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大夫也沒來呀?她又一次跑到窗口去看。她仔細一聽,突然覺得好像遠處的大炮聲停息了,或者,這隻不過是她的想象?如果炮聲已經更遠,那就意味著戰爭已更加靠近瓊斯博羅,意味著——終於她看見百裏茜沿大街匆匆走過來,於是把半個身探出窗外。這時百裏茜也抬頭看見了她,她正要張嘴叫她。思嘉看見那張小黑臉上一片驚慌,生怕她喊出可怕的消息來嚇壞了媚蘭,便趕快將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作聲,然後離開窗口。
“我想去打點涼一些的水來,"她俯視著媚蘭那雙深陷的黑眼睛,勉強微笑著說。接著她急忙出來,小心地把門關上。
百裏茜氣喘籲籲地坐在過廳的樓梯腳下。
“他們在瓊斯博羅打起來了,思嘉小姐!他們說咱們的軍隊快打敗了。啊,上帝,思嘉小姐!要是北方佬到這兒來了,咱們會怎麼樣呢?啊,上帝——"思嘉一手把那張哭嚷的嘴捂住了。
“你別嚷了,看在上帝麵上!”
是呀,如果北方佬來了,他們會怎麼樣呢——塔拉會怎麼樣呢?她極力把這個念頭推到腦後,盡可能抓住當前這個更為迫切的問題。要是她還一心去想那些事情,她就會像百裏茜那樣嚎叫起來了。
“米德大夫呢,他什麼時候來?”
“俺壓根兒沒看見他,思嘉小姐。”
“什麼?”
“他不在醫院。梅裏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也不在。有個人跟俺說,大夫在車棚裏,跟那些剛剛從瓊斯博羅來的傷兵在一起,思嘉小姐,可是,俺不敢到那車棚裏去——那裏盡是些快死的人,俺可怕見死人——”“別的大夫怎麼樣呢?”“天知道,思嘉小姐,俺幾乎找不到一個人來看你的字條。
像發了瘋似的,他們全都在醫院裏忙著,有個大夫對俺說,'滾開,別到這裏來打擾我們,談什麼孩的事,這裏有許多人快死啦。去請個女人給你幫忙吧。'後來俺就到處打聽消息,照你的吩咐,他們說是在瓊斯博羅打仗,俺就——”“你說米德大夫在火車站?”“是的,太太。他——”“好,仔細聽著。我要去找米德大夫,要你坐在媚蘭小姐身邊,她叫你幹什麼就幹什麼。你要是向她透露了哪怕一點點關於在什麼地方打仗消息,我就要毫無不含糊地把你賣到南部去。你也不要告訴她別的大夫都不能來。聽清楚了沒有?”“是的,太太。”“趕快打桶清水送上樓去。擦幹你的眼睛,用海綿給她擦擦身。告訴她我去找米德大夫去了。”“她是不是快了呢,思嘉小姐?”“我不知道。我怕就是快了,不過我說不準。你應當知道的。快上去吧。"思嘉從擱板上一把抓起她的寬邊草帽隨手扣在頭上。她對著鏡機械地理了理幾綹鬆散的頭發,但好像並沒有看見自己的影像。她心那微微起伏和發冷的驚恐情緒在向外滲出,直至她撫摩麵頰時也猛然發覺自己的手指涼了,盡管這時她身體的其餘部分還在冒汗。她匆匆走出家門,來到炎熱的陽光下。這是個熱得令人眼花的炎炎的酷暑天,她在桃樹街上走了不遠就覺得太陽穴在轟轟地跳了。她聽得見遠處街頭有許多聲音在大叫大喊,時高時低。等到她看見萊頓家的房,因為她的胸衣箍得太緊了,就已經開始氣喘,不過她並沒有放慢腳步。這時前麵那片喊叫聲也愈來愈響了。
從萊頓家的房到五點鎮那段大街上全是一片紛紛攘攘,像個崩塌了蟻丘似的。黑人們驚惶失措地在街上跑來跑去,無人照管的白人孩坐在走廊上嚎叫。街上擁護著滿載傷兵的軍車和救護車,以及堆滿行李和家具的馬車。騎馬的男人們亂糟糟地從兩旁小巷裏奔上桃樹街,向胡德將軍的司令部馳去。邦內爾家房前,年老的阿莫斯拉著一匹駕轅的馬站在那裏,他瞪著一雙骨碌碌的眼睛招呼思嘉。
“思嘉小姐?你還沒走呀,我們要動身了。老姑娘在裏麵收拾行李呢。”“走,上哪兒?”“天知道呢,小姐。總該有個地方吧。北方佬馬上就要來了!"她急往前走,連一聲再會也來不及說。北方佬就要到了!
