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南方騎士的風度。一個上等人總是正正當當,說起話來總是規規矩矩,總是設法使女人感到舒服,可是這個男人好像並不理睬什麼規矩,並且顯然很高興談一些誰也沒有談過的事情。
“我急著要聽你說下去呢。”
“我想你這人真是討厭透頂,"她眼睛向下無可奈何地說。
他從櫃台上俯過身來,直到嘴巴靠近了她的耳朵,用一種與經常在雅典娜劇場出現的那個舞台醜角很相像的姿態輕輕地說:“別害怕,我的好太太!你的秘密在我手裏是絕對安全的!”“哦,"她狂熱地低語說,"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我隻是想讓你放心嘛,你還要我說什麼呢?'依了我吧,美人兒,要不我就給捅出來!'——難道要我這樣說嗎?”她不大情願地麵對著他的目光,看見它就像個淘氣孩在捉弄人似的。她噗哧一聲笑起來。畢竟這場麵太可笑了。他也跟著笑,笑得那麼響,以致角落裏的幾位陪護人都朝這邊觀看。一經發現原來查爾斯-漢密爾頓的遺孀在跟一位從不相識的陌生人親熱得不亦樂乎,她們便把腦袋湊在一起議論開了。
米德大人登上樂台,攤開兩隻手臂叫大家安靜,接著響起一陣冬冬的鼓聲和一起噓聲。
“今天,我們大家。"他開始講演,"得衷心感謝這麼多美麗的女士們,是她們以不知疲倦的愛國熱情,不但把這個義賣會辦得非常成功,而且把這個簡陋的大廳變成了一座優美的庭園,一座與我周圍的玫瑰花蕾相稱的花園。"大家都拍手讚賞。
“女士們付出的最大代價,不僅僅是她們的時間,還有她們雙手的勞作;而且,這些攤位上的精良物品是加倍美麗的,因為它們出自我們迷人的南方婦女的靈巧的雙手。"又是一陣熱烈的歡呼聲,這時,一直懶洋洋地斜靠在思嘉身旁那截櫃台上的瑞德-巴特勒卻低聲說:“你看他像一隻神氣活現的山羊嗎?”思嘉首先大吃一驚,怎麼對亞特蘭大這位最受愛戴的公民如此大不敬呢?她用責備的眼光注視著他。不過,這位大夫下頷上那把不停地搖擺著的灰色胡,也的確使他像隻山羊,她瞧著瞧著便忍不住格格地笑了。
“但是,隻有這些還不夠。醫院委員會裏那些好心的女士們,她們用鎮靜的雙手撫慰了許多苦難者的心,把那些為了我們最最英勇的主義而受傷的人從死神的牙關裏搶救了出來,她們是最了解我們的迫切需要的。我不想在這裏列舉她們的名字。我們必須有更多的錢用來向英國購買藥品,今天晚上還承蒙那位勇敢的船長來參加我們的盛會,他在封鎖線上成功地跑了一年,而且還要繼續跑下去,給我們帶來所需的藥品。瑞德-巴特勒船長!"雖然出其不意,那位跑封鎖的人物還是很有禮貌地鞠了一躬——太彬彬有禮了,思嘉想,並開始琢磨其的原因。看來仿佛是這樣:他過份表示禮貌,恰恰是由於他對所有在場的人極為輕蔑的緣故。他鞠躬時全場發出熱烈的喝彩聲,連坐在角落裏的太太們也伸長脖在看他。這就是可憐的查爾斯-漢密爾頓的遺孀在勾搭的那個人呀!可查理死了還不到一年呀!
