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星期之後,經過一場旋風式的求婚,思嘉與弗蘭克-肯尼迪結婚了。她紅著臉告訴對方,他的求婚方式使她沒有一點喘息的機會來拒絕他的熱情。

其實,弗蘭克壓根兒不知道在這兩個星期裏思嘉一直因為他對她所給予的暗示和鼓勵反應遲鈍而恨得咬牙切齒,整夜在房裏轉而不得安眠,祈禱蘇倫那邊千萬不要寄什麼不合時宜的信來破壞她的計劃。她感謝老天爺,幸虧妹妹是個最不愛寫信的人,隻喜歡收到別人的信,而不喜歡給別人寫信。可是當思嘉披著愛倫那條褪色的圍巾在臥室冰冷的地板上來回走動度過漫漫長夜時,她總是想事情還不牢靠,就怕有個萬一呀。弗蘭克也不知道她收到過一封威爾的短信,說喬納斯-威爾克森又到塔拉來過一次,發現她去了亞特蘭大,便大發雷霆,結果威爾和艾希禮隻得把他趕出門去。威爾的信還強調一件她最明白不過的事情,即交納額外稅金的AE?限愈來愈近了。看到一天天就這樣悄悄地過去,她簡直急得走投無路,恨不得能將報時的沙漏抓到手裏,讓沙粒停止流動。

但是她將自己的感情掩飾得如此周密,將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如此出色,以致弗蘭克一點未起疑心,他隻看見表麵上的一切——查爾斯-漢密爾頓的這位美麗而柔弱無助的年輕寡婦,每天晚上在皮蒂帕特小姐的客廳裏接待他,帶著欽佩之情AE?息靜平地聽他談論將來經營店鋪的種種計劃和他期望賺多少錢來買下那家鋸木廠。她對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表示深切的理解和濃厚的興趣,這就足以醫治他因蘇倫的所謂變節而在感情上受到的傷害了。他對蘇倫的行為感到痛心和困惑,而他的虛榮心,那種年單身漢明知自己對女人已沒有吸引力的膽怯而敏感的虛榮心,更是極大地受到了創傷。他不能寫信給蘇倫,責備她不忠實,連想到這個態頭都覺得害怕。但是跟思嘉念叨念叨念蘇倫的事,倒可以減輕他心頭的痛苦。思嘉沒有說一句貶低蘇倫的話,隻不過告訴他,她了解她妹妹待他多麼不好,並說他理應得到一個真正賞識他的女人的體貼和照顧。

小巧玲瓏的漢密爾頓太太就是這樣一位又頰紅潤的漂亮女,她一說起自己的苦楚便唉聲歎氣,而當他說點笑話逗她高興時,又馬上發出像小銀鈴般令人歡快的甜蜜笑聲了。她身上那件經嬤嬤洗得幹幹淨淨的綠色長袍,襯托出她苗條的身段,更顯得纖腰楚楚,而且,她的手帕和頭發裏不時飄出的淡淡清香多麼迷人啊!這樣一個柔弱漂亮的女,在連她自己都不了解其艱難的險惡世界,竟會如此孤苦伶仃,這簡直是人世間的恥辱。目前既沒有丈夫、兄弟、也沒有父親來保護她。弗蘭克覺得對於一個孤獨的女人來說,這個世界實在太冷酷了,思嘉也默默地完全同意他的看法。

他天天晚上都來看她,因為皮蒂家的氣氛令人愉快和寬慰。嬤嬤總是站在前門對他微笑,而這樣的微笑是隻給有身份的人的,皮蒂拿咖啡加白蘭地招待他,還不斷奉承他,思嘉剛一直全神費注地聆聽他的每一句話。有時下午他外出做生意,便趕著馬車帶思嘉同去。這些旅行特別愉快,因為她提出那麼多愚蠢的問題——"真是婦道人家",他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語道。他認為思嘉對做生意一竅不通,忍不住大笑起來,她也笑著說:“當然嘍,你不能希望像我這樣一個傻女人會懂得你們男人的事呀!"思嘉讓他在他那老處女般的生活初次感到自己成了個堂堂男,上帝賦予了他一種比別人更高尚的品質,讓他來保護那些孤弱無助的蠢女人。

