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給媚蘭端來早點之後,即刻打發百裏茜去請米德太太,接著便和韋德一起坐下來吃早餐,但是,她似乎生氣第一次沒有什麼食欲。她既要擔心媚蘭已瀕臨分娩,因此神經質地感到恐慌,又要常常不由自主渾身緊張地傾聽遠處的炮聲,結果就什麼也吃不下了。她的心髒也顯得有點古怪,在有規律地搏動幾分鍾之後,總要急速地怦怦亂蹦一陣,蹦得胃都要翻出來似的。稠稠的玉米粥像膠粘在喉嚨裏咽不下去,連作為咖啡代用品的烤玉米粉和山芋粉的混合飲斜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難吃過。既沒有糖,又沒有奶酪,這種飲料苦得像膽汁,盡管放了所謂"長效糖劑"的高粱飴糖也還是苦。

她硬著頭咽了一口,便把杯推開了。即使沒有其他原因,單憑她吃不到放糖和奶酪真正咖啡,她就恨死了北方佬。

韋德倒是比平時安靜了些,也不像每天早晨那樣叫嚷不要吃他所厭惡的玉米粥了。她一勺勺地送到他嘴邊,他也乖乖地吃著,和著開水一聲不響地大口大口咽下去。他那溫柔的褐色的眼睛瞪得像銀幣一樣,追蹤著她的一舉一動,眼睛裏流露出童稚和惶惑,仿佛思嘉內心的恐懼也傳給他了。他吃完以後,思嘉把他支到後院去玩,望著他蹣跚地橫過淩亂的草地向他的遊戲室走去。心裏輕鬆多了,這才如釋重負。

她起身來到樓梯腳下,猶豫不定地站在那裏。她理應上樓去陪伴媚蘭,設法緩和她的緊張情緒,讓她不要害怕麵臨的這場考驗,可是她覺得自己沒有這個本領。媚蘭為什麼不遲不早偏偏要在這個時候生孩呢!而且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談起死呀活呀這樣的話來!

她在最底下的一步樓梯上坐下來,試著讓自己鎮靜一些,可是隨即又想起的戰事,不知結果如何,今天又打得怎樣了。

一場大戰就在幾英裏之外進行,可是你一點也不知道,這顯得多麼奇怪啊!這個被遺孀的城郊今天竟如此寂靜,這跟桃樹溝大戰的日對比起來,顯得多麼奇怪!皮蒂姑媽的住宅是亞特蘭大北部最末的一幢房,而目前的戰鬥是在南邊遠處某個地方進行,因此這裏既沒有加速前進的支援部隊經過,也沒有救護車和鬆鬆垮垮的傷兵隊伍從前線回來。她很想知道城市南端的情況會不會也是這樣,並且慶幸自己沒有住在那裏。要是除米德家和梅裏韋瑟家以外的所有人家並沒有從桃樹街北端逃難出去,那多好啊!他們一走,她就覺得寂寞孤單了。她真希望彼得大叔還留在身邊,那樣他便可以到司令部去打探消息。要不是為了媚蘭,她這時也可以親自去打聽,現在她隻好等米德太太來了以後再出去了。米德太太,她為什麼還沒來呢?百裏茜哪兒去了呢?

她站起來往外走,到前麵走廊,焦急地盼望她們,可米德家的住宅在街上一個隱蔽的拐彎處,她什麼也沒有瞧見。過了好一會,百裏茜才來了,她獨個兒慢地走著,好像準備走一整天似的,還故意將裙左右搖擺,並不時回過頭去看看後麵有沒有人注意。

“你可是冬天的糖漿,好,糊啊!"百裏茜一進大門,思嘉便厲聲批評她。”她能不能馬上就過來?米德太太怎麼說的?”“她不在,"百裏茜說。

“她上哪兒去了?什麼時候能回來?”