“我們需要更多的黃金,我此刻正在向你們提出請求,"大夫繼續說,“我懇求你們作出犧牲,不過這種犧牲,跟我們那些穿灰軍服的勇士們正在作出的犧牲比起來,便顯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的了。女士們,我要你們的首飾,是我要你們的首飾嗎?不。聯盟需要你們的首飾,聯盟號召你們獻出來,我相信沒有哪個人會拒絕的。一顆亮晶晶的寶石戴在一隻美麗的手腕上,多好看呀!金光閃閃的別針佩在我國愛國婦女的胸前,多美呀!但是,為主義作出的犧牲比所有這些金飾和寶石要美麗多少倍呢。金要熔化,寶石要賣掉,把錢用來買藥品和其他醫藥物資。女士們,現在有兩位英勇的傷兵提著籃來到你們麵前——"他講話的後一部分被暴風雨般的掌聲和歡呼聲淹沒了。
思嘉首先是深深慶幸自己正在服喪,不允許她戴外祖母留下的那副珍貴的耳墜和那條沉甸甸的金鏈,以及那對鑲黑寶石的金手鐲和那個石榴石別針。她看見那個小個義勇兵用那隻未受傷的胳臂挽著一隻橡木條籃在她這邊人群裏轉來轉去,還看見老老少少的婦女熱情地嬉笑著在使勁捋鐲,或者裝出痛苦的樣把耳墜從耳朵上摘下來。或互相幫助把項圈上的鉤解開,把別針從胸前取下,周圍是一起輕輕的金屬碰撞的丁丁聲和"等等,等等,我很快就解下來了"的喊聲,梅貝爾-梅裏韋瑟正在擰她胳臂上的一副鴛鴦手鐲。範妮-埃爾辛一麵叫嚷著"我可以嗎?媽。"一麵在拉扯鬈發上那件世代相傳的鑲嵌珍珠的金頭飾。每當一件捐物落入籃,都要引起一陣喝彩和歡呼。
現在,那個咧嘴傻笑的義勇兵胳臂上挽著沉沉甸甸的籃向她們的攤位走來。他從瑞德-巴特勒身邊走過時,一隻漂亮的金煙盒給隨隨便便地丟進了籃。他一來到思嘉麵前,把籃放在櫃台上,思嘉便搖搖頭攤開兩手,表示什麼也不能給他。要作為在場的獨一無二毫無捐獻的人,真是太難堪了。這時她看見了自己手上那隻金光閃爍的粗大的結婚戒指。
她惶惑地遲疑了一會兒,回想起查爾斯的麵孔——他把戒指套在她手指時的那副表情。可是記憶已經模糊,被每次想其他都會立即產生的那種懊惱心情弄模糊了。查爾斯——那個斷送她的一生,讓她變成了一個老婦人的原因就在他身上呢。
她突然狠狠地掐住那隻戒指想把它捋出來,可是它箍得很緊,動不了,這時義勇兵正要向媚蘭走去。
“等等!"思嘉喊道。"我有點東西要捐獻你呀!"戒指捋出來了,她準備把它丟進籃裏去,那兒已堆滿金鏈、手表、指環、別針和鐲,可這時她看見了瑞德-巴特勒的眼睛。他那沿著的下唇露出一絲微笑,她好像反抗似的把戒指拋在那堆首飾上了。
“啊,親愛的!"媚蘭低聲說,同時抓住她的胳膊,眼睛裏閃耀著愛和驕傲的光輝。"你真勇敢,真是個勇敢的姑娘!