終於,他們站在一起舉行婚禮了,這時弗蘭克拉著她那表示信任的小手,思嘉的眼睫毛輕輕垂下,在微紅的雙頰上方形成兩道濃黑的新月,可是他依然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他隻知道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完成了某種羅曼蒂克和令人激動的大事。他弗蘭克-肯尼迪居然使這個美人兒傾倒,投入他有力的懷抱裏了。這是一種飄飄然的感覺。

他們的婚禮沒有請一個親友參加。證婚人是從大街上叫來的陌生人。思嘉堅持這樣做,他也就讓步了,盡管有點勉強,因為他原來希望他在瓊斯博羅的妹妹和妹夫能來參加。要是能在皮蒂小姐的客廳裏舉行個招待會,請朋友們來喝喝酒祝賀新娘,那他會更高興聽。但思嘉甚至連皮蒂小姐參加也不同意。

“隻要我們兩個人,弗蘭克,就像私奔那樣,"她緊緊抓住他的臂膀一個勁地央求道。”我一直就想跟人逃到外麵去結婚,親愛的。為了我,你就這樣做吧!”正是這種討人喜歡,他至今還覺得新鮮的言詞,以及她央求時那淺綠眼睛的眼角邊掛著的晶瑩淚珠,終於把他征服了。畢竟,男人總得對他的新娘做出某種讓步吧,尤其是關於結婚儀式,因為女人對於這種動感情的事總是看得很重的。

這樣,在他還沒來得及弄清是怎麼回事之前,他便結婚了。

弗蘭克給了她那三百美元,但對於她竟要得如此之急依然很不理解,剛開始還有點不太情願,因為這意味著他馬上購買鋸木廠的希望落空了。不過,他總不能眼看著她的一家人被攆出去呀,而且一看到她興高采烈的模樣,他的失望情緒就開始減退,再看看她對他的慷慨“深表感激"時的嬌媚樣兒,失望情緒更一下無影無蹤了。過去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對弗蘭克"深表感激"過,因此他覺得這筆錢是很值得花的。

思嘉打發嬤嬤立即回塔拉,叫她完成三個任務:一是將錢交給威爾,二是宣布她的婚事,三是將韋德帶回亞特蘭大。

兩天以後她接到威爾的一個便條,她把這條帶在身邊,一遍又一遍地看著,越看越高興。威爾說稅款已經付清,但喬納斯-威爾克森對這一消息"表現得相當無禮",盡管至今尚未提出對他的恫嚇。威爾在便條最後祝她幸福,這是一種簡單的禮節性祝賀,不帶絲毫個人的意見。她知道威爾理解她所采取的行動和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既不會責怪也不會對她加以讚許。但是艾希禮會怎麼想呢?她狂熱地猜想著。不久以前就在塔拉果園裏我還對他說過那種話,可如今,他會怎樣看我呢?

她還收到一封蘇倫的一信,寫得錯字連篇,措詞激烈,公然辱罵,信上還沾有淚痕,總之是一封充滿惡毒語言和對她的品質作了真實寫照的信,它使她終生難忘,而且永遠也不會原涼寫這封信的人。不過塔拉已安然無事了,至少掙脫了眼前的威脅,這給她帶來的快樂是連蘇倫的那些話也無法加以衝淡的。

