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我們南方的生活方式是跟世紀封建製度一樣陳舊的。
令人驚奇的是它居然持續了這麼久。它早就該消失,並且正在消失。不過,你還希望我去聽像米德大夫這樣的演說家告訴我,說我們的主義是公正而神聖的嗎?要我在隆隆的鼓聲變得那樣激動,以致會抓起槍杆衝到弗吉尼亞去為羅伯特老板流血嗎?你認為我是一個什麼樣的傻瓜呢?給人家鞭打了一頓還去吻他的鞭,這可不是屬於我幹的那個行業。如今南方和我是兩清了,誰也不欠誰的了。南方曾經把我拋棄,讓我餓死。我沒有餓死,倒是從南方的瀕死掙紮撈到了足夠的金錢來賠償我所喪失的與生俱來的權力了。”“我看你這個人很卑鄙,惟利是圖,"思嘉說,不過口氣是機械的。他所說的話大多從她耳邊滑過去了,就像每次與已無關的談話一樣。不過其的一部分她能理解,她也覺得上等人的生活的確有許多愚蠢的事情。比如說,不得不假裝自己的心已進入墳墓,而實際上並沒有。而且,她在那次義賣會上跳舞時人人都大為震驚呢。又比方,她每次做了或說了些什麼稍稍與別的年輕女人所說所做不同的事,人家就會氣得把眉毛都豎起來了。不過,她聽到他攻擊那個她自己也最厭惡的傳統時,還是覺得刺耳的。因為一般人在聽到別人說出他們自己的心思時,總是委婉地掩飾著並不驚慌的感覺,而她在這些人生活是太久了,怎能不受影響呢?
“惟利是圖?不,我隻是有遠見罷了。盡管這也許不過是惟利是圖的一個同義詞。至少,那些和我一樣有遠見的人會這樣說。隻要他181年手頭有一百美元的現金,任何一個忠於南部聯盟的人,都會像我這樣幹的,可是,真正惟利是圖能夠利用他們的機會的人又多麼少啊!舉例說,在薩姆特要塞剛剛陷落而封鎖線還沒有建成的時候,我以濫賤的價格買進了幾千包棉花,並把它們運往英國。它們至今還存放在利物浦貨棧裏,一直沒有出售。我要保持到英國棉紡廠極需棉花並願意按我的要價購買時才放手。到時候,即使賣一美元一磅,也是不足為奇的。”“等到大象在樹林裏做窩時,你就可以賣一美元一磅了!”“現在棉花已漲到72美分一磅。我相信會賣到這個價的。
思嘉,這場戰爭結束時我會成為一個富翁,因為我有遠見——唔,對不起,是惟利是圖。我曾經告訴過你,有兩個時期是可以賺大錢的,一是在建設一個國家的時候,一是在一個國家被毀壞的時候。建設時賺錢慢,崩潰時賺錢快,記住我的話吧。也許有一天你是用得上的。”“我非常欣賞好的忠告,"思嘉用盡可能強烈的諷刺口吻說。"不過我不需要你的忠告,你認為我爸是個窮光蛋嗎?他可有足夠的錢供我花呢,而且我還有查爾斯的財產。”“我能想象到,法國貴族直到爬進囚車那一刻,也一直是這樣想的。"思嘉每次參加社會活動,瑞德總是指出這同她身穿黑色喪服是不協調的。他喜歡鮮豔的顏色,因此思嘉身上的喪服和那條從帽一直拖到腳跟的縐紗頭巾使他感到既好玩又不舒服,可是她堅持穿戴這些服喪的深色衣物,因為知道如果不再等幾年就改穿漂亮的顏色,全城的人就會比現在更加竊竊私語地議論起來。何況,她又怎樣向母親解釋呢?