等等——喂,請等等,皮卡德尉!我也有東西給你呢!"她使勁捋自己的結婚戒指,思嘉知道,自從艾希禮給她戴上以後從沒離開過那隻手指。世界上也隻有思嘉知道,它對媚蘭有著多麼重要的意義。它好不容易被取下來了,接著在媚蘭的小小手心裏緊緊握了一會。然後才輕輕地落到那首飾堆上,兩位姑娘站在那裏目送義勇兵向角落裏那群年長的太太們走去。思嘉是一副倔強的神態,媚蘭則顯得比流淚還要淒楚。這兩種表情都被站在她們身邊的那個男人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你勇敢地那樣做了,我是無論怎樣也做不到的,"媚蘭說著,伸出胳臂抱住思嘉的腰肢,並且溫柔地緊摟了一下。有一會兒思嘉很想擺脫她的胳臂,並使勁放一嗓大叫一聲"天知道!"就像她父親感到惱怒時那副神態,但是她瞧見了瑞德-巴特勒的眼光,才設法裝出一個酸溜溜的微笑來。媚蘭總是誤解她的動機,這使她感到十分懊惱——不過這或許比猜出她的本意要可取得多。
“多麼漂亮的一個舉動,"瑞德-巴特勒溫和地說。"就是像你們所作出的這樣的犧牲,鼓舞了我們軍隊那些勇敢的小夥們。"思嘉正想狠狠地回敬他幾句,還是好不容易克製住了。他的每一句話裏都含有諷刺。她從心底裏厭惡,這個懶洋洋地斜靠在櫃台邊的家夥。可是他身上有某種刺激性的東西,某種熱烈的、富有生命力的、像電流一般的東西。她自己心全部的愛爾蘭品質都被鼓動起來迎接他那雙黑眼睛的挑戰了。她下定決心要把這個男人的銳氣打下去一截。他知道她的秘密,這使他處於對她的優勢,而且是十分厲害的,因此她必須改變這種局麵,要設法逼他退居下遊。她把想要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對他看法的衝動使勁壓了下去。糖漿往往比酸酣能抓到更多的蒼蠅,像嬤嬤經常說的,而她是要抓住並且降服這隻蒼蠅,使得他再也休想來控製她了。
“謝謝你,"她溫柔地說,故意裝做不懂他的意思。"能得到赫赫有名巴特勒船長人物的誇獎,真是榮幸之至啊!"他掉過頭來放聲大笑——思嘉聽來覺得很刺耳,就像鴉叫一般,她的臉又紅了。
“怎麼,難道你心裏真是這樣想的嗎?”他好像逼著她回答,聲音低得在周圍一起喧嚷隻有她才能聽見。"為什麼你不說我不是什麼上等人而是個該死的流氓,如果我不自己滾開你就要叫一個勇敢的大兵來把我趕出去吧?"她真想狠狠地回敬他幾句,但話到嘴邊又毅然打住,並換了個腔調說:“怎麼,巴特勒船長!你說到哪裏去了!仿佛沒人知道你是多麼有名、多麼勇敢的一個——一個——”“我真對你感到失望了,"他說。
“失望?”
“是的。在第一次不平凡的見麵時,我心想總算遇到了一個不但漂亮而且很有勇氣的姑娘。可如今我發現你也隻有漂亮罷了。”“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個膽小鬼了?”“正是如此。你沒有勇氣說出你心裏的話,我頭一次見你時,我想:這是個萬裏挑一的女孩。她不像旁的小笨蛋那樣專門相信媽媽所說的一切,並且照著去做,也不管自己心裏感覺如何。她們把自己的感情、希望和小小的傷心事用一大堆漂亮話掩藏起來。那時我想:奧哈拉小姐是個有獨特精神的姑娘。她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她也不害怕說出自己的心事——或者摔花瓶。”“啊!那此刻我就要說出我的心事了,"她滿臉的怒火衝口而出。"要是你還有一點點教養,你就再也不要到這裏來,再也不要跟我說話了。你早就應當知道,我是決不想再理睬你的!你可不是個上等人!你是個討厭的沒教養的東西!你滿以為有那幾條小小的破船可以逃過北方佬的封鎖,你就有權利到這裏來嘲弄那些正在為主義貢獻一切的勇敢的男人和女人了——”“得了,得了——"他奸笑地央求她。"你開頭講得蠻不錯,說出了心裏的話,但是請不要跟我談什麼主義嘛。我不高興聽人家談這些,而且我敢打賭,你也——”“怎麼,你怎麼會——"她一開始便發覺自己失去了控製,於是趕快打住,滿肚懊惱自己不小心掉進了人家的陷阱。
“你看到我之前,我就站在那邊門道裏,觀望著你,"他說。"我同時觀望別的女孩。她們全都好像是從同一個模裏鑄造出來的麵孔。可你不一樣,你臉上的表情是容易理解的。你沒有把你的心思放在事業上,並且我敢打賭,你不是在思考我們的主義或醫院。你滿臉表現出來的是想要跳舞。要好好玩樂一番,但又辦不到。所以你都要發狂了。講老實話吧,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巴特勒船長,我沒有什麼要跟你說的了。"她盡可能一本正經地對他說,努力想把已經丟掉了的麵挽回來一些。
“僅僅憑一個'偉大的跑封鎖線的冒險家'的身份,你是沒有權利侮辱婦女的。”“偉大的跑封鎖線的冒險家!這真是笑話,請你再給我一點點寶貴的時間,然後再叫我不明不白地走開吧。我不想讓這麼可愛的一個小小愛國者,對於我為聯盟的主義所作出的貢獻,仍處於茫然無所知的境地呢。”“我沒有興趣聽你吹了!”“對我來說跑封鎖線是一樁生意,我從賺了不少錢,一旦我不再從賺錢了,我便會撒手不幹。你看這怎麼樣呢?”“我看你是個要錢不要臉的流氓——跟那些北方佬一樣。”“一點不錯,"他咧著嘴笑笑,"北方佬還幫我賺錢呢。可不,上個月我還把船徑直開進紐約港,裝了一船的貨物呢。”“什麼!"思嘉驚叫一聲,不由得大感興趣,十分激動。
“難道他們不轟你?”