要她認識到如今她的永久家庭是在亞特蘭大而不是在塔拉,這還是很不容易的。在她拚命為這那筆稅金奔走時,除了塔拉和威脅它的命運之外,她沒有想過什麼別的。甚至在結婚的那一刻,她也沒有想到過她為保全家庭所付出的犧牲竟是使自己永遠離開家了。現在木已成舟,她才清醒過來,感到心有一種難以排遣的思家之痛。但事已至此,她已達成了這筆交易,就得遵照執行。而且她對弗蘭克挽救了塔拉非常感激,不免對他也產生了感情,同時下定決心不讓他對娶她為妻感到懊悔。

亞特蘭大的女人對於鄰居家的事了解得差不多跟自己家裏的事一樣多,而且興趣更大。她們全都知道弗蘭克-肯尼迪同蘇倫之間有一種"默契"已經好幾年了。事實上,他曾經羞答答地說過他準備明年春天結婚。因此他和思嘉悄悄結婚的事一經宣布,便引起大家紛紛議論、猜測和懷疑,這是不足為怪的。梅裏韋瑟太太從來就愛刨根問底,她竟直戴了當地質問弗蘭克,究竟為什麼跟一位姑娘訂了婚卻娶了她的姐姐。後來她告訴埃爾辛太太,她過問此事得到的全部回答卻是對方的一副傻相。可是對於思嘉,梅裏韋瑟太太這個精明能幹的人竟也不敢當麵去問。這些天來,思嘉顯得是夠平靜和溫柔的,但她眼裏含著一種洋洋得意的神情,叫人看了惱火。不過她天性好鬥,誰又犯得上去惹她呢!

她知道亞特蘭大人都在議論她了,但她並不在乎。畢竟,嫁男人是沒有什麼不首道德的。反正塔拉已經平安無事,就讓人家去說好了。她可還有許多別的事情要幹呢。最要緊的是得用一種很巧妙的方式讓弗蘭克明白他那店必須賺更多的錢。自從受到喬納斯-威爾克森的那番恫嚇之後,她再也無法安寧,除非和弗蘭他往後能有點積蓄。況且即便沒有什麼意外事情發生,弗蘭克也應該賺更多的錢,以便她積攢下來付明年的稅金。另外,她心裏還老牽掛著弗蘭克提起過的那外鋸木廠。弗蘭克可以從鋸木廠的經營賺許多錢。現在木材如此昂貴,誰有了鋸木廠誰就可以發財。她暗自發愁,因為弗蘭克的錢如果付了塔拉的稅金就沒法買那個鋸木廠了。

她下定決心要使弗蘭克的那店盡量多賺錢,快賺錢,這樣他便可以在別人還沒來得及買走那個鋸木廠之前將它買下來。

她知道這是一筆好買賣。

如果她是男人,她一定要把店抵押出去,用這筆錢來買鋸木廠。但是婚後第二天當她輕描淡寫地向弗蘭克暗示這一想法時,他隻微微一笑,叫她那可愛的小腦袋瓜不必為生意上的事操心。她居然還知道什麼叫抵押呢,這叫他有點驚訝。

最初他還覺得很有趣,但是就在新婚後沒幾天,這種樂趣便很快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某種震驚。有一次他無意告訴她"有些人"(他很謹慎地沒有講出他們的姓名)欠了他的錢,但目前還不出來,而他當然不能去逼這些老朋友和紳士們。從那以後思嘉一次又一次提起這件事,弗蘭克才後悔當初不該對她說了。她還裝出一副迷人的孩氣,說自己隻是出於好奇,想知道究竟哪些人欠了他的錢。一共欠了多少。弗蘭克對這件事總是躲躲閃閃,再也不想多談。他隻神經質地幹咳著,晃著手,重複那句關於她可愛的小腦瓜的騙人的話。

