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曆,一八八三年一月七日。
圍城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周。
殺戮的氣息從城外湧入,籠罩了在城市上空,三鎮中唯一暫時保全的武昌,此刻儼然若恐怖汪洋中的孤島,即使是入夜之後,也無一刻平靜的時候。
城裏撫衙中,湖北巡撫常大淳正招集一幹同僚議事。大約是連日來擔驚受怕的關係,這位滿清在湖廣地區的最高軍政長官,臉色灰暗,印堂發黑,整個人都透著一股發黴的晦氣。
他的日子可絕不輕鬆,先前為了防止太平軍潛掘地道,他一股腦的把城外臨城十丈以內的民房統統拆毀——見到廣西、湖南等省被太平軍攻陷城池的前車之鑒,他這個決定倒非異想天開,但是苦了城外的百姓,卻不在他的考慮之內;甚至連望山門外橋、保安門外舊橋、乃至著名的黃鵠磯頭觀音閣也全部付之一炬了!
滿以為“堅壁清野”妙計得售,“長毛”再無藏身之處,可以固守待援了,誰知道太平軍先是舍命強攻,炮火猛烈得連架設在城樓上的重炮都壓不住,好容易熬過前幾次敢死狂潮,城下“長毛”屍橫枕藉,總算是大長了守城兵丁的士氣——但是近來“長毛”明顯改變了戰術,隻是騷擾而不進攻:往往夜深人靜了,突然城外營火紛紛燃起,擂鼓聲、喊殺聲響成一片,接著就是不知從哪裏飛來的炮彈……武昌城中一夕數驚,沒幾天“雙槍兵”們便挺不住了,輪流偷著燒煙泡過癮;值夜的士卒也隻有幹脆充耳不聞,由著城外的“長毛”鬧騰去了……
就趁這城防鬆懈的當口,林鳳祥指揮土營士兵麵對文昌門壘土造起了一堵牆,掩護穴地攻城的隧道作業——常大淳這“清野”的算盤再打不響了!而向榮的援兵遲遲不到,這遠水難解近渴,武昌還能支持幾天那是誰也不能保證的……
也許正是這種來日大難的預感,整個巡撫衙門裏一片沉寂,連帶大廳上照明的燈燭也像感染了絕望的意誌,飄飄搖搖仿若人們惶惑的心情:列席的大小官員或籠手呆坐,或閉目養神,此情此景,大約也隻有土地廟中泥雕土塑差可比擬;當然也有坐不住的——那多半是熬不住鴉片癮的主兒……
看著滿座文武竟無一個人有所提議,常大淳就是涵養再好也耐不住了,多日來壓抑的恐懼一瞬間轉成了憤怒爆發出來:“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而今王綱不振,長毛造反,賊兵壓境,武昌已是危在旦夕——我輩既食君祿,當為皇上分憂,如何現在一個個都成了啞巴?”
見到常大淳大動肝火,一幹人等麵麵相覷:“長毛”大軍兵臨城下,四下圍住攻打,要說誰有退敵妙計那是睜眼講瞎話,但實話實說孤城守不住豈非正觸了巡撫大人的黴頭?何況城破之日,玉石俱焚(關於誰玉誰石,各人自有計較,多半是以己身為玉,他人作石了)——長毛殺人可是不會手軟的,這前景是想想就讓人魂飛魄散……
半晌,總兵常祿硬著頭皮站了起來:“常中丞,卑職以為,匪勢雖大,但我們以火炮之利居高臨下,盡可以壓得住——”感到常大淳看過來的目光有異,多半是覺得自己怯敵畏戰了,他心一橫,索性把話說開了,“若大人不放心,卑職願提一旅之師出城,倘能尋著向軍門的援軍,內外夾擊,可破長毛也未可知?”
常祿這番話算是鼓足天大的勇氣了,武昌城外全是太平軍的人馬,圍得如鐵桶一般,出城與送死何異?隻不過現今卻也無更好的法子可想,戰死沙場總勝過束手待斃罷?即使有了必死的覺悟,他的背心還是一陣陣發涼,橫豎是瓦罐不離井上破,自己的命運隻好就交代給眼前這個蠢材擺布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