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以後,瑞德把思嘉送上到瓊斯博羅去的火車,那時她身體還沒複元,顯得憔悴又消瘦。韋德和愛拉跟她一起去,他們默默地看著母親那張安靜而蒼白的臉。他們緊靠著百裏茜,因為連他們那幼小的心靈也感覺到了,母親和繼父之間冷淡而不舍人情的氣氛有著某種可怕的東西。

思嘉盡管虛弱,但還是決定回塔拉去。她覺得如果再在亞特蘭大待下去,哪怕是一天也會悶死的。因為她的心整天被迫在有關她當前處境的種種無益思索轉來轉去,實在厭煩透了。她身上有病,精神上又疲憊不堪,像個在夢魘迷惘恍惚找不到方向的孩。

正如她曾經在入侵的敵軍麵前逃離亞特蘭大那樣,她如今又在極力逃避它,並盡力把當前的煩惱排斥腦後,並且使用了以前那種自衛的辦法:“我現在什麼都不去想它,否則我會受不了的。明天到了塔拉再去想吧。明天就是另一天了。"仿佛隻要回到了家鄉那寧靜的棉花地裏,她的一切煩惱便會煙消雲散,她就能夠將那些淩亂的破碎的思想構造成為可以享用的東西了。

瑞德望著火車駛出車站,直到看不見了為止;他臉上始終是一片苦苦思索的表情,一點也沒有歡送的感覺。他歎了口氣,便打發馬車走了,自己跨上馬沿著艾維街向媚蘭家跑去。

那是個溫暖的早晨,媚蘭坐在葡萄藤遮蔭的走廊上,身邊的縫補籃裏堆滿了襪。她看見瑞德下了馬後,將韁繩扔給站在路邊的那強壯的黑人孩,心裏便一陣驚慌,不知道怎麼辦好。自從那太可怕的一天——思嘉病成那樣,而他又偏偏喝得爛醉以來,她一直沒有單獨跟他見過麵。媚蘭甚至不願意去想"醉酒"這個詞。在思嘉康複期間她隻偶爾同他說幾句話。她發現在這些場合她很不好意思接觸他的眼光。不過他在那時候卻像往常那樣泰然自若,從沒用言語眼色表露過他們之間曾發生那樣一幕情景。艾希禮曾經告訴過她。男人往往記不起酒醉後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所以媚蘭衷心乞求巴特勒船長把那天的事情全部忘掉。她覺得她寧願死也不願知道他還記得的那天晚上的傾訴。他沿著便道走過來,她感到十分尷尬、渾身膽怯,臉上也泛起了一片紅暈。

不過,他也許隻是來問問小博能不能在白天跟邦妮一起玩。他總不會那樣無聊,居然跑來對她那天的行為表示感謝吧!

她站起身來迎接他,像往常那樣驚訝地發現,這麼魁梧的一個男人走起路來竟如此輕捷。

“思嘉走了?”

“走了。塔拉對她會有好處的。"他微笑說。"有時候我覺得她就像大力士安泰那樣,一接觸大地母親便變得更加有力。叫思嘉過久地離開她所愛的那片紅土地,那是不可能的。

那些茂密的棉樹比米德大夫的滋補藥品對她更有效果呢。"“你要不要坐坐?“媚蘭說,兩隻手在微微顫抖。他的身材那麼高大魁酲,而特別魁偉的男人總是叫她惴惴不安的,他們好像在放射一種力量和旺盛的生機,使她感到自己比原來更瘦小更軟弱了。他顯得那麼黝黑剛強,肩膀上那兩堆笨重的肌肉把一件白色亞麻布上衣撐成那個樣,她看著都要膽寒。這樣強壯而粗野的一個男人,她居然親眼看見服服帖帖地伏在自己腳邊,現在看來似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她那時還把那個滿頭黑發的腦袋抱在膝上呢!

“唔,天哪!"她想起來就很難過,不覺臉又紅起來了。

“媚蘭小姐,"他輕輕協說,"我在這裏使你不安了吧?你是不是寧願我走開?請坦白說吧。"“唔,他還記得!"她心想。"而且他還不知道我有多麼不好意思呢!“她抬頭望著他,好像要懇求他似的,但突然她的尷尬和惶惑都消失了。他的眼光是那麼寧靜,那麼溫和,顯得那麼通情達理,以致她驚訝自己怎麼會那樣愚蠢竟發起慌來了。他的麵容看來很疲倦,而且她吃驚地覺得還很在點悲傷的神色呢。她怎麼居然以為他那麼缺乏教養,會把兩人都寧願忘卻的事情重提起來啊!

