻要你口頭眉梢梢有不當之處就欺過來抓住你,至於對老先生們,一個姑娘最好是淘氣和放肆一些,而且可以稍稍而不過分地來賣弄一點風情,把那些老傻瓜挑逗起來,這會使他們覺得自己又年輕了,無所顧忌了,便動手來擰你的臉皮,說你是個小妖精。當然嘍,你在這種情況下總得紅起臉來,否則他們會進一步來擰你,弄到無禮取樂的程度,甚至回頭告訴他們的兒,說你為人放蕩。

對於年輕姑娘和年輕的已婚婦女,你就得滿嘴抹蜜,每次見麵都要吻她們,即使一天見十次也罷。你得伸出胳臂摟住她們的腰,並讓她們也摟著你,即使你很不喜歡這樣。你得表示無所偏袒地欣賞她們的衣著,或者她們的嬰兒,拿她們的情人開玩笑,恭維她們的丈夫,並且格格笑著謙遜地否認她們對你的稱讚,說你自己沒有一點可以與她們相比之處。

最重要的是,你千萬不要比她們更多地表示自己對什麼事物的真正看法。

至於別人的丈夫,你得嚴格地避免嫌疑,即使他們就是你已經拋棄的情人,也無論他們是多麼富於誘惑力,如果你對年輕的丈夫們太殷勤,他們的太太便會說你輕浮,你就會落得個壞名聲,從此永遠得不到自己的情人了。

但是,對於年輕的單身漢—-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你不妨對他們溫柔地微笑,而當他立即注意到你為何這樣笑時,你可以拒不說明,並且笑得更歡一些,逗著他們一直在你周圍琢磨其的奧秘。你可以在眼角眉梢示意,應許他們多多少少帶刺激性的東西,叫他們千方百計要跟你單獨說話。於是,你單獨跟他在一起了,他要吻你,這時你就得裝出非常非常受委屈、非常非常生氣的樣。你可以讓他請求你饒恕這種卑鄙企圖,並且用溫柔的神態表示原諒,使他還會戀戀不舍地再一次想來吻你。有時,但並非常常,你讓他吻了一下。(母親和嬤嬤並沒有教她這樣做,可她自己發現這是很起作用的。)然後你哭起來,並且聲明你不知怎的一時糊塗,從此他再也不會尊重你了。於是,他就得替你把眼淚拭幹,往往還會作出求愛的表示,表明他的確是非常尊重你的。接著就會——唔,對於單身男人有那麼多的事情好做,而且她全都知道,像暗送秋波啦,像用扇半遮半露地微笑啦,像扭著臀部將裙擺得像鈴鐺啦,流淚啦,癡笑啦,說恭維話啦,親切地表示同情啦,等等,唔,所有這些手法都沒有哪一次不成功的——惟獨對艾希禮例外。

不,學會這些巧妙的手法以後,隻用了很短一個時期就被永遠束之高閣,這好像太不應該了。要是一輩不結婚,繼續穿著可愛的淡綠色衣裳,永遠受到漂亮男人們的追求,那該多好呀!但是,日久了,你就會變成一個像英迪亞-威爾克斯那樣的老處女,人人都會以那種自鳴得意的討厭口氣說:“可憐的家夥!”不,畢竟不如結了婚,保持著你的自尊為好,即使你從此不再有什麼樂趣也罷。

啊,人生多麼荒唐!她為什麼會傻到這個程度,嬤嬤同查爾斯結了婚,1歲時就斷送了自己的一生呢?

她的這種憤憤不平而又毫無希望的幻想忽然給打斷了,因為人群開始向牆壁紛紛後退,女士們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們的裙圈,不讓它們給擠碰得朝自己身上翻過來,將內褲露出得太多,有失體麵。思嘉踮起腳尖從一群人頭上望去,隻見民團隊長正登上樂隊演奏台。他一聲口令,半個連的人便排成了一列。花了幾分鍾工夫,他們演習了一遍靈活的操練,直練得汗流滿麵,贏得觀眾的熱烈喝彩,思嘉也跟著眾人禮貌地鼓掌。接著,一聲解散,士兵們紛紛向那幾個賣糖拌酒和檸檬水的攤位擁去,思嘉也朝媚蘭回過頭來,覺得最好是趕快裝出一副關心主義的神起來應付她一下。

