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個黑夜,外麵上著暴雨,托尼-方丹從瓊斯博羅騎著一匹大汗淋漓累得半死的馬來到他們家門口敲門,將弗蘭克和思嘉從睡夢驚醒,搞得他們心驚肉跳。這是四個月以來思嘉第二次敏銳地感覺到重建時期的全部含義是什麼,而且更深刻地理解了威爾說"我們的麻煩還剛剛開始"的含意,同時也懂得了艾希禮那天在寒冷颼颼的塔拉果園裏說的那些淒涼的話是多麼正確——他當時說:“我們大家麵對的是比戰爭還在壞、比監獄還在壞——比死亡還要壞的局麵呢。"她首次與重建時期直接地接觸是她聽說喬納斯-威爾克森在北方佬支持下要將她從塔拉攆出去的時候。但這次托尼的到來以一種可怕多的方式使她更深切地明白了重建時期的含義。托尼在黑夜裏冒著大雨奔來,幾分鍾之後又重新消失在黑夜裏,但就在這短暫的時間內他拉開了一場新恐怖劇的帷幕,而思嘉絕望地感到這帷幕永遠也不會再落下來了。
在那個下大雨的夜晚,來人急促地敲打著他們家大門,思嘉披著圍巾站在樓梯平台上往下麵大廳一看,瞧見了托尼那張黝黑陰鬱的麵孔,而托尼上前立即把弗蘭克手裏的蠟燭吹滅了。她趕緊摸黑下樓,緊握著她那雙冰冷潮濕的手,聽他輕輕地說:“他們在追我——我要到得克薩斯去——我的馬快死了——我也快餓死了。艾希禮說你們會——可不要點蠟燭呀!千萬不要把黑人弄醒了。……我希望盡可能不給你們帶來什麼麻煩。"直到廚房裏的百窗被放下來,所有的簾也都拉到了底之後,托尼才允許點上一支蠟燭,向弗蘭克急急忙忙說起來,思嘉則在一旁忙碌著為他張羅吃的。
他沒有穿大衣,渾身都被雨淋透了,帽也沒戴,一頭黑發在小腦殼上。不過,當他一口吞下思嘉端來的威士忌之後,那雙飛舞的小眼睛又流露出方丹家小夥們的快活勁兒,盡管在當時情況下,它有點令人寒心。思嘉感謝上帝,幸虧皮蒂小姐正在樓上大打呼嚕,沒有被驚醒,否則她看見這個幽靈準會暈過去的。
“該死的雜種,不用的家夥,"托尼咒罵著,一麵伸出杯想再要一杯。"我已經精疲力盡了,不過要是我不迅速離開這裏,我的這張AE?就完了,不過這也值得。上帝作證,真是如此!我如今得設法趕到得克薩斯去,在那裏藏起來。艾希禮在瓊斯博羅跟我在一起,是他叫我來找你們的。弗蘭克,我得另外找一騎馬,還得在一點錢。我這騎馬快要死了——它一路上在拚命趕呢—-我今天像個傻瓜,像從地獄裏出來的蝙蝠一樣從家裏跑出來,既沒穿大衣又沒戴帽,身上一個錢兒也沒有。不過家裏也真沒多少錢了。"說著說著他竟笑起來,開始貪婪地吃著塗了厚厚一層凍黃油的涼玉米麵包和涼蘿卜。
“你可以把我的馬騎去,"弗蘭克平靜地說。"我手頭隻有十塊錢,不過,要是思你能等明天早晨——"“啊,地獄著了火,我可等不及了!"托尼加重語氣但仍很高興地說。"也許他們就在我後麵。我就是急急忙忙動身的。
要不是艾希禮把我從那裏拉出來,催我趕快上馬,我會像個傻瓜似的還待在那裏,說不定現在已經被絞死了。艾希禮可真是個好人。"這麼說,艾希禮也卷進了這個可怕的令人費解的事件去了。思嘉渾身冷得發抖,心快蹦到喉嚨裏了。北方佬現在抓到了艾希禮沒有?為什麼弗蘭克不問個究竟?為什麼他把這一切看得如此平淡,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呢?她忍不住開口提問了。
“是什麼事情——是誰——”