那條縐紗頭巾使她活像隻烏鴉,瑞德坦率地說,而那身黑衣服則使她顯得老了十歲。這種不雅的說法逼得她趕快跑到鏡前去照照,究竟自己是不是像個二十八歲的人了。
“我覺得你應當把自己看重些,不要去學梅裏韋瑟太太那樣,"他挪揄地說。”趣味要高尚一點,不要用那條紗巾來表現自己實際上從來沒有過的悲哀。我敢跟你打賭,這是假的。
我真希望在兩個月內就叫你把這帽和紗巾摘掉,戴上一頂巴黎式的。”“真的?不,請你不要再談這件事了,"思嘉說,她不高興瑞德老是叫她想起查爾斯。這時瑞德正準備動身到威爾明頓去,從那裏再到國外去跑一趟,所以他沒有多說,咧嘴一笑便離開了。
幾星期後,一個晴朗的夏日早晨,他拿著一隻裝滿漂亮的帽匣來了,這時他發現思嘉一個人在屋裏,便把匣打開。裏麵用一層薄絹包著一頂非常精致的帽,思嘉一見便驚叫起來:“阿,這寶貝兒!"很久很久沒看見新衣裳了,更不用說親手去摸了。何況這樣一頂她從沒見過的最可愛的帽呢!這是用暗綠色塔夫綢做成的,裏麵襯著淡綠色水紋綢。
而且,這件絕妙精製品的帽簷周圍還裝飾著洋洋得意似的駝鳥毛呢。
“把它戴上,"瑞德微笑著說。
她飛也似的跑到鏡跟前,把帽噗的一下戴到頭上,把頭發往後推推,露出那對耳墜來,然後係好帶。
“好看嗎?”她邊嚷邊旋轉著讓他看最美的姿勢,同時晃著腦袋叫那些羽毛跳個不停。不過,她用不著看他那讚賞的眼光就知道自己顯得有多美了。她的確顯得又嫵媚又俏皮,而那淡綠色襯裏更把她的眼睛輝映成深悲翠一般閃閃發亮了。
“唔,瑞德,這帽是誰的?我想買。我願意把手頭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就是你的呀,"他說。"還有誰配戴這種綠色呀?你不覺得我把你這眼睛的顏色記得十分精確嗎?”“你真的是替我選配的嗎?”“真的。你看盒上還有'和平路'幾個法字呢。如果你覺得這多麼能說明問題的話。"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意思,隻一味朝鏡裏的影像微笑。
在這個時刻,除了她兩年以來頭一次戴上了這麼漂亮的帽了並顯得分外地迷人之外,任何事情都無所謂了。有了這頂帽,她還有什麼事辦不到呀!可是隨即她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你喜歡它嗎?”
“唔,這簡直是像個夢,不過——唔,我恨自己不得不用黑紗罩住這可愛的綠色並把羽毛染成黑色的。"他即刻站到了她身邊,用熟練的手指把她下巴底下的結帶解開。不一會兒帽就放回到盒裏了。
“你說過這是我的呀!你這是幹什麼?”
“可它並不是給你改做喪帽的。我會找到另一位綠眼睛的漂亮太太,她會欣賞我的選擇的。”“啊,你不能這樣!我寧死也得要它!啊,求求你,瑞德,別這樣小氣!給了我吧!”“把它改成跟你旁的帽一樣的醜八怪?不行。"她抓住盒不放。要把這個使她變得如此年輕而嫵媚的寶貝給別的女孩?啊,休想!她也曾暫時想起皮蒂和媚蘭的驚慌模樣,她想起母親和她可能要說的話。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可是,虛榮心畢竟更有力量。
“我答應你,我不會改它。就給了我吧。"他把盒給她,臉上流露著微帶嘲諷的笑容,望著她把帽再一次戴上並端詳自己的容貌。
“這要多少錢?"她突然沉下臉來問。"我手頭隻有50美元,不過下個月——”“按南部聯盟的錢算,這大約值兩千美元左右。”“啊,我的天——好吧,就算我現在給你50,以後,等我有了——”“我不要錢,"他說。"這是禮物。"思嘉的一張嘴張開不響了。在接受男人的禮物方麵,界線可畫得又嚴密又謹慎呢。
“糖果和鮮花,親愛的,"愛倫曾經屢次說,"也許一本詩集,或者一個像冊本,一小瓶香水,隻有這些,男人送給你時可以接受。凡是貴重禮物,哪怕是你的未婚夫送的,都千萬不能接受。千萬不要接受首飾和穿戴的東西,連手套和手絹也不能要。你如果收了這樣的禮物,男人們就會認為你不是個上等女人,就會對你放肆了。”“啊,乖乖!"思嘉心想,先看了看鏡裏自己的形相,然後看著瑞德那張神秘莫測的臉。"這太可愛了。我簡直沒法告訴他我不能接受。我寧願——我幾乎寧願讓他放肆一下,如果隻有個小動作的話。"這時她不禁對自己也覺得驚恐,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於是臉紅了。
“我要——我要給你那50美元——”
“如果你這樣,我就把它扔了。或者,還不如花錢為你的靈魂作作彌撒。我相信,你的靈魂是需要作幾次彌撒的。"她勉強笑笑,可是一起見鏡裏那綠帽簷底下的笑影便立即下決心了。
“你究竟要對我怎麼樣呢?”