“她們顯得真漂亮,不是嗎?”她說。

媚蘭正忙著整理櫃台上的那些編織品。

“他們的大多數人,要是穿上灰製服出現在弗吉尼亞,還會漂亮得多呢,”媚蘭這樣說,並沒有想到要把聲音放低一點。

有幾位民兵隊員的自命不凡的母親緊靠著站在旁邊,聽見了媚蘭的這句評語。吉南太太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因為她那位25歲的威利就在這個民團裏呢。

思嘉想不到媚蘭竟說出這樣的話來,覺得太可怕了。

“媚蘭。怎麼了!”

“思嘉,這是真話呢,我這不是說那些小孩和老頭。不過,有許多民兵是完全能夠打起槍來,而眼下他們應該做的恰恰就是這樣。”“可是——可是——"思嘉開始琢磨,因為她以前從未考慮過這件事。"有的人待在家裏是要——"威利-吉南關於自己待在亞特蘭大的理由是怎麼跟她說的?"有的人待在家裏是要保衛這個州不受侵略嘛!”“現在沒有人侵略我們,也沒有人要來侵略我們,"媚蘭冷冷地說,同時朝一群民兵望去。"要不讓侵略者打進來,最好的辦法是到弗吉尼亞前線去打擊北方佬。至於說什麼民兵留在這裏是要防備黑人暴動,這是從未聽說過的最愚蠢的話。

我們的人民為什麼要暴動呢?這隻不過是懦夫們的最好借口而已。我敢擔保,隻要各州的全部民兵全都開到弗吉尼亞去,我們就能在一個月內幹掉那些北方佬,我就是這個意思!”“怎麼,媚蘭!"思嘉再一次喊起來,瞪著兩隻大眼睛。

媚蘭那對本來很溫和的黑眼睛現在冒出了怒火。"我的丈夫不害怕上了前線,你的丈夫也是這樣。我寧願他們兩人死了也不要待在家裏——啊,親愛的,對不起。我這話太冒失、太殘忍了!"她安慰地拍拍思嘉的臂膀,思嘉凝視著她。不過,思嘉心裏想的不是已故的查爾斯。她想的是艾希禮。要是艾希禮也會死呢?這時恰好米德大夫朝她們這個攤位走來,她就轉過頭去機械地對他笑了笑。

“好啊,姑娘們,"他招呼她們,"你們能來真太好了。我知道你們今晚出來是多麼不容易。不過,這全是為了主義呀。

我現在要告訴你們一個秘密。我想出了一個驚人的辦法,能在今晚給醫院弄到更多的錢,可是我恐怕有些女士們會給嚇壞了。"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捋著山羊胡格格地笑著。

“唔,什麼?快說吧!”

“我再一想,覺得還是讓你們猜一猜好。不過,如果教徒們因此要把我趕出這個城市,你們女孩可得站出來支持我呀。反正,這都是為了醫院。你們等著瞧吧。這樣的事,以前還從沒幹過呢。"他大搖大擺地向坐在角落裏的一群陪護走去了。這裏思嘉和媚蘭彼此轉過頭來正要猜測那個秘密究竟是怎麼回事,卻見有兩位老先生已走近她們的攤位,大聲宣布要買十英裏長的梭織花邊。好吧,有了兩位老先生總比一位先生都沒有要強,盡管思嘉在量花邊時不得不假裝正經地讓人家在下巴上捏了一下。這兩個老不正經的人迅速離開向檸檬水攤位那邊去了,別的老頭又來到櫃台邊。這個攤位的顧客不如旁的攤位上多,因為人家那有裏梅貝爾-梅裏韋瑟的銀笛般的歡笑,有範妮-埃爾辛的格格的笑聲,有惠廷家姑娘們的靈敏的應答,能使顧客們感到高興。媚蘭就像個小店主似的悄悄地,冷靜地賣給男人們一些不怎麼合用的東西,而思嘉又是以媚蘭為榜樣行事的。