“當然不啦。我可憐的天真娃娃!那邊有的是聯邦愛國者,他們並不反對賣東西給聯盟來賺大錢呀。我把船開進紐約,向北方佬公司賣進貨物,當然是十分秘密的。然後再開回來。等到這樣做有點危險了,我就換個地方,到納索去,那裏同樣是這些聯邦愛國者給我準備好了火藥、槍彈和漂亮的長裙。這比到英國去更方便一些。有時候,要把它運進查爾斯頓或者威爾明頓,倒稍稍有點困難——不過,你萬萬想不到一點點黃金能起多大的作用呀!”“唔,我知道北方佬很壞,可是不知道——”“北方佬出賣聯邦賺幾個老實錢,這有什麼不好啊?這一點關係也沒有。結果反正都一樣,他們知道聯盟總是要被打垮的,那又為什麼不盡早撈幾個錢呢?”“給打垮——我們?”“當然嘍。”“請你趕快走開好嗎——難道我還得叫馬車拉我回家去,這才能擺脫你嗎?”“好一個火熱的小叛徒!"他說,又咧嘴笑了笑,接著他鞠了一躬,便然自得地走開了。讓她一個人氣得胸脯一鼓一鼓地站在那裏。一種連她自己也不理解的失望,好比一個孩眼看自己的幻想破滅時的失望,像火焰般在她心裏燃燒。
他怎麼敢把那些跑封鎖線的人說得那麼迷人,他怎麼竟敢說聯盟會被打垮!光憑這一點就該槍斃他——作為叛徒槍斃。她環視大廳,望著所有熟悉的麵孔,那麼相信成功那麼勇敢、那麼忠誠的麵孔,可是不知怎的突然一絲冰冷的涼意向她心頭襲來。給打垮嗎?這些人——怎麼,當然不會!連這個想法本身都是不可能的,不忠的。
“你們倆嘀咕什麼了?"媚蘭見顧客都走開了,便轉過身來問思嘉。"我看見梅裏韋瑟太太始終在盯著你,都覺得不好意思了。親愛的,你知道她會怎麼說嗎!”“唔,剛才這個人太差勁——是個沒教養的東西,"思嘉說。"至於梅裏韋瑟那老太太,就讓她說去吧。我可不耐煩就專門為她去做個傻裏巴幾的人呢。”“怎麼,思嘉!"媚蘭生氣地喊道。
“噓——噓,"思嘉提醒她注意,"米德大夫又要講話了。"聽到大夫提高了聲音,人群便再次安靜下來,他首先感謝女士們踴躍捐出了她們的首飾。
“那麼,女士們和先生們,現在我要提出一個驚人的建議——一個會使你們某些人感到震驚的新鮮玩意,不過我請你們記住,這純粹是替醫院、替我們的躺在醫院裏的小夥來著想的。"人人都爭著擠上前去,預先猜想這位不露聲色的大夫所要提出的驚人建議究竟是什麼。
“舞會就要開始了,第一個節目當然是弗吉尼亞雙人舞。
接著是一場華爾茲。然後是波爾卡舞、蘇格蘭輪舞、瑪祖卡舞,這些都將用一個弗吉尼亞短舞打頭。我知道,對於弗吉尼亞雙人舞的領頭是會有一番小小的競爭,所以——"大夫擦了擦他的額頭,向角落裏投去一個滑稽的眼色,他的太太就坐在那些陪護人間。"先生們,如果你們想同你所挑選的一位女士領跳一場弗吉尼亞雙人舞,你就得出錢去請她。我願意當拍賣人,賣得的錢都歸醫院。"突然所有正在揮動的扇都停止了,一起激動的嗡嗡聲在整個大廳泛濫開來。陪護人所在的那個角落也是混亂一團,其米德太太急於對丈夫的提議表示支持,可他的那種新花樣又是她從心底裏不讚成的。所以處於不利地位,埃爾辛太太,梅裏韋瑟太太和惠廷太太臉都氣紅了。可是突然從鄉團爆發出一陣歡呼,並立即獲得其他穿軍服的人的附和。年輕姑娘們都熱烈鼓掌,興奮得跳起來。