她在韋德利教堂門前停下來喘口氣,讓心跳稍稍緩和一些。如果再不平靜一點,就一定要暈倒了。她抓住一根燈柱,倚著它站在那裏,這時她瞧見一位騎馬的軍官從五點鎮飛跑而來,於是靈機一動,趕快跑到街心向他揮手。
“啊,站住!請站住!”
那位軍官突然勒住馬頭,因用力過猛,那騎馬豎起前腿往後退了好幾步。從表情來看,軍官已十分疲勞可又有極為緊迫的任務在身,不過他還是迅速地摘下了那頂破舊的軍帽。
“太太!”
“是不是北方佬真的就要來了?告訴我,”“我想是這樣。”“你真的知道嗎?”“是的,太太,我知道。半小時以前指揮部收到了快報,是從瓊斯博羅前線來的。”“瓊斯博羅?你確信是這樣?”“說謊也沒有用,我確信是這樣。太太。消息是哈迪將軍發來的,他說:‘我已失敗,正在全線退卻。'”“啊,我的上帝!"那位軍官的疲乏而黝黑的臉平靜地俯視著。他重新抓起韁繩,戴上帽。
“唔,先生,請稍等一會。我們怎麼辦呢?”“我不好說,太太。軍隊馬上就要撤離亞特蘭大了。”“撤走了,把我們留給北方佬嗎?”“恐怕就是這樣。"那騎馬經主人一刺就像彈簧般向前蹦去了,剩下思嘉站在街心,雙腳埋在紅紅的塵土裏一動不動。
北方佬就要來了。軍隊正在撤離。北方佬就要來了。她怎麼辦呢?她往哪裏跑呢?不,她不能跑。背後還有媚蘭躺在床上等著生孩呀!唔,女人為什麼要孩?要不是為了媚蘭,她還可以帶著韋德和百裏茜到樹林裏去,那裏北方佬是怎麼也找不到他們的。但是她不能帶著媚蘭去埃不,現在不行。唔,要是她早一點,哪怕昨天就把孩生了,那他們或許可以弄到一輛救護車把她帶走,把她藏在什麼地方。可現在——她隻能找到米德大夫,叫他跟著她回家去。也許他能讓孩早些生下來。
她提起裙沿大街直往前跑。她一路念叨著,"北方佬來了!北方佬來了!”仿佛在給腳步打節拍似的。五點鎮擠滿了人,他們盲目地到處亂跑,同時滿載傷兵的軍車、救護車、牛車、馬車也擠在一起。人群一片震天的喧嚷像怒濤般滾滾而來。
接著,她看見一場極不協調的奇怪情景。大群大群的婦女身旁急匆匆地跑著。年輕小夥們拖著一包包的玉米和馬鈴薯。一個老頭用手推車推著一袋麵粉在一路掙紮著前進。男人、女人和小孩,黑人和白人,無不神情緊張地匆匆跑著,跑著,拖著一包包、一袋裝、一箱箱的食物——這麼多的食物她已經整整一年沒見過了。這時,人群突然給一輛歪歪倒倒的馬車讓出一條通道,弱而高雅的埃爾辛太太過來了,她站在她那輛四輪馬車的車前,一手握著韁繩,一手舉著鞭。
她頭上沒戴帽,臉色蒼白,一頭灰色長發垂在背上,像是複仇女神般抽打著馬一路奔跑。她家的黑人嬤嬤梅利茜坐在後座上一蹦一跳的,一隻手裏緊緊抓著一塊肥臘肉,另一隻手和雙腳用力擋住堆在周圍的那些箱和口袋不讓倒下來。有個幹豆口袋裂開了,豆撒到街上。思嘉向埃爾辛太太尖聲喊叫著,可是周圍一片嘈雜把她的聲音給淹沒了,馬車搖搖晃晃地駛了過去。
不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一時摸不著頭腦,後來,記起了供銷部的倉庫就在前邊的鐵路旁,她才明白原來是軍隊把倉庫打開了,讓人們在北方佬來到之前盡可能去搶救一些糧食。