“唔,太太,"百裏茜回答,故意拖長聲音強調她這消息的重要,"他們家的廚娘說,米德太太今天清早得到消息說,小費爾先生給打傷了,米德太太就坐上馬車,帶著老塔博特和貝特茜一起去了,他們要把他接回來。廚娘說他傷得重,米德太太大概不打算到咱們這邊來了。"思嘉瞪眼看著她,真想搡她幾下。這些黑人總是很得意自己能帶回這種壞消息。

“好了,別站在這裏發呆了。趕快到梅裏韋瑟太太家去一趟,請她過來,快去。”“她們也不在,思嘉小姐。剛才俺回家碰到她家的嬤嬤,還在一起聊來著。她們也出去了。俺猜她們是在醫院裏。門都鎖了。”“所以你才去了那麼久呀!每回我打發你出去,叫你到哪裏就到哪裏,不許途跟人'聊',知道了嗎?現在,你到——"思嘉停下來苦苦思索。她的朋友還有誰留在這裏能夠幫忙呢?有埃爾辛太太。當然,埃爾辛太太近來一直不喜歡她,可是對媚蘭始終很好。

“到埃爾辛太太家去,向她把事情仔細說清楚,請她到這裏來一下。還有,百裏茜,聽我說,媚蘭小姐的孩快生了,她隨時都可能要你幫忙。好,你快去快回。”“是的,太太,"百裏茜說著就轉身慢騰騰地像蝸牛似地朝車道上走去。

“你這懶骨頭快一點!”

“是的,太太。”

百裏茜這才稍稍加快了腳步,思嘉也回到屋裏來。她又遲疑著沒有立即上樓去看媚蘭。她得向媚蘭解釋清楚,為什麼米德太太不能來,可是費爾受重傷的事她聽了會難過的。好吧,這一點就瞞過她算了。

她走進媚蘭房裏,發現那盤早點還沒動過。媚蘭側身躺在床上,臉色像白紙一樣。

“米德太太上醫院去了,"思嘉說。"不過埃爾辛太太馬上就來。你痛得厲害嗎?”“不怎麼厲害。"媚蘭撒謊說。"思嘉,你生韋德時花了多久的時間?”“不到一會兒工夫,"思嘉不自覺地用愉快的口氣回答。

“當時我正在外麵院裏,幾乎來不及進屋。嬤嬤說那樣很不體麵——簡直就像個黑人。”“我倒是巴不得也像個黑人呢,"媚蘭說,一麵勉強裝出一絲微笑,可是這笑容隨即消失,一陣劇痛把她的臉歪得不成樣了。

思嘉懷著沒有一絲樂觀的心情低頭看看媚蘭那窄小的臀部,但還是用安慰的口氣說:“唔,看來也並不怎麼樣嘛。”“唔,不怎麼樣我知道。我隻怕自己有點膽校是不是——埃爾辛太太馬上就會來吧?”“是的,馬上,"思嘉說,"我下樓去打盆清水來,用海綿給你擦擦。今天好熱埃"她借口打水在樓下盡可能多待些時候,每隔兩分鍾就跑到前門去看看百裏茜是不是回來了。可是百裏茜連影也沒有,於是她隻好回到樓上,用海綿給媚蘭擦洗汗淋淋的身,然後又替她梳理好那一頭長長的黑發。

一小時後,她聽見有個黑人拖遝腳步聲從街上傳過來了,便急忙向窗外望去,隻見百裏茜仍像剛才那樣扭著腰,晃著腦袋慢慢騰騰地走回家來,仿佛周圍有一大群熱心的圍觀者似的。她一路上裝模作樣。

“總有一天我要給你這小娼婦拴上一根皮帶。"思嘉在心裏惡狠狠地說,一麵急急忙忙跑下樓去接她。

“埃爾辛太太到醫院去了。他們家的廚娘說,今天早上火車運來了大批傷兵。廚娘正在做湯給那邊送去呢。她說——”“別管她說什麼了,"思嘉插嘴說,她的心正往下沉。"快去係上一條幹淨的圍裙,我要你上醫院去一趟。我寫個字條,你給米德大夫送去。如果他不在那裏,就交給瓊斯大夫,或者別的無論哪位大夫。你這次要不趕快回來,我就要活活剝你的皮。”“是的,太太。”“順便向那裏的先生們打聽一下戰爭的消息。要是他們不知道,就走到車站去問問那些運傷兵來的火車司機。問問他們,是不是在瓊斯博羅或者靠近那裏的地方打仗?”“我的老天爺!"百裏茜黝黑的臉上突然一片驚慌。"思嘉小姐,北方佬還沒到塔拉吧,是嗎?”“我不知道。我是叫你去打聽呀。”“我的老天爺!思嘉小姐他們會怎樣對待俺媽呢?"百裏茜突然大聲嚎叫起來,那聲音使思嘉越發不安了。

