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從頭頂的樹枝間透過的燦爛陽光把思嘉曬醒了。因為睡覺的地方過於狹窄,她蜷縮得渾身發僵,一時間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裏了。太陽照得她睜不開眼,她身下的那塊硬木板硌著背,很不好受,兩條腿上還壓著個什麼東西,覺得動彈不了。她勉強抬起上半身,發現原來是韋德睡在那裏,把頭枕在她的膝蓋上。媚蘭的兩隻腳幾乎伸到她鼻尖上了,百裏茜則睡在車座底下,像隻貓似的蜷伏著,嬰兒夾在她和韋德間。

後來她才記起了一切。她翻身端坐起來,急忙環顧周圍。

還不見有北方佬呢!感謝上帝,他們這個藏身之處昨晚竟不曾被人發現。現在所有的經曆都回到記憶來了,瑞德的腳步聲消失後那段惡夢般的旅程,那漫漫長夜,他們顛簸著駛過的那條滿是車轍和鵝卵石的黑暗道路,道路兩旁馬車不時滑下去的那些深溝,她和百裏茜把馬車推出深溝時那股瘋狂的蠻勁兒,等等。她不寒而栗地記起,自己曾屢次把那匹倔強的馬趕進了田裏和林,因為她聽見士兵們走近了,也不知是敵是友,生怕他們把馬車搶走;生怕一聲咳嗽、一個噴嚏,或者韋德的一個嗝兒,會暴露自己,把他們引過來。

啊,那條黑暗的路啊,人們像幽靈似的悄無聲息地走過,隻有柔軟泥土上的沉悶的腳步聲,隱約的韁轡嘁喳聲和皮革製品緊壓的嘎嘎聲!啊,多可怕的時刻呀!當他們的病馬賴著不走,而騎兵和炮車正在黑暗隆隆經過,在他們平息靜坐的地方經過,離得那麼近,她幾乎能伸手摸到他們,能聞到士兵身上的臭味兒!

最後,他們終於到了拉甫雷迪附近,看見遠處有幾堆營火還在閃閃發光,原來那是史蒂夫-李將軍的最末一支後衛隊在等候命令撤回。她兜了個一英裏的彎兒走過一片耕地,直到背後那些營火看不見了為止。可是按著她就在黑暗迷路了,怎麼也找不著她本來很熟悉的那條馬車道,便著急得哭泣起來。後來總算找到了,可那騎馬卻跪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管她和百裏茜怎樣拉呀拽呀,仍然拒不站起。

這樣,她隻得把馬卸下,渾身疲乏地爬進車的後部,伸著兩條酸疼的腿躺了下來。她仿佛記得在朦朧入睡之前聽見過媚蘭的聲音,那麼微弱,好像很抱歉似地在那裏懇求:“思嘉,請你給我一點點水,好嗎?”她當時說過:“沒有水了,”可是話音沒落她就睡著了。

現在已是早晨,世界顯得清靜而肅穆,周圍是一片碧綠,灑著金黃燦爛的陽光。哪裏也見不到了一個士兵。她覺得又餓又渴,渾身酸疼緊張,並且滿心狐疑:她思嘉-奧哈拉,生來隻能在亞麻布床單和羽絨床墊上才睡得安穩的,不知怎麼居然像個大田勞工那樣在硬木板上睡著了呢。

她在陽光下眨著眼睛,偶爾瞧見了媚蘭,頓時嚇得喘息起來。媚蘭躺在那裏,臉色慘白,寂無聲息,思嘉覺得她準是死了。她看起來像個死人,像個死了的老婦人,一張受盡折磨的臉,上麵披散著幾綹蓬亂糾結的黑發。接著,思嘉發現她那微弱的隱隱起伏的呼吸,知道媚蘭昨晚竟活了過來,這才放心了。

她們顯然是在什麼人家前院裏的樹底下度過了一夜,思嘉用手遮著眼睛向周圍看了看。因為她麵前是一條砂石鋪的車道蜿蜒著,一直伸進一條林蔭道。

“怎麼,這是馬羅裏村呀!"她想,高興得一陣心跳,因為可以找到朋友和幫手了。

可是農場上籠罩著一片死一般的寂靜。灌木和草地上的草由於馬蹄、車輪和行人肆意地來回踐踏碾壓,已被蹂躪得亂七八糟,連沙土都給攪起來了。她向房望去,但沒有看到她所熟悉的那幢古老的裝有白色護牆板的住宅,隻有一長列長方形的焦黑的花崗石基石和兩個高高伸入樹林枯的薰黑了的煙囪。

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深深吸了口氣。她會不會發現塔拉也是這副模樣,隻剩下一片廢墟,像死一般岑寂呢?