弗蘭克漸漸明白過來,這可愛的小腦袋瓜同時還是個"善於算計"的腦袋瓜。實際上比他自己的算計功無要精得多,而知道了這一點是令人焦慮不安的。他發現她能用心算的方法很快將一長串數字加起來,而他對三位以上的數字都得用筆才能計算。還不隻此,連分數的算法對她來說也毫不困難,這一發現著實讓他大吃一驚。她覺得一個女人懂得分數和生意這燈事情是有失體麵的,而且覺得如果她不幸生來就有這樣一種不符合貴婦人身份的理解能力,她就應該裝出不懂的樣。現在他不再喜歡跟她談生意上的事情了,而在婚前他是很高興這樣做的,因為那時他以為這些事情她全然不懂,向她解釋是一愉快。現在看到她對這一切了如指掌,這種表裏不一便激起了他作為男漢通常具有的那種憤怒。再加上他發現女人還具有頭腦,就覺得自己的幼想破滅了。

弗蘭克到底在婚後什麼時候才明白過來思嘉為達到嫁給他的目的采取了欺騙的手段,這一點誰也不知道。也許是那位顯然未婚的托尼-方丹來亞特蘭大做生意時向他透露了。但也可能是他在瓊斯博羅的妹妹聽到他結婚的消息後大吃一驚,直接寫信告訴他的。但可以肯定他並沒有從蘇倫人那裏聽到什麼。她從未給他來人,自然他也不好不寫信去作解釋。

既然他已經結婚了,解釋還有什麼用呢?一想到蘇倫將永遠不明真相,永遠以為他無情無義地拋棄了她,就深感內疚。說不定旁人也在這樣想,也在議論他,這肯定將他置於一種非常尷尬的處境了。而他又無法洗刷自己,因為一個男人總不好說自己被一個女人欺騙了吧-一個有身分的男人總不能到處宣傳自己的妻用謊話讓他上了圈套吧。

思嘉已經成他的妻了。妻有權利要求自己丈夫忠誠。

再說,他不願讓自己相信她是隨隨便便嫁給他的,對他根本沒有感情。他那男性的虛榮心不允許這種想法期留在心裏。

他寧願相信思嘉是突然愛上了他,結果便撒了個謊把他騙到手。但這一切都是令人費解的。他清楚,對於一個比他年輕一半而漂亮精明的女人來說,他沒有什麼的吸引力,不過弗蘭克畢竟是個有身分的人,他隻好將這些疑團放在心裏。思嘉已經是他的妻,他總不能向她提出一些可笑的問題去侮辱她,何況那也無濟於事啊!

弗蘭克並沒有刻意想挽回什麼,因為看來他的婚姻也算美滿的了。思嘉在女人裏麵算得上是最美最動人的,他認為她完美無缺——除了她太任性。婚後他很快發現隻要依著她,生活就可以過得很愉快,不過要是不依她——隻要依著她,她就像孩那樣高興,老是笑呀,說些傻裏傻氣的笑話呀,坐在他膝頭上,捋他的胡須,直到他發誓他覺得自己年輕了二十歲。她還會表現得出人意外地溫柔和細致,晚上他回家時,她已經把他的拖鞋烘在火爐邊,還大驚小怪地抱怨他腳濕了,生怕他又要感冒。她總是記得他喜歡吃雞,咖啡裏要放三匙糖。是的,同思嘉在一起,生活是十分甜蜜和舒適和——隻不過凡事都得依著她。

婚後兩個星期,弗蘭克感染了流行性感冒,米德大夫讓他臥床休息。在戰爭的頭一年,弗蘭克得過肺炎在醫院裏躺了兩個月,從那以後,他生怕重犯,所以這次也秒得躺下蓋著三條毯發發汗,乖乖地喝嬤嬤和皮蒂姑媽每隔一小時給他送來的湯藥。

可是病拖著不見好,弗蘭克眼看日一天天過去,愈來愈對他那店發起愁來。現在店裏的事情由一個站櫃台的店員在管理,每天晚上到家裏來向他彙報一天的交易,但弗蘭克還是不放心。他很煩躁,但思嘉卻一直在期待著這樣一個機會,這時便把冰涼的小手放在他額頭上試探著說:“現在,親愛的,要是你老這樣煩躁,我可也受不了啦。還是讓我去城裏看看事情究竟進行得怎樣吧。"她終於去了,臨去前把他勸好了。他有氣無力地提出反對時,她還微笑。在她新婚的這三個星期裏,她一直迫切地想看看他的帳本,好查明他的財產狀況。他病倒了,真是難得的機會!

