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任領導工作後,孫健忠還有一個難以推辭的任務就是為出書的作者或結集出版者寫序。這個工作花費了他不少的時間。因為按照他的性格,決不隨便提筆寫幾句客套話就了事,而是要閱讀之後再動筆。他的一些序言寫得很有感情。如《一個純真的劉洪超》是為他讀師範的同學劉洪超的《會飛的花朵》寫的序,其中敘述了同學的友誼,更將其純真、熱情,癡迷文學,淡泊名利,平凡快樂的特點勾勒出來,使人讀後感到溫暖,頗受啟迪。
孫健忠比較注重鼓勵和提攜從事基層工作的同誌,這在他的序文中也表現出來了。如《鹵海沉思》序就是為一位鹽業工作者李兆民而寫的;《有穿透力的回聲》序是為一位鐵路工作者的散文集《追憶流金歲月》寫的;他還為從事郵電行業的作家黃鐵君寫過序。另有一點是他對少年兒童的關心也是值得肯定的,他曾為麓山國際實驗學校的作文集寫了《收藏童年》的序,為“建國五十周年征文”獲獎作品集《作家起跑線》寫了《從生活的流動中選材》的序,等等。他對湘西家鄉更是一往情深,湘西自治州州委機關報《團結報》文藝副刊《兄弟河》,將發表過的一些優秀文學作品以《兄弟河的漁火》為書名結集出版,希望孫健忠能為之作序。孫健忠二話沒說,欣然命筆,寫下了《月是故鄉明》的序文,將對故鄉的懷念融入其中:
夜宿酉水邊的隆頭,為一窗月色所擾,索性喚起鄰室的田瑛、立功、鐵夫三位,同往吊腳樓去看月色。滿世界的月色如此輕柔純淨,在河麵上緩緩地無聲流淌,遠遠近近,波光粼粼;又有漁火點點,竹影搖曳,連同我們這癡迷的歸鄉遊子,都一並融入夢境般朦朧的詩情畫意之中。
少時離鄉,越走越遠,東西南北,大河上下,赤道線上,大洋彼岸。在異國他鄉看月,月是同一輪,思念的總是家鄉的月色。或許這緣故,長沙的我,與廣州的田瑛、深圳的立功、旅居美國的鐵夫相邀,擇日返鄉,專為來看這已經久違了的家鄉月色。此刻,逶迤無盡的武陵山脈竟如此神秘聖潔,遠處青若潑黛,碧如浮藍,近處泉水有聲,穿崖透壑。這情景強烈地撩撥我們,使我們在吊腳樓上不忍離去,恣意讓靈魂在淡淡的月色裏飛升、飛升。
90年代,孫健忠創作的一個特點是寫了較多的散文隨筆類的文藝作品。這類作品題材廣泛,有記敘和懷念親人好友的(如《我與小溪溪》《我們的龍伯》),有回憶舊事的(《陳年舊事》),有談人生體會的(《如果麵對死亡》),還有不少序言評論(《人文精神的呼喚》)等。
《我與小溪溪》寫他與孫女小溪溪的親情,十分感人,在那不經意的隨筆敘述間,一個天真無邪且真切的兒童形象躍然紙上:
去年秋天的那場病來得甚是嚇人,一連幾天便血不止,及至突然咳出些又黑又稠的什麼來;腹中隱痛,體質衰弱到極點。剛在某報上寫過一篇《如果麵對死亡》的短文,靈驗得很,怕莫真的要麵對了。人生無常,凡要來的終歸會來,本也沒有什麼。可一想到身邊這個才滿五歲、秀外慧中的小孫女,鼻頭就酸酸的,似有一種“天職未盡”的悲哀。……