“我現在不要去想這些,"她急急忙忙告訴自己。"我現在不能讓自己去想,一旦想起來,又要被嚇住了。"不過,也由不得她自己,她的那顆心已加速跳動,一聲聲像轟雷似的:“回家去!趕快!回家去!趕快!"她們必須立即動身回家去。但是她們還得首先找些吃的和喝的,尤其是水。她把百裏茜踢醒。百裏茜轉動著兩隻眼睛向四下裏看了看。

“天曉得,思嘉小姐,俺還以為除非進天堂就再也不會醒來了!”“你已經離那兒很遠了,"思嘉說,一麵拭著把自己的一頭亂發向後掠掠。她的臉是濕的,身上也滿是汗水。她覺得自己又髒又亂,粘粘糊糊,差不多要發臭了。她的衣服因為穿在身上睡覺,亂成一團。已經變得皺巴巴的,她這輩還從沒感到這樣渾身疲倦和酸痛過、渾身的肌肉仿佛已不再是她自己的,昨晚的過度勞累還在折磨她,動彈一下就針刺般的劇痛。

她低下頭看看媚蘭,發現她的黑眼睛已經睜開。這雙眼睛顯然不對頭,火亮火亮的,下麵各有一道彎曲的黑影。她張著幹裂的嘴唇小聲央求說:“水。”“快起來,百裏茜,"思嘉命令說,"我們到井邊去打點水來。”“可是,思嘉小姐,那裏一定有鬼。說不定有人死在那裏呢。”“你要是不快下車,我就打死你!"思嘉威脅著說,一麵跛著腳從馬車上爬下來,她實在沒心思爭辯了。

這時她想起了那騎馬。也許它已經在夜裏死掉了!天知道,她給馬卸車時,馬就像快死了。她趕忙走到馬車那邊去,看見馬躺在那裏。如果馬真死了,她要詛咒上帝,然後自己也死掉算了。《聖經》上就有人做過那樣的事:詛咒上帝,然後死掉。她很能體會那人當時的心情。不過,馬還活著——還在沉重地呼吸!它半閉著眼,但明明活著。好吧,隻要給點喝,一定也會緩過來。

百裏茜很不情願從馬車上爬下來,一路嘟囔,跟著思嘉膽怯地向那條林蔭道走去。廢墟後麵是一排粉刷過的奴隸住房,仍靜靜地蹲在交抱的大樹下,但已經空無人跡。在這些住房和薰黑的石基之間,她們找到了水井,水井的頂篷仍豎立在那裏,掛著的吊桶深深地垂在井。思嘉和百裏茜一起動手,用力把繩往上絞,等到那桶清涼的活水從暗深的井底吊到台上時,思嘉禁不住低下頭去攀著桶咕嘟咕嘟暢飲起來,弄得渾身都是透濕了。

她喝個沒完,旁邊的百裏茜等急了:“夠了,思嘉小姐,俺也渴著呢,"這才提醒她想起別人也要喝。

“把繩解開,把吊桶提到馬車上去,讓他們也喝一點。

剩下的都給馬喝。難道你不想想媚蘭小姐該奶孩了?他會餓壞的。”“可是,思嘉小姐,媚蘭沒有奶——看來以後也不會有呢。”“你怎麼知道?”“像她這樣的人,俺見的多了。”“別再給我充什麼內行了。昨天生孩的事,你懂得的就夠少的了。現在趕快走吧,我要想法弄點吃的去。"思嘉找來找去一無所獲,後來才在果園裏拾到一些蘋果。

在這以前已有士兵到過那裏,樹上什麼也沒有了;她在地上撿到的那些也大半是爛了的。她把最好的幾個裝滿裙兜,踏著柔潤的土地走回來,一路上有些小石鑽進她的便鞋裏。她昨天晚上怎麼沒想起換上一雙硬些的鞋呢?她怎麼沒有帶上些吃東西呢?她怎麼沒有把遮陽帽帶來呢?她簡直像個傻瓜!