那丫就在五點鎮附近,新修的屋頂在被煙熏黑的舊磚牆的襯托下,顯得格外耀眼。從人行道直到街邊搭著個板篷,連結板篷柱的長鐵杆上拴著幾匹騾馬,騾馬背上覆蓋著破毯和棉絮,騾馬耷拉著腦袋任憑那蒙蒙細雨淋著。店鋪裏麵就像布拉德在瓊斯博羅的那店似的,隻是這裏燒得嗶剝作響的爐周圍沒有閑人在消遣和向沙箱裏吐煙草法。這店比布拉德的店要大,但灰暗得多。板篷擋住了大部分冬日的陽光,店裏又髒又黑,隻是從兩側牆壁高處的兩個有蠅屎斑的小窗透進一絲亮光。地板上撒滿了沾著爛泥的木屑,而且到處是塵土和髒物。店裏的前頭一部分似乎整齊些,陰暗處立著一些很高的貨架,堆滿了色彩鮮豔的布匹、瓷器、烹飪器皿和零碎日用品等。但是隔板後麵,即後邊那個部分,便都是亂糟糟的了。

隔板後麵沒有地板,硬地上零亂地堆放著各式各樣的東西。在半明半暗,她看到有成箱成袋的貨物,以及犁頭、馬具和廉價的鬆木棺材。黑暗處還擺著些舊家具,從廉價的按木到桃花心木和紅木的舊家具。還有一些破舊很名貴的織錦椅墊和馬鬃椅墊,這些同周圍一片混亂景象很不諧調。地上還亂扔著一些瓷便壺、碗碟和高爾無球棒;四壁周圍還有幾個深深的貯藏箱,裏麵很黑,她點起蠟燭才看清楚裏麵裝著一些種、鐵釘、螺釘和木工用具。

“我還以為弗蘭克這樣婆婆媽媽像老處女,一定會把事情搞得更有條理,"她暗想,一麵用手帕擦擦她那雙弄髒了的手。

“這地方簡直是個豬圈。你看他是怎麼開店的呀!他隻要把這些東西上的灰塵撣掉,把它們擺到前麵去讓人們看得見,不就可以賣得快多了嗎?"既然他的貨物是這個樣,他的帳目肯定更不用說了!

她想我現在必須看看他的帳本,於是端起燈到店鋪的前麵去了。站櫃台的店員很不情願地把背麵很髒的厚厚的帳本遞給她。顯然他盡管年輕,卻同弗蘭克的觀點一樣,認為女人是不應當參與生意經的。但思嘉用尖刻的話鎮住他,打發他出去吃午飯。這時她感到舒坦多了,因為他那不以為然的神氣叫他很惱怒。她坐在靠近爐的一張破椅上,盤起一條腿,將帳本攤開。這時正是吃午飯的時間,街上空無一人。店裏也沒有顧客來,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她慢慢地翻看著帳本,仔細審視弗蘭寫的那一行行很難辯認的人名和數字。正如她所預料的那樣,她發現了弗蘭克缺乏生意人頭腦的最新證據,因而皺起了眉頭,人家欠他的債款到少有五百美元,有些已經拖欠了好幾個月,而那些欠債人她都認識,其是梅裏韋瑟家和埃爾辛家的。從弗蘭克不願意提起"人們"欠他錢的態度來看,她一直以為這筆錢為數不多。想不到竟是這麼大一筆啊!