別的櫃台前都有大群的人站在那裏,姑娘們在嘰哩呱啦地閑聊,男人們在買東西,但思嘉和媚蘭的櫃台前不是這樣。

來到這裏的很少幾個人,也隻談談他們怎樣跟艾希禮一起上大學,說他是多好的一名士兵,或者以尊敬的口氣談到查爾斯,歎息他的死對亞特蘭大是多麼大的損失,等等。

隨後,樂隊忽然奏起《約翰尼-布克,幫助這個黑人》的縱情歡樂的曲調,思嘉一聽幾乎要驚叫起來。她想跳舞。她真的想跳舞啊!她看著眼前的地板,隨著樂調用腳尖輕輕地拍打,同時她的綠眼睛煥發出熾熱的光輝,仿佛正在嗶嗶剝剝地燃燒似的。這時有個新來的站在門道裏的男人從對麵看見了她們,並且突然認出來了,於是仔細觀察著思嘉那張慍怒不平的臉孔和那雙斜斜的眼睛起來。接著,他暗自咧嘴一笑,因為弄清了對方暗示歡迎的表情,這種表情當然是每個人都看得出來的。

他穿一套黑色毛葛衣服,高高個的,淩駕於近旁那些軍官之上,肩膀很寬,但往下便漸漸瘦削,形成一個細細的腰身和一雙小得出奇的腳,腳上是錚亮的皮靴。他那一身純黑的衣服,一件帶褶邊的漂亮襯衫和一條筆挺的直罩腳背的褲,顯得有些同他的體態和麵容很不相稱,因為他修飾得像個花花公,把一套紈絝式的衣裳穿在一個強壯和隱隱流露危險性而斯氣很少的人身上了。他的頭發烏溜溜的,兩片小小的黑髭修剪得十分精致,與身旁那些騎兵的時髦而張揚的髭髦比起來,顯得像外國人的模樣,看他那神氣,他分明是個荒淫無恥的家夥。他顯得非常自負,給人以討厭的傲慢無禮的感覺,而且他凝望思嘉時那雙放肆的眼睛有一種不懷好意的神色,直到思嘉終於感覺到了他的注視而向他望去為止。

她心隱約接到了相識的信號,可一時想不其他究竟是誰。不過他是幾個月來頭一位顯示了對她頗有興趣的男人,於是她拋給他一個快樂的微笑。他向她鞠躬,她也輕輕回了一禮,接著他就挺直身,以一種特別柔和的印第安人般的步態朝她走來,這可嚇得她不覺用手去捂住自己的嘴,因為現在她知道他是誰了。

好像被雷電擊了似的,她站在那裏木然發呆,他卻穿過人群走了過來,這時她才盲目地轉過身,一心想趕快跑進後麵賣點心的房間裏去,但是她的裙被攤位上的一隻鐵釘掛住了,她生氣地拚命拔著、拉扯著,但頃刻之間他已經來到了她身旁。

“讓我來吧,"他說著,便彎下腰來解裙上的那條荷邊。"奧哈拉小姐,真沒想到你還記得我。"他那聲音,她聽來覺得分外愉快,是一個上等人的節奏抑揚的調,響亮而帶有查爾斯頓人的平穩、和緩、長的韻味。

她懇求地抑望著他,因為上次見麵的情景而羞得滿臉通紅,麵對著那兩隻她生氣所見最黑亮的、如今在無情地歡蹦亂跳的眼睛。這世界上有那麼多人,怎麼竟然是他來了呢,這個可怕的家夥曾經目睹過她與艾希禮演出那一幕,那至今仍使她作惡夢的一幕呀!這個糟踐過女孩的討厭壞蛋,早已是正經人家不肯接待的人了,可他還好像滿有理由地說過她不是個上等女人呢!

