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端午節(1 / 3)

方玄綽近來愛說“差不多”這一句話,幾乎成了“口頭禪”似的;而且不但說,的確也盤據在他腦裏了。他最初說的是“都一樣”,後來大約覺得欠穩當了,便改為“差不多”,一直使用到現在。

他自從發見了這一句平凡的警句以後,雖然引起了不少的新感慨,同時卻也得到許多新慰安。譬如看見老輩威壓青年,在先是要憤憤的,但現在卻就轉念道,將來這少年有了兒孫時,大抵也要擺這架子的罷,便再沒有什麼不平了。又如看見兵士打車夫,在先也要憤憤的,但現在也就轉念道,倘使這車夫當了兵,這兵拉了車,大抵也就這麼打,便再也不放在心上了。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有時也疑心是因為自己沒有和惡社會奮鬥的勇氣,所以瞞心昧己的故意造出來的一條逃路,很近於“無是非之心”,遠不如改正了好。然而這意見,總反而在他腦裏生長起來。

他將這“差不多說”最初公表的時候是在北京首善學校的講堂上,其時大概是提起關於曆史上的事情來,於是說到“古今人不相遠”,說到各色人等的“性相近”,終於牽扯到學生和官僚身上,大發其議論道:“現在社會上時髦的都通行罵官僚,而學生罵得尤利害。然而官僚並不是天生的特別種族,就是平民變就的。現在學生出身的官僚就不少,和老官僚有什麼兩樣呢?‘易地則皆然’,思想言論舉動豐采都沒有什麼大區別……便是學生團體新辦的許多事業,不是也已經難免出弊病,大半煙消火滅了麼?差不多的。但中國將來之可慮就在此……”

散坐在講堂裏的二十多個聽講者,有的悵然了,或者是以為這話對;有的勃然了,大約是以為侮辱了神聖的青年;有幾個卻對他微笑了,大約以為這是他替自己的辯解:因為方玄綽就是兼做官僚的。

而其實卻是都錯誤。這不過是他的一種新不平;雖說不平,又隻是他的一種安分的空論。他自己雖然不知道是因為懶,還是因為無用,總之覺得是一個不肯運動,十分安分守己的人。

總長冤他有神經病,隻要地位還不至於動搖,他決不開一開口;教員的薪水欠到大半年了,隻要別有官俸支持,他也決不開一開口。不但不開口,當教員聯合索薪的時候,他還暗地裏以為欠斟酌,太嚷嚷;直到聽得同寮過分的奚落他們了,這才略有些小感慨,後來一轉念,這或者因為自己正缺錢,而別的官並不兼做教員的緣故罷,於是也就釋然了。

他雖然也缺錢,但從沒有加入教員的團體內,大家議決罷課,可是不去上課了。政府說“上了課才給錢”,他才略恨他們的類乎用果子耍猴子;一個大教育家說道“教員一手挾書包一手要錢不高尚”,他才對於他的太太正式的發牢騷了。

“喂,怎麼隻有兩盤?”聽了“不高尚說”這一日的晚餐時候,他看著菜蔬說。

他們是沒有受過新教育的,太太並無學名或雅號,所以也就沒有什麼稱呼了,照老例雖然也可以叫“太太”,但他又不願意太守舊,於是就發明了一個“喂”字。太太對他卻連“喂”字也沒有,隻要臉向著他說話,依據習慣法,他就知道這話是對他而發的。

“可是上月領來的一成半都完了……昨天的米,也還是好容易才賒來的呢。”伊站在桌旁,臉對著他說。“你看,還說教書的要薪水是卑鄙哩。這種東西似乎連人要吃飯,飯要米做,米要錢買這一點粗淺事情都不知道……”

“對啦。沒有錢怎麼買米,沒有米怎麼煮……”

他兩頰都鼓起來了,仿佛氣惱這答案正和他的議論“差不多”,近乎隨聲附和模樣;接著便將頭轉向別一麵去了,依據習慣法,這是宣告討論中止的表示。

待到淒風冷雨這一天,教員們因為向政府去索欠薪,在新華門前爛泥裏被國軍打得頭破血出之後,倒居然也發了一點薪水。方玄綽不費一舉手之勞的領了錢,酌還些舊債,卻還缺一大筆款,這是因為官俸也頗有些拖欠了。當是時,便是廉吏清官們也漸以為薪之不可不索,而況兼做教員的方玄綽,自然更表同情於學界起來,所以大家主張繼續罷課的時候,他雖然仍未到場,事後卻尤其心悅誠服的確守了公共的決議。

然而政府竟又付錢,學校也就開課了。但在前幾天,卻有學生總會上一個呈文給政府,說“教員倘若不上課,便不要付欠薪。”這雖然並無效,而方玄綽卻忽而記起前回政府所說的“上了課才給錢”的話來,“差不多”這一個影子在他眼前又一幌,而且並不消滅,於是他便在講堂上公表了。

準此,可見如果將“差不多說”鍛煉羅織起來,自然也可以判作一種挾帶私心的不平,但總不能說是專為自己做官的辯解。隻是每到這些時,他又常常喜歡拉上中國將來的命運之類的問題,一不小心,便連自己也以為是一個憂國的誌士:人們是每苦於沒有“自知之明”的。

但是“差不多”的事實又發生了,政府當初雖隻不理那些招人頭痛的教員,後來竟不理到無關痛癢的官吏,欠而又欠,終於逼得先前鄙薄教員要錢的好官,也很有幾員化為索薪大會裏的驍將了。惟有幾種日報上卻很發了些鄙薄譏笑他們的文字。

方玄綽也毫不為奇,毫不介意,因為他根據了他的“差不多說”,知道這是新聞記者還未缺少潤筆的緣故,萬一政府或是闊人停了津貼,他們多半也要開大會的。

他既已表同情於教員的索薪,自然也讚成同寮的索俸,然而他仍然安坐在衙門中,照例的並不一同去討債。至於有人疑心他孤高,那可也不過是一種誤解罷了。他自己說,他是自從出世以來,隻有人向他來要債,他從沒有向人去討過債,所以這一端是“非其所長”。而且他最不敢見手握經濟之權的人物,這種人待到失了權勢之後,捧著一本《大乘起信論》講佛學的時候,固然也很是“藹然可親”的了,但還在寶座上時,卻總是一副閻王臉,將別人都當奴才看,自以為手操著你們這些窮小子們的生殺之權。他因此不敢見,也不願見他們。這種脾氣,雖然有時連自己也覺得是孤高,但往往同時也疑心這其實是沒本領。

大家左索右索,總算一節一節的挨過去了,但比起先前來,方玄綽究竟是萬分的拮據,所以使用的小廝和交易的店家不消說,便是方太太對於他也漸漸的缺了敬意,隻要看伊近來不很附和,而且常常提出獨創的意見,有些唐突的舉動,也就可以了然了。到了陰曆五月初四的午前,他一回來,伊便將一疊賬單塞在他的鼻子跟前,這也是往常所沒有的。

“一總總得一百八十塊錢才夠開消……發了麼?”伊並不對著他看的說。

“哼,我明天不做官了。錢的支票是領來的了,可是索薪大會的代表不發放,先說是沒有同去的人都不發,後來又說是要到他們跟前去親領。他們今天單捏著支票,就變了閻王臉了,我實在怕看見……我錢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這樣無限量的卑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