“是你父親過去的監工——那個該死的喬納斯-威爾克森。"“是你把——他打死了嗎?"“天哪,思嘉-奧哈拉!"托尼憤怒地說。"要是我打算殺了某某人,你不會以為我隻拿刀鈍的那麵刮他一下就滿意了吧?不,天哪,我將他碎屍萬段了。"“好,"弗蘭克平靜地說。"我向來就不喜歡這個家夥。"思嘉向他看了看。這可不像她所了解的那個溫順的弗蘭克,那個她覺得可以隨便欺侮、隻會膽怯地捋胡的人。他此時顯得那麼幹脆、冷靜,在緊急情況麵前一句廢話也不說了。他成了一個男漢,托尼也是個男漢,而這種暴亂場合正是他們男漢大顯身手的時候,可沒有女人的份兒呢。
“不過艾希禮——他有沒有——”
“沒有。他想殺那人家夥,但我告訴他這是我的權利,因為薩莉是我的弟媳。最後他明白了這個道理。他同我一起去瓊斯博羅,怕萬一威爾克森先傷了我。不過我並不認為艾希禮會受到牽連的。但願如此。給我在這玉米麵包上塗點果醬好嗎?能不能再給我包點東西留在路上吃?"“要是你不把一切情況都告訴我,我可要大聲嚷嚷了。"“等我走了以後,如果你想嚷嚷就請便吧。趁弗蘭克給我備馬的這會兒功夫,我把事情講給你聽吧。那個該死的-威爾克森早就惹了不少麻煩。你當然知道,他在你的稅金問題上做了些什麼章。這隻不過是他卑鄙無恥的一個方麵罷了。
最可恨的是他不斷煽動那些黑人。要是有人告訴我,說我能活著看到我可以憎恨黑人的那一天就好了。那些黑人真該死,他們居然相信那幫流氓告訴他們的一切,卻忘了我們為他們做的每一件事情。現在北方佬又主張要讓黑人參加選舉,可他們卻不讓我們選舉。嗨,全縣幾乎隻有極少幾個民主黨人沒有被剝奪選舉權了,因為他們又排除了所有在聯盟軍部隊裏打過仗的人呢。要是他們讓黑人有選舉權,我們就完了,該死的,這是我們的國家呀!並不屬於北方佬!天哪,思嘉,這實在無法忍受,也不能忍受了!我們得起來幹,即便這導致著另一場戰爭也在所不惜,很我們便將有黑人法官,黑人議員——全是些從樹林裏蹦出來的黑猴——"“請你——快點告訴我吧!你到底幹了什麼?"“慢點包,讓我再吃口玉米麵包吧。是這樣,據說威爾克森幹的那些搞黑人平等的事走得實在太遠了點。他成天同那些傻黑鬼談這些事,他竟膽敢-—"托尼無奈地急急地說,“說黑人有權跟——白種女人——"“唔,托尼,不會呢!"“天哪,就是這樣!你好像很傷心,這我並不奇怪。不過,地獄著了火,思嘉,這對你來說,不會是新聞了。他們在亞特蘭大這裏也正在對黑鬼這樣說呢。"“這我——我可不知道。"“唔,一定是弗蘭克不讓你知道。不管怎樣,在這之後我們大家認為我們得在夜裏私下去拜訪威爾克森先生,教訓他一頓,可是還沒等我們去——你記得那個叫尤斯蒂斯的黑鬼嗎,就是過去一直在我們家當工頭的那個人?"“記得。"“就是那個尤斯蒂斯,今天薩莉正在廚房做飯的時候,他跑到廚房裏麵——我不知道他跟她說了些什麼。我想我再也不會知道他說些什麼了。反正他說了些什麼,拉著我聽見薩莉尖叫起來,便跑到廚房裏去,隻見他站在那裏,喝得爛醉像個浪蕩——思嘉,請原涼我說漏了嘴。"“說下去吧。"”我用槍把他打死了,母親急急忙忙趕來照顧薩莉,我便騎上馬跑到瓊斯博羅去找威爾克森,他是應該對此負責的。要不是他,那該死的傻黑鬼是決不會想到幹這種事情。一路經過塔拉時,我碰到了艾希禮,當然他便跟我一起去了。他說讓他來幹掉威爾克森,因為他早想對他在塔拉的行為進行報複了。不過我說不行,因為薩莉是我死去的同胞兄弟的妻,所以這該是我的事。他一路上跟我爭論不休。等我們到了城裏,天哪,思嘉你看,我竟沒帶手槍!我把它丟在馬房裏了。
把我給氣瘋了——”
他停下來,咬一了口硬麵包,這時思嘉在發抖。方丹家族那種危險的狂暴性格在本縣曆史上早就聞名了。
“所以我隻得用刀來對付他。我在酒吧間找到了他,把他逼到一個角落裏,艾希禮把別的人擋祝我首先向他說明來意,然後才將刀猛戳過去,隨即,還沒等我明白過來事情便完了,"托尼邊想,邊說著。"等我明白過來的第一件事是艾希禮讓我上馬,叫我到你們這裏來,艾希禮在緊要關頭是個好樣的。他一直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弗蘭克拿著自己的大衣進來了,順手把大衣遞給了托尼。