媚蘭聽了他的聲音,便轉過身來,這時思嘉才頭一次謝天謝地慶幸自己在世界上還有這麼一位小姑。

“怎麼——這是——是瑞德-巴特勒先生,不是嗎?”媚蘭微露笑容說,一麵伸出手來。"我見過你——”“在宣布你們訂婚的喜慶日。"他補充說,同時低下頭來吻她的手。"謝謝你還記得我。”“巴特勒先生,你從查爾斯頓老遠跑來有何貴幹埃”“為一樁生意上的麻煩事,威爾克斯太太。從今往後我就得在你們這個城市進進出出了,我發現我不僅得把貨物運進來,而且得照料它們的處理情況。”“運進來——"媚蘭開始時皺起眉頭,但隨即露出歡快的微笑。"怎麼,你——你一定就是我們經常聽到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長——跑封鎖線的人物了。這裏每個女孩都穿著你運進來的衣裳呢,思嘉,你不覺得激動嗎——怎麼了,親愛的?快坐下吧。你頭暈了?"思嘉坐到小凳上。她的呼吸變得如此急促,以致她擔心胸衣上的紐帶要繃斷了。啊,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她也沒想到還會碰見這個人呢。這時他從櫃台上拿起她的那把黑扇,開始關切地給她扇起來,也許太關切了,他的麵容顯得很嚴肅,但眼睛仍在跳動。

“這裏可真熱呢,"他說。"難怪奧哈拉小姐要發暈了。讓我領你到窗口去好嗎?”“不要,"思嘉說,口氣那麼粗魯,使媚蘭都愣了。

“她已經不是奧哈拉小姐了,"媚蘭說。"她如今是漢密爾頓夫人,是我的嫂,”同時媚蘭遞給她一個親昵的眼角。看著巴特勒船長那張海盜般黝黑的臉上的表情,思嘉隻覺得自己快要給悶死了。

“我深信不疑這對於兩位迷人的太太是可喜可賀的事。"他說著,微微鞠了一躬。這樣的恭維話每個男人都講過,可是從他嘴裏說出,思嘉便覺得完全是相反的意思了。

“你們兩位的先生今晚都來了吧,我想,在這個愉快的盛會上?真想再一次見到他們呢。”“我丈夫在弗吉尼亞,"媚蘭驕傲地昂了昂頭,"隻是查理——"她的聲音突然斷了。

“他死在軍營裏了,"思嘉硬邦邦、怒衝衝地說。難道這家夥永遠不走了?媚蘭瞧著她,大為驚異,那位船長則打了一個自責的手勢。

“我怎能這樣!請務必寬恕,親愛的太太們——不過,也許允許一個陌生人表示一點慰問,我是說,為了國家,雖死猶生嘛。"媚蘭眨著淚眼對他笑了笑,然而思嘉隻覺得一陣怒火和內在仇恨在狠咬她的髒腑。他是又一次說了句得體的恭維話,這是任何一位先生在這種情況下都會說出來的,不過他的意思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他是在嘲笑她呢。他明明知道她不愛查爾斯,而媚蘭這個大傻瓜卻看不明白他。啊,懇求上帝,千萬別讓人看透他呀!她又驚慌又恐懼地思忖著。他會說出他所知道的情況嗎?他無疑不是個上等人,既然這樣,就很難說他會怎樣了。對這種人是沒有什麼標準好衡量的。她抬起頭來望著他,隻見他的兩個嘴角朝下耷拉,裝出一副假惺惺的同情的樣,同時他們在繼續替她打扇。他那表情有某種東西在向她的精神挑戰,這引起她心一股憎惡之情,力量同時也恢複了。她突然從他手把扇奪了過來。

“我已經好好的了,"她用嚴厲的口氣說,"用不著這樣扇,把我的頭發扇亂了!”