不過,那當然嘍,她原以為瑞德會照顧她們的。

瑞德!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因為連這名字都是臭的。

她多麼恨他!他的為人多麼可鄙!可是她竟站在路上讓他吻過——還幾乎很高興呢!昨晚她簡直瘋了。他這人多麼卑劣呀!

她回來後,把蘋果分給大家,剩下的扔到車後邊。那騎馬現在已經站起來了,可是它盡管飲了些水也不見有多大的起色。在陽光下看來,它顯得比昨晚糟得多了。它那兩個臀骨高高矗起,就像一頭老母牛掉似的,兩脅也瘦得像搓衣板;至於脊背,那就隻是一大片斑斑點點的傷痕罷了。思嘉套車時也畏畏縮縮不敢碰它。當她把嚼口塞進馬嘴裏,才發現原來馬根本沒牙了。都老掉了啊!為什麼,瑞德既然要偷馬,卻沒有偷一匹好些的呢?

她爬上趕車的座位,用山胡桃樹枝往馬背上輕輕抽了一下。馬喘息一聲向前挪動了,可是它走得很慢,她把馬趕上大路時發現連她自己這樣筋疲力竭的人也會比它跑得快呢。

啊,要是沒有媚蘭、韋德、百裏茜和那個嬰兒拖累她,她會很快跑回家去!那好多啊!真的,她寧願一步一步跑回去,一步一步愈來愈接近塔拉,接近母親呀!

他們距離塔拉可能不過十五英裏了,但是以這匹老馬行走的速度,就還得花一整天,因為她不得不時常停下來讓它休息。一整天啊!她順著紅光閃爍的大路向前望去,隻見路上盡是深陷的車轍,那是炮車和救護車碾過後留下來的。她還得過許多小時才能知道,究竟塔拉是不是安然無恙,母親是不是還健在。還得過許多小時,她才能結束這月驕陽下的旅程。

思嘉回過頭來看看媚蘭,在陽光下她閉著疲憊的眼睛在那裏。思嘉扯開帽帶,把自己的帽扔給百裏茜。

“把帽蓋到她臉上。這樣,她的眼睛就不會給太陽曬壞了。"於是,烈日直射到她那毫無遮蔽的頭上,她心想:“不用等到天黑,我就會變得像珠雞蛋一樣滿臉雀斑了。"有生以來她還從沒有不戴帽或披紗在太陽下待過,也從沒有不戴手套用她那雙胖乎乎的又白又嫩的小手拿過韁繩。可現在她卻暴露在烈日下,趕著這輛由病馬拉著的破車,渾身肮髒汗臭,肚又餓。除了像蝸牛似的慢騰騰地爬過這片荒野之外,毫無它法。短短幾個星期以前,她還是那麼安全舒適!那時候她和每個人都以為亞特蘭大萬無一失,佐治亞決不會被敵人入侵——這好像就是昨天的事!然而,四個月前西北方麵出現的那一小片烏雲,居然很快釀成一場風暴,接著又成為呼嘯的颶風,把她的整個世界都卷走了,把她本人也刮出那個庇護所,如今被拋在這鬼影憧憧的荒原上了。

塔拉會安然無恙嗎?或者塔拉也已經隨風飄逝,隨著那場席卷佐治亞的的颶風煙消雲散了嗎?

她拿樹枝抽打著這匹早已乏極了的馬,想逼它走快一點,這時歪歪倒倒的馬車像個醉漢似的顛簸著他們左右搖晃,不得安寧。

空氣像死一般沉悶。在傍晚的太陽光下,每一片記得很清楚的田地和灌木林都是碧綠的,寂靜的,那種不祥的寧靜在思嘉心引起了恐懼。那天他們經過的每一幢彈痕累累、空無人煙的房,每一個像哨兵似的站在火後廢墟上的幹瘦的煙囪,都使她愈來愈害怕了。從頭天夜裏以來,他們還沒遇見過一個活人或一隻活的動物。不錯,有的是死人、死馬、和死騾躺在路旁、渾身腫爛、叮滿了蒼蠅,可是活的什麼也沒有。沒有遠處牲口的叫聲,沒有鳥兒歌唱,也沒有一絲風吹動樹。隻有這騎馬匹憊地行進時呱噠呱噠的蹄聲和媚蘭的新生兒嚶嚶的啼哭,打破了周圍的死寂。