“你不覺得這是——這簡直是——簡直有點像拍賣奴隸嗎?”媚蘭低聲說,疑惑地凝視著那位早已設防的大夫,而他在她眼一直是個完美無缺的人物。
思嘉什麼也不說,然而她的眼睛在發光,她的心緊縮得有點疼痛。如果她不是寡婦就好了,如果她又是從前的思嘉-奧哈拉,穿著蘋果綠衣裳,胸前沿著深綠色天鵝絨飾帶,黑頭發上簪著月下香,嫋嫋婷婷地走在外麵舞場裏,那她就會領那場弗吉尼亞雙人舞。是的,一定會這樣!那會引起十幾位男來爭她,爭著將自己所出的價錢交給大夫。啊,如今隻能強製自己坐在這裏當牆花,眼看範妮或梅貝爾作為亞特蘭大的美人兒領跳第一場雙人舞了!
忽然從那一起嘈雜冒出了小個兒義勇兵的聲音,他用十分明顯的法蘭西腔調說:“請允許我——用20美元請梅貝爾-梅裏韋瑟小姐。"梅貝爾刷地臉一下紅了,趕緊伏在範妮的肩上,兩個人交纏著脖把臉藏起來,吃吃地笑著,這時有許多別的聲音在喊著別人的名字,提出不同的價額。米德大夫又是笑嘻嘻的了,他根本不肯理會坐在角落裏的醫院婦女委員會在怎樣憤慨地紛紛議論。
開始,梅裏韋瑟太太斷然大聲宣布,她的女兒梅貝爾絕對不參加這樣一種活動;可是,等到梅貝爾的名字喊得更多、價額也提高到了75美元時,她的抗議便開始鬆勁了。思嘉撐著兩隻臂肘倚在櫃台上,望見擁擠的人群在樂台周圍興奮的笑著喊著,揮舞著大把大把南部聯盟的鈔票,不由得眼紅得要冒火了。
現在,他們大家都要跳舞了——除了她和那些老太太們。
如今,人人都可以享樂一番了,隻有她例外。她發現瑞德-巴特勒就站在大夫的下首時,還沒來得及改變臉上的表情,他便看見了她。他的一個嘴角垂了下來,一道眉毛翹了上去。她翹著下巴扭過頭不理他,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用明顯的查爾頓斯口音喊她的名字,聲音淩駕於所有其他名字之上。
“查爾斯-漢密爾頓太太——150美元——金幣。"人群一聽到那個金額和那個名字頓時鴉雀無聲了。思嘉更是驚駭得幾乎不能動彈。她坐在那裏,雙手捧著下巴頦,眼睛瞪得大大的。人們一起轉過身來瞧著她。她看見大夫從台上俯下身來在瑞德-巴特勒耳旁低語些什麼,也許是說她還有服喪,不好出來跳舞吧,她看見瑞德懶洋洋地聳了聳肩膀。
“請你另挑一位美人,怎麼樣?"大夫問道。
“不,"瑞德明白地回答。他毫不在意地朝人群掃了一眼,"漢密爾頓太太。”“那是不可能的,我告訴你,"大夫不耐煩地說。"漢密爾頓太太不會——"思嘉聽到一個聲音,但最初還沒有認出來就是她自己說話的聲音。
“我願意!行!”