這是他唯一的一件厚大衣,但思嘉沒有表示異議。她好像對這件事完全站在局外,這可純粹是男人的事呀。
“不過,托尼,家裏需要你著呢。真的,要是你回去解釋一下——"“弗蘭克,你真是娶個傻老婆呀,"托尼一麵掙紮著把大衣穿上,一麵列著嘴笑笑。"她可能還以為北方佬會給一個保護女同胞不受黑鬼汙辱的男人發獎呢。他們會發的,那就是臨時法庭和一根繩。思嘉,親我一下吧,弗蘭克,你可別介意,我也許和你從此永別了。得克薩斯離這裏遠著呢。我可不敢寫信,所以請告訴我家裏人,到目前為止,我還平安無事。"思嘉讓他親了一下,兩個男人便一起走出去,進入傾盆大雨之。他們在後門口又站了一會說了些什麼。接著,思嘉突然聽到一陣馬蹄濺水的聲音,托尼走了,她打開一道門縫,看見弗蘭克牽著一匹喘著氣、跌跌絆絆的馬進了馬房。她關上門,頹然坐下,兩個膝蓋仍在發抖。
現在她知道重建運動究竟意味著什麼了,就像知道如果家裏被一群隻束著遮羞布蹲在那裏的光身野人所包圍時意味著什麼一樣。歸近許多她很少想到的事情如今一下湧上了心頭,比如說,她聽到過但當時並沒有在意去聽的那些話,男人們正在進行但她一進來便止的議論,還有一些當是看來並沒有什麼意思的小事情,以及弗蘭克費盡心機地警告她不要在隻有虛弱的彼得大叔保護下趕車去木廠,等等。現在這一切彙在一起,便形成一幅令人害怕的景象了。
黑人爬到了上層,他們背後有北方佬的刺刀保護著。思嘉可能被人殺死,被人強奸,對於這種事很可能誰也沒有辦法。要有人替他報仇,這個人就會被北方佬絞死,也無需經過法官和陪審團的審判。那些對法律一竅不通、對犯罪情節毫不在意的北方佬軍官門,隻需草草經過舉行一次審判的動議,便可以把絞索套到南方人的脖上了。
“我們怎麼辦呢?"她雙手絞著,處於一種恐怖無依的極端痛苦之。"那些魔鬼會絞死像托尼這樣好的小夥,就為他為了保護自己的女同胞而殺死了一個黑醉鬼和一個惡棍般的無賴,對這些魔鬼我們怎麼辦呀?"“實在無法忍受!"托尼曾經大聲呐喊過,他是對的。實在是無法忍受。不過他們既然無依無靠,不忍受又怎麼辦呢?
她開始渾身發抖,並且有生以來第一次客觀地看待一些人和事,清楚地認識到嚇怕了孤弱無助的思嘉-奧哈拉並不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了。成千上成像她那樣的女人遍布南方,她們都嚇怕了,都是些孤弱無助的人。還有成千上萬的男人,他們本來在阿波馬托克斯放下了武器,現在又將武器拿起來,準備隨時冒生命危險去保護這些女人。
托尼臉上顯出某種在弗蘭克臉上也反映出來的表情,一種她最近在亞特蘭大別的男人臉上也看見了的表情,一種她注意到了但沒有想到要去分析的神色。這種表情同投降後從戰場上回來的男人臉上那種厭倦而無可奈何的表情完全不一樣。當時那些男人隻想回家,別的什麼也不管。可現在他們又在關心某些事情了,麻木的神經恢複了知覺,原先的銳氣又在燃燒。他們正懷著一種殘酷無情的痛苦在重新關心周圍的一切。像托尼一樣,他們也在思索:”實在無法忍受!"她見過多少南方的男人,他們在戰前說話溫和,但好勇鬥險,在最後戰鬥的絕望日裏不顧一切,堅韌不拔。但是,就在短短的片刻之前,從那兩個男人隔著燭光相對注視的麵孔,她看到了某種不同的東西,某種使她感到振奮而又害怕的東西——那是無法形容的憤怒,難以阻擋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