鄉村好像躺在某種可怖的魔法之下。或者更壞些,思嘉不寒而栗地暗想,它像一位母親的熟悉可愛的麵孔,那麼美麗,可是終於在經曆了死亡的痛苦之後寧靜下來了。她覺得那曾經很熟悉的林地裏一定到處是鬼。在瓊斯博羅戰役死了成千上萬的人呢。他們就在這陰森森的樹林裏,在傍晚斜陽透過靜止的樹膽怯地照著的地方,無論朋友和仇敵,都一樣用沾滿鮮血和紅土的眼睛、用遲鈍而可怕的目光、窺視著破馬車裏的她呢!

“母親!母親!"她小聲呼喚著。要是她能夠克服這一切困難到達愛倫身邊,那就好了!要是出於上帝的恩賜,塔拉還安然無恙,她能夠趕著馬車駛上那條漫長的林蔭道一直奔到家裏,看見母親那張慈祥親切的麵孔,能夠再一次撫摩到那雙柔軟、能幹、會驅除恐怖的手,能夠抓住愛倫的裙裾,並一頭紮進它裏麵,那就好了!母親會明白該怎麼辦的。她不會讓媚蘭和她的新生兒死掉。她會平靜地說:“別響,別響,"把所有的幽靈和恐怖的東西都趕走的。可是母親病了,也許快死了呢!

思嘉用鞭在馬的臀部抽了一下。他們整天冒著酷熱在這無究無盡的大路上爬行。他們得快點走啊!眼看就要天黑了,他們會孤零零地待在這死寂的荒原上。於是她用起泡的雙手更緊地抓住韁繩,在馬背上狠狠地抽打著,每抽一下她那酸痛的兩臂都痛得像火燎似的。

她隻要能回到塔拉和愛倫的溫柔懷抱裏就好了。那時她要立即卸下肩頭上的負擔,那遠不是她那年輕的肩膀所能勝任的沉重負擔——那個瀕死的婦人,那個迅速衰弱的嬰兒,她自己的饑餓的小男孩,以及那個嚇壞了的黑人。他們全都在向她尋求力量,尋求引導,全都從她挺直的脊背上看到勇氣,可這勇氣是她並不具備的,這力量也早已使完了!

那匹筋疲力竭的老馬已經對鞭和韁繩毫無反應了,它隻不過拖著四條腿在蹣跚地行走,有時踢著了小石塊就顛躓或搖晃一下,幾乎跌倒。不過,到暮色降臨時,他們終於進入了最後一段路程。他們拐過馬車路上那個彎,便駛上了寬敞的大道,這裏離塔拉隻有一英裏了!

那道山梅花籬笆的陰影在前麵隱隱出來,這說明已來到麥金托什田產的邊沿。再往前一點,思嘉在一條橡樹林蔭道前收緊了韁繩,這條林蔭道通往老安格斯-麥金托什的住宅。

那裏是一片黑暗。住宅或棚屋裏沒有一點亮光。她在黑暗眯細眼睛才隱約看到了前麵的情景,這一切在她經過了可怕的一天之後越發顯得熟悉了。她看見兩個高高的煙囪像龐大的墓碑俯視著早已坍毀的二樓,幾扇沒有燈光的破窗戶像瞎了的一動不動的眼睛嵌在牆壁上。

“喂!"她使出全身力氣喊道。"喂!”