她一躍而起,但心髒在猛烈地撞擊著,她生怕站不穩,她那麼激動,是因為自己又成了大家注目的心,又成了全場最為人們所渴望的姑娘,而且,最妙的是,又可以跳舞了。
“哦,我不在乎他們說些什麼!我不在乎!"她低聲喃喃著,全身有一股美妙的狂熱勁兒,她頭一揚迅速走出了攤位,兩隻腳跟像響板一般敲打著,同時嘩地一聲把那把黑綢扇全麵甩開。霎時間,她看見了媚蘭那張驚疑的臉孔,那陪護人臉上的表情,那些焦急的女孩,以及士兵們熱烈讚揚的神色。
接著她來到了舞場上,除此同時瑞德-巴特勒穿過人群向她走來,臉上掛著一絲嘲諷的微笑,但是她不在乎——哪怕他就是亞伯-林肯本人她也不在乎!她要重新跳起舞來了。
她要領跳那場弗吉尼亞雙人舞呢。她輕捷地給他一個低低的屈膝禮和一絲嬌媚的微笑。他將手放在他穿著皺邊襯衣的胸口上鞠了一躬。本來嚇呆了的樂隊指揮利維這時立即想起要掩蓋這個場麵,便大叫一聲:“挑好你的舞伴,準備跳弗吉尼亞雙人舞呀!"於是樂隊嘩地一聲奏起了最美妙的舞曲《迪克西》。
“你怎麼敢叫我出這樣的風頭呀?巴特勒船長。”“可是,你是明明想出這個風頭的嘛。漢密爾頓太太。”“你怎麼會在眾人麵前把我的名字喊出來的呀?”“你本來也是可以拒絕的嘛。”“不過——我這是為了主義呢。既然你出了這許多金元,我就不能隻顧自己了。大家都在瞧著我們呢。請別笑。”“他們反正是要看的。請不要拿出什麼主義之類的廢話來跟我胡聊了。你既然要跳舞,我才給了你這個機會,這是雙人舞最末一種舞步的進行曲吧,是不是?”“對——真的,我該停下來休息了。”“為什麼,是我踩了你的腳嗎?”“沒有——不過他們會議論我的。”“你當真顧忌這些——你心裏是這樣想的嗎?”“唔——”“你又不是在犯什麼罪,是嗎?幹嗎不跟我跳華爾茲?”“可是如果我媽會——”“原來還拴在媽媽的裙帶上呢。”“真討厭死了,唔,你總是把品德說得那麼一錢不值。”“可品德本來就是一錢不值嘛,你怕人家議論嗎?”“不——但是——好,我們別談這個了,謝天謝地,華爾茲開始了。雙人舞總是叫我跳得喘不過起來。”“不要回避我的問題,究竟你覺得旁人的議論要不要緊呢?”“唔,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我就說——不要緊!不過,一個女孩通常是關心這種事的,隻是今晚嘛,我不管了。”“好樣的!你這才是自己在思想,而不是讓旁人替你思想呢。這就開始聰明起來了。”
“唔,可是——”
“一旦你像這樣惹起了那麼許多人議論,你就會明白這原來是沒有什麼關係的。想想看,在查爾斯頓就沒有哪家人家願意接待我。即使我對我們正義神聖的主義作出了貢獻,也改變不了他們的禁忌。”“多可怕呀!”“唔,一點也不可怕,隻要你還沒有丟掉自己的名譽,你就永遠也不會明白名譽這個東西是個多大的負擔,也不會明白自由究竟意味著什麼。”“你這話說得太難聽了!”“難聽可又真實,隻要你經常有足夠的勇氣——或得金錢——你就用不著什麼名譽了。”“金錢並不能買到一切埃”“也許有人對你說過這話了,你自己決不會想出這種陳腔濫調來的。它買不到什麼呀?”“唔,這我不明白——總之,幸福或愛情是買不到的。”“一般說來,它也能買到,萬一不行時,它也可以買一種最出色的代用品。”“巴特勒船長,你真有那麼多錢嗎?”“漢密爾頓太太,這問題顯得好沒涵養埃我簡直有點吃驚了。不過嘛,是這樣。作為一個從小就兩手空空被剝奪了繼承權的年輕人,我幹得很不錯的,我有把握在封鎖線撈到一百萬。”“唔,不可能吧!”“唔,會的,要知道,從一種明的毀滅也像從它的建設那樣,能撈到大量的金錢。可這個道理大多數人好像並不明白。”