“媚蘭小姐會聽見的,你別嚎了。現在快去換下你的圍裙,快去。"百裏茜被迫加快了速度,她急忙跑到後屋去,於是思嘉在傑拉爾德上次來信——這是家裏唯一的一張紙了——的邊沿上匆匆寫了幾句話。她把信紙疊起來,把她的短簡疊在頂上邊,這時她偶爾瞧見傑拉爾德寫的幾個字:“你母親——傷寒病——無論如何——回家——"她差點哭了。要不是為了媚蘭,她會即刻動身回去的,哪怕隻能一路上步行到家也行!

百裏茜一手象著那封信,快步走出門去,思嘉也回到樓上,一麵思忖著怎樣能騙過媚蘭,說明埃爾辛太太為什麼沒來。不過媚蘭並沒有問起這件事。她仰身躺著,麵容平靜而溫柔,這情景使思嘉也暫時安心了。

她坐下來,試著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但是心裏對塔拉的懸念,以及對於北方佬可能得逞的憂慮,仍在無情地折磨著她。她心想愛倫已奄奄一息,而北方佬即將闖入亞特蘭大,逢人便殺,見東西便燒。就在這樣胡思亂想時,遠處隱約的隆隆炮聲仍不斷地轟著她耳鼓,激起一陣陣恐懼的氣氛。最後,她實在談不下去了,隻好凝望著窗外炎熱寂靜的街道和靜靜地掛在枝頭的積滿灰塵的樹。媚蘭默默無言,可是她那張平靜的臉在一陣陣扭曲,這說明她的陣痛更加頻繁了。

她每次陣痛過後總是說:“不怎麼樣的,真的,"可思嘉知道這是撒謊。她寧願聽到一聲尖叫而看不慣這樣默默地忍受。她知道自己應當為媚蘭感到難過,但是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來一絲溫暖的同情來。她的心被她自己的痛楚折磨得太慘了。有一回,她狠狠地盯著那張痛得扭曲的臉,心想為什麼在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人,偏偏是她要在這個時候守在這裏陪著媚蘭,而她跟這個人毫無共同之處,她恨這個人,甚至還巴不得她快點死呢。好吧,也許她這願望會實現,今天就會實現了。想到這裏,她不覺打了個不祥的冷戰。據說希望某個人快死,就像詛咒人一樣,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如嬤嬤說的,詛咒別人的人必定自作自受。於是她趕快祈禱,求上帝保佑媚蘭不死,並且又熱切地胡扯起來,連自己也不知在說些什麼。末了,媚蘭伸出一隻滾燙的手放在她的手腕上。

“我明白你心裏多麼著急。別費苦心來找話說了,親愛的。

我很抱歉給你添了這許多麻煩。”

思嘉這才沉默下來,可是沒法靜靜地坐著。如果大夫和百裏茜誰都不能按時趕到,那她怎麼辦呢?她走到窗口,看看下麵的大街,然後又回來坐下。接著又站起身來,向屋裏另一邊的窗外看去。

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到了午太陽當頭時就越發炎熱起來,靜靜的樹不見一絲風影。這時媚蘭的陣痛更厲害了。思嘉悄悄用海綿給她揩臉,但心裏十分害怕。老天爺,看來在大夫到達之前孩就要降生了!這叫她怎麼辦呢?對於接生的事她可一竊不通。這正是幾星期以來她一直在擔心的緊急關頭啊!她一直在指望著百裏茜來應付這個場麵,如果到時找不到大夫的話。百裏茜在接生方麵是個行家呢。她說過不隻一次了。可如今百裏茜在哪裏呢?她怎的還沒回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