“要是他們真還不出錢來,為什麼還照樣來買東西呢?"她惱火地想道。"要是他明明知道他們還不起錢,又為什麼還照樣賣給他們東西呢?隻要他叫他們還錢,其許多人是還記得還錢的。埃爾辛家既然給範妮買得起新緞禮服,辦得起奢華的婚禮,肯定也還得起錢。弗蘭克就是心太軟了,人們利用了他這一點。嗨,隻要他將這筆錢的一半收回來,便可以買下那家鋸木廠,而且輕易就替我交清稅金了。"於是她想:“弗蘭克竟然還想去經營鋸木廠呢!那可真是見鬼了。要是他把這個店都開得像個慈善機關,他還有什麼希望在鋸木廠上賺錢呀!不到一個月,廠就會被官府沒收了。嗨,要是讓我來經營這店,準會比他強多了。由我來經營一個木鋸廠,準能勝過他。盡管我對木材生意還一竅不通呢!"思嘉從小受的是這樣一種傳統觀念的教育,即男人是萬能的,而女人則沒有什麼才智,因此說發現一個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樣出色地做生意,甚至比男人做得更好,這種想法在思嘉來說就是非常驚人和革命的了。當然她也發現這種想法並不完全正確,但它依然是個令人愉快的假設。因此牢牢地據守在她心頭。她以前從來沒有將這種驚人的想法說出來過。

她默默在坐那裏,膝頭上攤著那本厚厚的帳簿,驚異得微微張開嘴,心想在塔拉那幾個月貧困的日裏,她確確實實幹過一個男人幹的活兒,而且幹得相當出色呢。她一直受到這樣的教育,認為一個女人是不能單獨成事的,可是在威爾到來之前,她沒有任何男人的幫助,不也照樣把農場管起來了嗎?那麼,那麼,她心裏嘀咕著,我就相信女人沒有男人幫助也能夠做成世上所有的事情——除了懷孩,而且天曉得,任何神誌正常的女人,隻要可能,誰會願意懷孩呀。

一想到她和男人一樣能幹,她便突然感到自鳴得意,而且急切想證實這一點,想像男人一樣來為自己掙錢。掙來的錢將是她自己的,用不著再去向任何一個男人祈求,更用不著向他報帳了。

“但願我有足夠的錢,自己來買下那家鋸木廠,"她大聲說著,歎了一口氣。“我一定要使廠興旺起來。連一塊木片也不賒給人家。"接著她又歎息起來。她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弄錢,因此這個主意是辦不到的。而弗蘭克隻要把人家欠他的錢收回來便可以買下木廠。這是一個可靠的賺錢辦法。等到他有了這家木廠之後,她一定會想方設法讓他經營得比以前開店更認真一些。

她從帳本後麵撕一頁,開始抄那些已經好幾個月未還列的欠債人名單。她一回家就要向弗蘭提出這件事,要他處理。

她要讓他明白,即使他們都是些老朋友,即使逼他們還帳確實有點難為情,但這些人無論如何也得還了。這也許會讓弗蘭克為難,因為他膽小怕事,而且喜歡朋友們稱讚他。他的麵皮如此之嫩,竟寧可不要錢也不願公事公辦地去討債呢。

也許他會告訴她誰也沒有錢還他的債。嗯,或許這是真的。貧窮對於她來說確實不是什麼新聞了。但是幾乎每個人都保留有一些銀器和珠寶,或者死守著一點不動產。弗蘭克可以把它們當現金要來嘛。

她想像得出當她把這個想法向弗蘭克攤牌時,他會怎樣惱火。居然讓他拿朋友的首飾和財產!是呀,她聳了聳肩膀,隨他自己的便去悲歎好了。我要告訴他,他可以為了友誼而甘願繼續受窮,我可不願意。要是弗蘭克沒有一點勇氣,他將永遠一事無成!他必須賺錢,即使我不得不當家掌權,好叫他這樣去做。