“你這是什麼意思呢?”“你的家庭,我的家庭,以及今晚在場的每個家庭,都的是把一起荒野改變為一起繁榮而致富的。這就是帝國建設時期。在帝國建設時期有許多錢好賺。但是,在帝國毀滅時期能賺的錢更多呢。”“你這談的是什麼帝國呀?”“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帝國——這個南方——這個南部聯盟——這個棉花王國——它如今正在我們腳下崩潰。隻不過大多數笨蛋看不到這一點,不能利用這崩潰所創造的大好形勢罷了。我就是從這毀滅發財致富的。”“那麼你真的認為我們會被打垮了?”“是的。為什麼要做鴕鳥呢?”“啊,我最不愛談這樣的事了。親愛的。你能不能也說些有趣的話呢,巴特勒船長?”“要是我說你的眼睛像一隻金魚缸,它們滿滿地盛著最清澈的綠水,當金魚就像現在這樣遊到水麵上來時,你就美麗得要命了——這樣說你會高興嗎?”“唔,我不高興這樣。……你聽這音樂是不很美妙嗎?唔,我可是以跳一輩華爾茲!可從前我並不覺得那麼需要它呢。”“你是我摟抱過的最漂亮的舞伴了。”“你別把我摟得這麼緊呀,巴特勒船長,大家都在看呢。”“要是沒有人看著我們,你會高興我這樣摟著吧?”“巴特勒船長,你有點得意忘形了。”“一點兒也沒有。我怎麼會呢,有你摟在我懷裏?。……這是什麼曲,是新的嗎?”“是的,這是我們從北方佬手裏繳獲的,不是好極了嗎?”“叫什麼名字?”“《到這場殘酷戰爭結束時》。”“歌詞是怎樣的?唱給我聽聽。"親愛的人兒啊,你可還記得我們上次相會的時刻?
那時你跪在我腳邊,
對我說你是多麼愛我。
啊,你穿著灰色的戎裝
那麼驕傲地在我麵前站著,
你發誓無論命運怎樣安排,
你永不背叛我和你的祖國。
我悲傷、孤獨,我流淚歎息,
可音信杳然,毫無結果!
但願這場殘酷的戰爭結束,
我們能重新愉快地相會!
“當然,原來是'藍色的戎裝',我們把它改成了'灰色'……唔,巴特勒船長,你的華爾茲跳得真棒。大多數高個男人都不行,你知道的。真不敢去想我今後要過多少年才能再跳舞呢。”“幾分鍾就行了嘛。下一場雙人舞我還要投你的標,還有再下一場,再下一常”“唔,我不行了,別這樣,你可千萬不要投了!我的名聲眼看就毀了。”“本來就夠壞的了,再跳一場又何妨呢?等我跳過五場之後,興許讓給別的小夥跳那麼一場兩場,不過最後一場還是歸我。”“唔,好的,我知道自己是瘋了,但不管它了。不管人家怎麼說,我一點都不在乎了。我在家裏已坐煩了,我就是要跳,要跳——”“也不再穿黑衣服了?我討厭喪服。”“可是巴特勒船長,我總不能脫掉這喪服呀,你別把我摟得這麼緊呀。你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你生氣的模樣才好看呢。我偏要摟得再緊一點——你瞧—-我就想試試你會不會真的生氣。你自己沒有意識到,那天在'十二橡樹'村你氣得摔家夥時,那模樣有多迷人呀!”“啊,請你——你能不能忘掉那件事?”“不,那是我平生最珍貴的記憶之一——一位嬌生慣養的帶有愛爾蘭人坦率個性的南方美人——你知道,你很有愛爾蘭人品質。”“唔,音樂結束了,親愛的,皮蒂帕特姑媽也從後麵屋裏出來了。我知道梅裏韋瑟太太一定會告訴她。啊,千萬千萬,我們快到那邊去,也好朝窗外看看。我不想讓她現在看見我,她那眼睛睜得像碟一樣大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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