“我是在用好東西引誘你,把你那些女孩的空想磨掉,然後服從我的支配,”他說。“'從男人那裏隻能接受糖果和鮮花呀,親愛的!'"他取笑似的模仿著,她也格格地笑了。
“瑞德-巴特勒,你這個又狡詐又黑心的壞蛋,而且你明明知道這帽太漂亮了,誰還會拒絕呢。"他的兩隻眼睛在嘲笑她,即使同時在稱讚她的美貌。
“當然嘍,你可以對皮蒂小姐說,你給了我一個塔夫綢和綠水綢的樣品,並畫了張圖,而後我向你勒索了五十美元。”“不,我要說是一百美元,她聽了會告訴城裏的每一個人,然後人人都會對我眼紅,議論我多麼奢侈。不過,瑞德,你以後不要再給我帶這樣貴重的東西好嗎?你這已經是太慷慨了,我實在不能接受別的了。”“真的?可是,隻要我認為能增加你的魅力,隻要我覺得喜歡,我還要繼續帶些禮物來。我要給你帶些暗綠色水紋綢來做一件長袍。好跟這頂帽相配。不過我要警告你,我這人並不慷慨。我是在用帽和鐲引誘你,引你上鉤。請經常記住,我每做一件事都有自己的動機,從來不做那種沒有報酬的傻事。我總是要得到報償的。"他的黑眼睛在她臉上搜索,移到了她的嘴唇上,思嘉垂下眼來,渾身激動。現在,就像愛倫說的那樣。他準備要放肆了,他要吻她,或者試圖吻她,可是她心慌意亂打不定主意,不知怎麼辦才好。要是她拒絕呢,他就可能一把將帽從她頭上摘下來,拿去給別的女人。反之,要是允許他規規矩矩親一下呢,他就可能再給她帶些可愛的禮物來,希望再一次吻她。男人總是非常重視親吻的,其的緣故隻有天知道。往往有這樣的情況,吻過一次就不再給吻了的話,他就會大出洋相,顯得十分有趣。要是瑞德-巴特勒愛上了她,並且自己承認了,求她接一個吻或笑一笑,那才帶勁呢。是的,她願意讓他吻。
但是他沒有來吻她,她從眼睫毛底下瞟了他一眼,並用挑逗的口氣低聲說:“你總是要得到報償的,是這樣嗎?那麼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呢?”“那得等著瞧了。”“唔,要是你覺得我為了償付那頂帽便會嫁給你,那是不會的,"她大膽地說,同時俏皮地把頭晃了晃,讓帽上的羽毛抖動起來。
他那雪亮的牙齒在一小撮髭須下微微一露,仿佛要笑似的。
“你這是在恭維自己了,太太,我是不準備結婚的。我並不想娶你或任何別的女人。”“真的!"她吃驚地叫了一聲,同時斷定他就要放肆了。
“我連吻也不想吻你呢。”
“那你為什麼把嘴撮成那麼個可笑的模樣呀?”“啊!"她向鏡裏瞧了一眼,發現自己的紅嘴唇的確是個準備接吻的姿勢,氣得連連頓腳。不禁又嚷了一聲,”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可怕的人了,我真的再也不想見到你了!”“要是你真的這麼想,你就會把帽丟在地上踩起來。哎喲喲,看你急成那個樣,不過這也是恰到好處的,你大慨很清楚,來,思嘉,把帽踩在腳下,好讓我看看你對我和我的禮物是怎麼想的吧。”“看你敢把這頂帽碰一下,"她邊說邊抓住帽帶慢慢往後退。他跟上去,笑嘻嘻地把她的手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