“可憐的人,他為思嘉傷心得這樣了。"她暗暗想,一麵裝出笑臉來對他說:“你請坐,巴特勒船長。"他沉重地坐下來,看著她把縫補的東西重新拿起來。

“媚蘭小姐,我特來請求你幫個大忙,"他撇著兩隻嘴角微微一笑,"在一個騙局裏請幫我一個忙,而且這個騙局我知道你會有點害怕的。"“一個——騙局?”“是埃說真的,我是來跟你談一筆生意。"“唔,天哪。那你就最好去找威爾克斯先生。我對生意經可一竅不通。我沒有思嘉那樣精明呢。"“我是怕思嘉太精明了,反而對她自己不利,"他說,"所以我才要跟你談這件事。你知道她——她病得多厲害。她從塔拉回來以後,就會拚命忙那家店鋪和幾個廠的,因此我恨不得讓它們哪個晚上給炸掉才好。我非常擔心她的健康啊,媚蘭小姐。"“是的,她幹得也實在太過量了。你一定得讓她放手並照顧自己的身體。"他笑了。

“你知道她多麼固執。我從沒開口跟她爭論過呢。她就像個任性的孩。她還高興讓我幫助她——不高興任何人去幫助她。我曾經設法勸說她賣掉那幾個廠裏的股份,但是她不願意。因此,媚蘭小姐,我才跟你商量來了。我知道思嘉隻願意把那幾個廠裏的股份賣給威爾克斯先生,別人誰也不給,所以我要威爾克斯先生去買過來。"“唔,我的天!那倒是很好,不過——"媚蘭突然打住,咬著嘴唇不說了。她不能對一個局外人談金錢上的事情。也不知怎麼,無論艾希禮從那這木廠掙了多少,他們好像總是不夠用。他們幾乎省不下多少錢,這使她很傷腦筋。她不明白錢都用到哪去了。艾希禮給她的錢是足夠日常家用的,可是一旦需要特殊開支就顯得緊張了。當然,她的醫藥費花去不少,還有艾希禮從紐約訂購的書籍和家具也是要付錢的。此處,還要給那些住宿在他家地下室裏的流浪兒提供吃的穿的。

何況艾希禮這個很講義氣,凡是曾經參加過聯盟軍的人隻要向他借錢,是從來不想拒絕的。而且——“媚蘭小姐,我想把所需的那筆錢先借給你們,"瑞德說。

“你能那樣就太好了,不過我們可能永遠也還不清呢。"“我不要你們還。別生我的氣啊,媚蘭小姐!請聽我把話說完。隻要我知道,思嘉用不著每天辛辛苦苦,趕車跑那麼遠的路到廠裏去,那就給我償還得夠了。那家店鋪會夠她忙的,也夠她開心的了。……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唔——明白——"媚蘭猶豫不決說。

“你要給你孩買匹小馬,是不是?還要讓他將來上大學,到哈佛去,參加大旅遊到歐洲去?"“唔,當然了!"媚蘭喊道,她總是這樣,一提起小博就喜笑顏開了。"我要讓他什麼都有,不過——是呀,在眼睛人人都這麼困難的時候——”“總有一天威爾克斯先生會憑那幾個廠賺起一大筆錢的,"瑞德說。"我很希望看到小博具備他理應得到的那些優越條件呢。"“唔,巴特勒船長,你這人真狡猾!“她微笑著大聲說。

“你是在利用一個母親的自豪心理嘛!我現在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了。"“我希望不是這樣,"瑞德說,他眼睛裏第一次流露出光輝。"現在說,你究竟要不要我借給你這筆錢?"”可是,這個騙局從哪兒搞起呢?"“我們要合夥同謀,騙過思嘉和威爾克斯先生兩個人。"”啊,我的天!我可不能這樣!"“要是思嘉知道了我在背著她搞陰謀,哪怕是為她好——那,你是知道她的脾氣的!我還擔心威爾克斯先生會拒絕我提供給他的任何貸款。所以他們兩個誰都不能知道這笑錢是從哪裏來的。"“唔,可是我相信威爾克斯先生不會拒絕,如果他明白事情真相的話。他是非常愛護思嘉的嘛。"“是的,我也相信他很愛護她。"瑞德真切地說。"不過他還是要拒絕的。你知道威爾克斯家的人都是何等的傲慢埃"“啊,我的天!"媚蘭痛苦地喊道。"我但願——說真的,巴特勒船長,我決不能欺騙我的丈夫。”“即使是為了幫助思嘉也不行嗎?"瑞德顯得很傷心。"可她是非常愛你的呢!"媚蘭眼睛裏閃爍著淚花。

“你知道,我為了她可以做世界上任何的事情。我永遠永遠也報答不了一半她對我的幫助。你知道。"“是的,"他坦率地說,"我知道她為你做過些什麼。那你能不能告訴威爾克斯先生,說這筆錢是某一位親屬在遺囑留給你了?"“唔,巴特勒船長,我沒有一位關屬留下過一個兒的遺產呢!"“那麼,要是我通過郵局把錢寄給威爾克斯先生而不讓他知道是誰寄的,你願不願意關照用這筆錢去買那幾個木廠,而不至——嗯,隨便用在那些貧困的聯盟軍退伍軍人身上呢?"起初她對他最後兩鋥話感到氣惱,仿佛那是在批評艾希禮,可是看見他滿懷理解的笑容,也就回報他以微笑了。

“我非常願意。”

“那就這樣決定了?讓我們嚴守這個秘密好嗎?"“可是我從沒對我丈夫保守過什麼秘密呀!"“我深信這一點,媚蘭小姐。"她望著他,覺得她一向對他的看法有多麼正確,而其他那麼許多人全都錯了。人們說過他殘忍,愛作弄人,沒有禮貌,甚至還不誠實。盡管有不少公正的人現在承認他們以前錯了。好啊!她可是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個好人呢。她從沒受到過他別的什麼待遇,隻有最和善的態度,周全的考慮,絕對的尊敬,以及多麼深切的理解啊!而且,他那麼熱愛思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