她正強打精神、咬緊牙關趕忙抄寫時,店堂的前門忽然推開了,一陣冷風隨著刮進來。一位高個男人邁著印第安人的輕快腳步走進灰暗的店裏,她抬頭一看,原來是瑞德-巴特勒。

他身著簇新的衣服和大衣,一件時髦的披肩在他那厚實的肩膀上往後披著。當他倆的目光相遇時,他摘下頭上那頂高帽,將手放在胸前有皺褶的潔白襯衫上,深深鞠了一躬。

他那一口雪白的牙齒在那張褐色的麵孔襯托下顯得分外觸目,他那雙大膽的眼睛在她身上搜索著。

“我親愛的肯尼迪太太,"他邊說邊朝她走去,"我最親愛的肯尼迪太太!"接著便歡快地放聲大笑起來。

起先她像是看見鬼闖入店堂似的嚇一大跳,隨後連忙放下那隻盤著的腿,挺起腰來,冷冷地白了他一眼。

“你到這裏來幹什麼?”

“我去看過皮蒂帕特小姐,聽說你結婚了,所以我匆匆趕來向你道喜。"她想起那次在他手下受到的侮辱,頓時羞得滿臉通紅。

“我真沒想到你竟然狗膽包天還敢來見我!"她喊道。

“正好相反!你怎麼還敢見我呢?”

“哎喲,你真是最最——”

“讓我們吹休戰號好不好?"他朝她咧嘴一笑,這種一閃即逝的微笑顯得輕率,但並沒有對他自己的行為感到慚愧或對她的行為有所責備的表示。她也不禁報之一笑,但那是很不自在的苦笑。

“他們沒絞死你,真令人遺憾!”

“恐怕別人也有你這種想法。來,思嘉,放鬆些吧。你像吞了一根通條在肚裏似的,這可不合適呀。我想你一定已經有充分的時間忘掉我那個——嗯——我開的那個小小的玩笑了吧。"“玩笑?哼!我是決不會忘掉的!"“唔,會的,你會忘掉的。你隻是裝出一副氣勢洶洶的樣罷了,因為你認為隻有這樣才是正當體麵的。我可以坐下來嗎?"“不行。"他在她身邊的一把椅上坐下來,又咧嘴一笑。

“我聽說你連兩星期也不肯等我呢,"他嘲諷地歎了口氣。

“女人真是反複無常啊!”

他見她不回答,又繼續說下去。

“告訴我,思嘉,作為朋友——最熟悉和最知心的朋友,請你告訴我,你要是等到我出獄以後,是不是更明智一些?難道跟弗蘭克-肯尼迪這老頭兒結婚,比跟我發生不正當的關係,更有誘惑力嗎?"事情常常是這樣,每當他的譏諷引得她怒火燒時,她總是以大笑取代憤怒來反擊他的無禮。

“別胡說八道。”

“你能否滿足我的好奇心,回答一個我想了許久的問題?

你輕易嫁給不止一個而是兩個你根本不愛、甚至連一點感情也沒有的男人,難道就沒有一點女性的厭惡感,沒有內心深處的痛苦嗎?或者說,我對於我們南方女性的脆弱認識有錯誤呢?"“瑞德!"“我有我自己的想法。盡管小時候人們向我灌輸過這種美好的想法,說女人都是脆弱、溫柔而敏感的,但我總覺得女人具有一種男人所不具備的韌性和耐心。不過,照歐洲大陸的禮教習俗來看,夫妻之間彼此相愛畢竟是一種非常糟糕的結合形式。確實,從趣味上說是非常糟糕的。歐洲人在這件事情上的想法我始終認為很好。為彼此方便而結婚,為尋歡作樂而戀愛。這是一種明智的製度,你說是嗎?你比我所想像的更接近那個古老的國家。“要是向他大喊一聲:“我可不是為了方便而結婚的!"那才痛快呢。但遺憾的是,瑞德已經鎮服了她,如果提出抗議,說自己清白無辜,受了委屈,隻會從他那裏引出更多帶刺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