她從人群擠出去,走過五點鎮空地上那些狂熱洶湧的人群,又盡快跑過一條短街,向車站趕去。她穿過那些擠在一起的救護車和一團團的塵霧,看見大夫們和擔架工人在忙著搬運傷兵。感謝上帝,她很快找到了米德大夫。她走過亞特蘭大飯店,已經看得見整個車站和前麵的鐵路,她這時猛地站住,完全給嚇壞了。
成百上千的傷員,肩並肩,頭接腳,一排排一行行地躺著酷熱的太陽下,沿著鐵路和人行道,大車篷底下,連綿不絕地一直延伸開去。有的靜靜地僵直地躺著,也有許多蜷伏在太陽下呻吟。到處是成群的蒼蠅在他們頭上飛舞,在他們臉上爬來爬去,嗡嗡地叫。到處是血、肮髒的繃帶、哀歎和擔架工搬動時因痛苦而發出的尖聲咒罵。
血腥,汗漬,沒有洗過的身體和糞便的臭味在一陣陣人的熱霧升起,思嘉忍不住要作嘔了。救護車的醫院人員在躺著的傷員間急急忙忙地跑來跑去,常常踩在排列得太緊密的傷員身上,那些被踩著的人也隻得遲鈍地翻著眼睛望望,等著有人來搬運他們。
思嘉覺得快要嘔出來了。用手捂住嘴向後退了兩步,她實在不敢再往前走。她曾在醫院裏接觸過許多傷兵,桃樹溝戰役又在皮蒂姑媽家的草地上看見過一些,可是還沒見過這樣的情景。像這些在毒熱的太陽下烤著的渾身血汙和惡臭的身體,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是一個充滿了痛苦、臭味、喧囂和忙亂的地獄—-忙亂,多麼忙亂啊!北方佬眼看就要到了!
北方佬就要到了啊!
她聳聳肩膀振作起來,向這忙亂而淒慘的場麵走去,同時睜大眼睛從那些走動的人辯認米德大夫。但是她發現沒法尋找他,因為一不小心就會踩在一個可憐的傷兵身上。她隻得提起裙,在這些人間一步步挪動,向一群正在指揮擔架工的人走去。
她一麵走,一麵有一隻又一隻滾燙的手拉著她的裙裾,一個個嘶破的聲音在叫喊:“太太——水!求求你給點水!看在上帝麵上,給點水啊!"她要用力把裙從那一隻隻手裏拽出來,已經弄得汗流滿麵了。如果踩著了地上的某個人,她就會嚇得尖叫一聲,甚至要暈倒的。她抬著前腳來跨過死屍,跨過那些眼睛已經失掉光澤但雙手仍抓著肚上同傷口粘在一起的軍服的人,那些蘸著鮮血的胡已經幹硬但擊碎了下巴仍在顫動著的人——他們似乎在叫喊:“水啊!水啊!"她要是不能盡快找到米德大夫,就會瘋狂地嚷起來了。她向車篷底下那群人望去,竭盡全力大聲喊道:“米德大夫!米德大夫在那裏嗎?”那群人裏走出來了一個人,朝她望著。那是大夫,他身上沒穿外衣,袖高高卷起。他的襯衫和褲都像屠宰衣似的紅透了,甚至那鐵灰色的胡尖兒也沾滿了血。從他臉上的表情看,他是深深沉溺在既渾身疲乏又滿腔憤怒和熱烈同情的感受了。那張臉是灰糊糊的,滿是塵土,汗水在兩頰上劃著一條條長溝。然而他呼喚她時,那聲音是鎮靜而堅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