百裏茜緊緊抓住她不放,害怕極了,思嘉回過頭來,看見她的兩個眼珠在骨碌碌亂轉。

“別喊了,思嘉小姐!別再喊了!求求你,"她低聲說著,嗓在顫抖。"誰知道會給你什麼回答呀。”“我的上帝!"思嘉心裏想,不由得渾身打了個寒噤。”我的上帝!她這話說得對呢。從那裏是什麼都可能引出來的!"她抖了抖韁繩,馬又繼續往前走了。麥金托什家住宅的情景使她最後殘餘的一線希望也化為泡影了。那房已被燒毀,淪為一片廢墟,杳無人跡,和她那天所經過的每個農莊一模一樣。塔拉就在半英裏之外,在這同一條大路的旁邊,正好是軍隊經過的地方。塔拉一定也被毀掉了!她隻能找到燒黑了的磚頭和穿過斷垣殘壁朦朧閃爍的星光;愛倫和傑拉爾德都不見了,幾個姑娘不見了,嬤嬤不見了,黑人們也不見了,天知道他們都到哪兒去了。那裏隻剩下一片死寂,籠罩著一切。

她幹嗎這麼傻,這麼違背常情,居然肩負著這樣的使命,拖著媚蘭和她的孩,跑回來了呢?他們還不如死在亞特蘭大,何必冒著火一般的驕陽,坐在破馬車裏整日顛簸,跑到荒涼的塔拉廢墟來送死呢?

但是,艾希禮把媚蘭留給她照顧了。"請照顧她吧。"啊,那美好而傷心的一天,當時,在永遠離去之前,他曾和她吻別呢!"你會照顧她,是嗎?請答應我!”結果她就答應了。她幹嗎要承擔這樣一項諾言,這樣一項由於艾希禮死了而具有雙重束縛力的諾言啊?此刻,她即使已疲憊極了,但仍然恨媚蘭,恨那個嬰兒的像小貓似的叫著打破沉寂的聲音,那聲音愈來愈微弱了。不過她已經答應了,而且他們已屬於她,就像韋德和百裏茜那樣屬於她,因此,隻要她還剩下一點點力氣,或者說還有一口氣,她就得為他們奮鬥,掙紮。她本來可以把他們留在亞特蘭大,把媚蘭塞給醫院,再也不去管了。

可是那樣一來,無論今生來世,她都永遠不敢去見艾希禮,不去告訴他她把他的女兒丟在陌生人間,讓他們死去了。

啊,艾希禮!今天晚上,當她攜帶著他的女兒在陰森森的大路上奔波時,他還活著嗎?他自己在哪裏呢?他在羅克艾蘭監獄裏躺下時還會想起她嗎?或者他出天花死去已經好幾個月了,如今正和無數旁的聯盟軍官兵一起在什麼地方的一個長長的墳坑裏腐爛?

思嘉緊張的神經幾乎一下繃裂了,因為她聽見附近灌木叢突然冒出的一個聲音。百裏茜大聲尖叫著,猛地撲倒在馬車的底板上,嬰兒被壓在下麵。媚蘭無力地挪了挪身,雙手在尋找嬰兒,韋德則用手捂著眼睛渾身哆嗦,但嚇得哭不出聲來了。一會兒,他們旁邊那叢灌木嘩啦啦地分開,笨重的獸蹄出現了。接著是一聲低沉而淒楚的哞叫,好像朝他們耳朵轟了一炮似的。

“原來是頭母牛,"思嘉鬆了口氣,可她的聲音還不平靜。

“別傻了,百裏茜。看你把嬰兒給壓壞了,媚蘭和韋德都嚇得不行了!”“那是個鬼呢!"百裏茜呻吟著說,同時臉朝下伏在車板上,扭動著身不肯起來。

思嘉隻得轉過身,舉起那根作馬鞭用的樹枝在百裏茜背上抽了一下。她實在太累太虛弱,而且擔驚受怕得夠了,因此容忍不了別人身上更多脆弱的表現。

“你這笨蛋,坐起來,"她說,"省得我把鞭抽斷了。"百裏茜哭叫著抬起頭來,從馬車一邊的擋板上朝外看了看,看見真是一頭母牛,一頭紅白花的大母牛,站在那裏用吃驚的大眼睛巴巴地瞧著他們。這時母牛又張開嘴,"哞——"地叫了一聲,仿佛有什麼苦處似的。