我被送進一家醫院,躺在病床上,一麵服止血藥物,打吊針輸液,一麵等著權威醫生來卜定生死。在無聊又無奈的三天裏,我腦中似一盞走馬燈,轉來轉去全是我那可愛的小溪溪。記得她最愛潔淨,每回進廁所,必將門關緊上閂,不讓臭了爺爺奶奶,這次我生病便血,老伴每每要進廁所查看,小溪溪也要跟著進廁所查看,一點不怕臭了她。那天我要去醫院,汽車在樓下等著,老伴給我收拾好衣物,正準備出門,卻不見了小溪溪。原來她躲在自己的房裏,好傷心好傷心地哭臉呢。她是怕爺爺這一去就不回來永遠要離開她嗎?這小姑娘真可愛。三歲那年,有一回我正抱她撤尿,她討我喜歡地說:“我長大了,也抱爺爺撤尿。”真是妙語驚人,害得我跟老伴樂了好些天。四歲時,她看電視正看到一個姑娘出嫁的場麵,竟忽發奇想,突然說:“我隻嫁給爺爺,真的隻嫁給爺爺。”我和老伴忍俊不禁,拿指頭刮鼻子羞她,直羞得她後來再沒有這麼說。而今,小溪溪已滿五歲,說話時口氣變得天大。一日家中來客,問她怕爺爺不怕。你猜她怎麼說?“才不怕哩。就是不怕爺爺。等我上學當了(少先隊)大隊長,還要管著爺爺。”口氣裏暴露出不小的“野心”。
收入《湘西散文選》的兩篇散文亦值一提。《我們的龍伯》講述的是一個機關食堂管理幹部在那“以階級鬥爭為綱”年代所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他大公無私,勤懇工作,嫉惡如仇,因管得寬而得罪不少人,當時連偷個梨、柚,浪費糧食和公用水的小孩都記恨他。即使他工作得再好,因舊時當過幾天土匪這個曆史汙點,他不僅不能得到提拔(永遠是個一般幹部),每年評選先進分子、積極分子,或勞動模範,也絕對不會有他,更有甚者,連小孩都會以此來攻擊他。那曆史的汙點乃是龍伯的一塊心病:一回,某小孩因淘氣給龍伯拿住了。那孩子突然想起對付龍伯有件頂厲害的武器,便大叫:“你算什麼?土匪!”果然靈驗,龍伯觸電一般縮回手,什麼也沒說,勾起腦殼,眼皮耷耷地走了。散文不僅生動地刻畫了龍伯,而且在字裏行間滲透一股沉重的曆史感,使人掩卷深思。
在《累人的書房》裏,孫健忠寫自己有了一間寬敞舒適的書房之後,卻“因為一種不易說明的原因,自有書房起,我的筆下幾乎一字未出”,“這書房於我已成為負擔”,“這時候,我竟突然懷念我原來的陋室和鬥室,憶起我的筆尖在紙端疾走,身後傳來妻的微鼾,兒子的夢囈,覺得是那般的甜蜜和溫馨”。從這種描述中,我們似乎可以得知孫健忠創作趨於沉寂的部分原因吧。
值得一提的還有散文《如果麵對死亡》。將近退休的年齡,孫健忠一連幾天便血不止、咳出的痰又黑又稠,而且腹中隱隱作痛,醫生懷疑他可能患上了癌症。剛聽到這一消息,他覺得如五雷轟頂,喟然長歎。但他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寫下了這樣記錄心聲的作品:
從做祖父那天起,才發現自己是真的老了。體力已大不如昨,視力以驚人的速度減退,一百度的老花鏡不管用了,需配一百五十度二百度才看得清五號字;碰到查字典,還需拿個放大鏡幫忙。往日那一頭蓬蓬勃勃的華發,已如蕭蕭落木,每天可以從枕巾上抓起一大把。再照照鏡子,臉上的肉已顯得幹巴而多皺,眼睛下邊隆起兩個眼泡子,嘴巴上下的胡子有黑也有白了。牙齒的衰落似來得更早些,數量雖仍有六分之五,然彼此間日漸疏離,已呈雉堞將傾之兆。這些都在證明,屬於我的這個軀體正在背叛我,一天天老化並且死亡,從局部的死亡到整體的死亡。不必諱言這個鐵一般的事實。人生幾十年(能上三位數的極少極少),到做了祖父,也便向人生的終點接近,開始麵對死亡,一步步迎它走去。每回到殯儀館,與年齡相近的朋友訣別,這種感覺更強烈了。有時拱出這樣的念頭:下一個會不會輪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