“親愛的!思嘉!巴特勒船長,請你務必原諒她。她——她一聽到有人說可憐的查理的名字,就要失去理智——也許,說到底,我們今晚不該到這裏來的,早晨我們還安安靜靜的,你瞧,可後來太緊張了——這音樂,這熱鬧勁兒,可憐的孩!”“我很理解,"他努力裝出嚴肅口吻說,可是當他回過頭來仔細凝望媚蘭,好像把媚蘭那可愛而憂鬱的眼睛看穿了似的,這時他的表情就變了,那黑黑的臉孔上流露著勉強尊敬而溫和的神色。"我相信你是位勇敢的少奶奶,威爾克斯太太。”“對我一字不提呢!"思嘉生氣地想,而媚蘭隻是惶惑地笑著,然後答道:“哎喲,巴特勒船長!別這樣說。醫院委員會隻不過要我們照管一下這個攤位,因為臨揭幕前一分鍾——要一隻枕頭套?這個就很好,上麵有旗幟的。"她回過頭去招呼那三位出現在櫃台邊的騎兵。有一會兒,媚蘭心想巴特勒船長為人真好。然後,她就希望自己的裙和攤位外麵那隻痰盂之間能有比那塊綿布更加結實的東西擋住,因為那幾位騎兵要對著痰盂吐煙草涎水,但不像使用馬槍那樣準確,說不定會吐到她身上來呢。接著又有更多的顧客擁上前來,她便把船長、思嘉和那隻痰盂都忘了。

思嘉一聲不響地坐在小凳上揮著扇,也不敢抬頭,隻願巴特勒船長快些回到他所屬的那艘船上去。

“你丈夫去世很久了?”

“嗯,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

“我相信,就像千秋萬代似的。”

思嘉不大明白千秋萬代的意義,但聽那口氣無疑是引誘的味道,所以她默不作聲。"那時你們結婚很久了嗎?請原諒我提這樣的問題,可是我離開這一帶太久了。”“兩個月,"思嘉不大情願地說。

“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他用輕鬆的口氣繼續說。

啊,該死的家夥,她憤憤地想。如果不是他而是任何別的人,我簡直要氣得發僵,並且命令他立即滾開,可是他知道艾希禮的事,而且還知道我並不愛查理。這樣,我的手腳就給捆住了,她默不作聲,仍舊低著頭看她的扇。

“那麼,這是你頭一次在公眾場合露麵了?”“我知道在這裏很不合適。"她連忙解釋說。"不過,負責這個攤位的麥克盧爾家的姑娘們臨時有事到外地去了,又沒有別的人,所以媚蘭和我——”“為了主義,多大的犧牲也是應該的。"這不是埃爾辛太太說過的話嗎?可是她說的時候聽起來不一樣,她真想刺他幾句,不過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畢竟,她到這裏來不是為了什麼主義,而是因為在家裏待膩了。

“我常常想,"他沉思道,"服喪製度,讓女人披著黑紗關在屋裏度過她們剩下的一生,這簡直就像印度寡婦**殉夫一樣的野蠻。”“**殉夫?"他笑了笑,她因為自己的無知而臉紅了,她恨那些說起話來叫她聽不懂的人。

“在印度,一個男人死了就燒掉,而不是埋葬,同時他的妻也總是爬到火葬堆上同他一起被燒死。”“她們為什麼這樣呢?多慘啊!難道警察也不管嗎?”“當然不管,一個不**的老婆會成為被社會遺孀的人,所有高貴的印度太太都要因為她不像有教養的女人而紛紛議論呢,這好比那個角落裏有身份的女士們會議論你似的,要是你今天晚上穿著紅衣裳來領跳一場蘇格蘭舞的話,不過,據我個人看來,**殉夫比我們南方活埋寡婦的習俗還要人道許多。”“你怎麼敢說我被活埋了呢!”“你看女人們把那根捆住她們的鎖鏈抓得多緊!你覺得印度的習俗很野蠻——可是,如果不是南部聯盟需要你們,你會有勇氣這天晚上在這裏露麵嗎?”這樣的辯論總是叫思嘉感到迷惑不解。巴特勒現在說的更是加倍使她糊塗了。因為她有個模糊的觀念,即覺得其有些道理。不過,現在是壓倒他的時候了。

“當然嘍,我是不會來的。因為那樣就會是——嗯,是不體麵的——就會顯得好像我並不愛——"他瞪著眼睛等她說下去,眼光裏流露出冷嘲的樂趣,這叫她無法說下去了。他知道她沒有愛過查理,而且不讓她企圖利用他的客氣和好意來加以解釋,同這樣一個不是上等人的家夥打交道,是一件多麼多麼可怕的事啊!一個上等人,即使明明知道一位女士是在說謊,也往往顯得是相信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