“叫聲聽起來可不像一般的牛叫。這牛是受傷了吧。”“俺看這叫聲像是奶袋發脹了,母牛急著要人給擠奶呢,"百裏茜說,她這時已平靜些了。"說不定是麥金托什先生家的,黑鬼們把牛趕進了樹林,北方佬才沒把牛抓了去。”“我們把它帶走,"思嘉立即決定。"這樣我們就有牛奶給嬰兒吃了。”“咱們怎麼帶得走它呢,思嘉小姐?咱們可不能帶頭母牛走呀。母牛要是很久沒擠奶了,就更不好辦。那奶袋快脹破了。怪不得它這樣叫喚呢。”“那就把你的襯裙脫了,你既然這麼在行,撕成布條,把它拴在馬車後麵。”“思嘉小姐,你知道俺好久沒有裙,後來有了一條,可俺不能白白拿來用在牛身上呀。俺也從沒跟母牛打過交道。俺見了母牛都害怕呢。"思嘉撂下手裏的韁繩,把自己的裙提起來,底下那條鑲花邊的襯裙又漂亮又完整,那是她唯一的一條了。她解開腰帶,把襯裙脫下來,雙手使勁揉搓著那些柔軟的褶。這花邊和亞麻布是瑞德用他通過封鎖線的最後一艘走私船從納索給她帶來的,她花了整整一星期才做成這件衣裳。現在她斷然抓住裙邊狠狠地撕扯著,把它放到嘴裏咬著,直到它終於綻裂,隨即嘩的一聲撕開了。她一次又一次使勁咬呀,雙手撕扯呀,結果襯裙變成了一堆布條擺在眼前。她把布條一條條連結起來,直累得起泡的手指流出血來,顫抖不已。

“把這布繩係在牛角上,"她吩咐百裏茜。可是百裏茜拒絕不幹。

“俺是怕牛的,思嘉小姐。俺不是那種幹場院活的黑奴。

俺從來沒跟牛打過交道。俺隻幹家務活呢。”“你是個傻黑。我爸幹的最大一件錯事就是把你給買來了,"思嘉慢吞吞地說,因為她實在太累,已經懶得生氣了。

“不過,隻要我這胳臂還能動彈,我就拿這鞭狠狠抽你。"瞧,思嘉心裏想,我在這裏說了"黑",可母親很不喜歡這樣說呢。

百裏茜驚恐地轉動著兩隻眼珠,先瞧瞧女主人板著麵孔,又看看那頭正在哀叫的母牛。比較起來,思嘉還不是那麼可怕的,因此百裏茜抓住車上的擋板,待在那裏一動不動。

思嘉挪動著兩條發僵的腿從座位上爬下來,每個動作都使肌肉脹痛一下,其實百裏茜並不是這麼唯一怕牛的人。思嘉也一直害怕牛,連最溫馴的母牛她也覺得太凶了。不過,如今有那麼多最可怕的事物擺在她麵前,她就不能再屈服於那些小小的危險了。幸好這頭母牛還是溫和的。它在艱苦到處尋找人類來幫助它,所以當她把那條用襯裙做的繩係在牛角上時,牛也沒有做出任何威脅的姿態。她把布繩的另一端係在馬車背後,用她那幾個手指頭所有的勁兒拉了拉,覺得牢靠了才鬆了手。然後,她準備回到駕駛座上去,可是突然一陣難以抵禦的疲憊感湧上心來,她頭暈眼花,覺得天旋地轉,隻好雙手抓住車廂板站住,才沒有倒下。

媚蘭睜開眼睛,看見思嘉站在她身旁,便低聲說:“親愛的——我們到家了嗎?”家!思嘉一聽家這個字眼便熱淚盈眶了。家嗎?媚蘭還不明白已經沒有什麼家了,他們正無依無靠地流落在一個狂暴而荒涼的世界上啊!

“還沒有呢?"她用發緊的嗓盡量溫和地回答說。"不過很快就要到了。我們很快就有牛奶給你和嬰兒喝了。我剛才找到一頭母牛。”“可憐的家夥,"媚蘭低聲說,一麵無力地伸手去摸孩,可是還沒摸到手就癱落了。

要爬回到駕駛座上去,那是需要思嘉付出渾身的力氣的,不過她終於做到了,而且拿起了韁繩。可這時那騎馬耷拉著腦袋站在那裏,拒不動身。思嘉無情地用鞭抽它。她希望上帝會饒恕她這樣傷害一隻已經累壞了的牲畜。那她隻好深感遺憾了,如果上帝並不饒耍畢竟塔拉已經就在眼前,再走四分之一英裏就可憑自己高興倒在車轅下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