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亂(一)(1 / 3)

天隻灰暗一片,暮色無聲地侵蝕著四方的餘光,整個天地間仿佛拉下了一層幕布,像隔著什麼,總是一種非真實的存在感。

並非是霧,但沉悶凝滯的空氣合攏來,壓迫得人連呼吸都難。這樣的天氣,最好的選擇也許就是在家呆著吧?然而,遠處隱約間偏偏有急促密集的馬蹄聲傳來,如陣陣鼓點,催得人心緒難安;那聲音越來越大,分明不是單人匹馬的過客,卻像一支數十匹的馬隊!此時此地,不免離奇——若非萬不得已,怕是沒人願意冒著這樣的潮熱苦楚出門吧?

事實上,金陵城外偌大的百十裏方圓,原該是見不到幾個趕路之人的——這可不光是為了天熱氣悶,安全因素也是人人都必須考慮的——湘軍九帥的大軍再此會剿長毛,來往的非兵即寇,大炮轟炸之聲十裏八鄉都聽得見,地道的良民誰敢往這裏湊呢?改朝換代也好,奉天征伐也罷,都是大人老爺們的事體,升鬥小民隻要能有口飯吃便已知足,哪裏計較得這許多?避之則吉倒是真的!

自從三年前九帥曾國荃孤軍挺進雨花台之後,煊赫一時的太平天國便漸漸露出破敗的跡象:京城的喉嚨都被敵人扼住了,還能威風到哪裏去呢?前後十年的對抗,湘軍與太平軍的對賭終於進入了最後收官的階段,生死勝負,存亡榮辱,最後的籌碼都壓進了局裏——這一博,賭的是大清的國運,湘係一幹將佐終生的富貴,還有更多小卒的鮮血和生命……

太平軍不是沒有過掙紮——天國最後的擎天一柱忠王李秀成,也曾彙集了麾下十三王號稱六十萬的龐大兵力,將曾國荃所部反包圍了個嚴嚴實實——但最終還是未能挽救金陵被困的命運。在這場被稱作“天京保衛戰”的大交鋒之後,他更被天王革去爵位,疏遠冷落,而整個戰場的局麵攻守異勢,真正同天國的命運一起,江河日下,最後一潰千裏!

就在昨天,籌謀已久的九帥等到機會給予了苟延殘喘的對手致命一擊——埋在城下的三萬斤火yao同時引爆,那一刻,如同天崩地裂,高大堅實的城牆同硝煙一齊飛出了幾十丈!雄據江南吳郡的大城、天國恃以睥睨北朝的名都,再次回到了清廷的控製下,而金陵被稱作“天京”的曆史,也至此告終……

鐵蹄踏塵,風馳電掣,那來曆不明的馬隊似乎根本不曉得休息——大熱的天,他們一個個卻都戴了鬥篷,隻是顏色不一,一望可知是臨時拚湊的。領頭的騎士一襲黑衣,身量不高,動作卻極有力,即使是隔著黑布鬥篷,仍然透出一股威壓的氣勢。

馬隊隻管匆匆趕路,直到當中一個矮個子的騎士座下馬匹失蹄,突然跪倒,把騎手顛了下來,周圍的一幹人才急急忙忙停下坐騎,紛紛下來察看情況。

那騎手跌得並不甚重,輕輕一掙就抬起了半個身子,原來隻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似乎是被奔馬失蹄驚住了,半晌悶悶地無聲,倒把圍攏來的眾人嚇得夠戧,個中有幾人沉不住氣,手忙腳亂一個勁地在少年身上拍打,口中反複叨念著“天父天兄保佑”之類的話。其他略老成些的,卻把目光轉向一旁的黑衣騎士,眼巴巴地等著他拿主意。

“一時驚了風,沒有大礙,定定神休息過了就好!”小心檢查過那少年身體,黑衣騎士半跪著扶他坐好,把手貼在少年背心,緩緩輸入真氣。乍逢巨變,他卻不顯慌亂,卸掉鬥篷,挺秀的劍眉下目若朗星,居然是個極英俊的青年,棱角分明的麵容靜如止水,帶著與年紀殊不相稱的沉毅態度與滄桑氣質。

“千歲爺,您大仁大義,發發慈悲,定要救少主脫苦海啊!”有了領頭的,旁邊扈從的一幹人等頓時跪了一地,圍著那青年連連磕頭,直如搗蔥。

對於眾人的哀告,青年跪坐的姿勢絲毫不變,似乎全然無動於衷,然而微微顫抖的手指卻泄露出他心底隱藏的激動,原本淡定的目光裏也流露出一股熱切;但沉默了片刻,卻還是開腔道:“陳某此時身份曖mei,這千歲的稱呼,大家還是別叫了吧。”

他的心思明明還向著天國,但口氣中卻隱隱有劃清界限的意味,眾騎士聞言無不一愕,心直口快地已經嚷嚷開了:“殿下,這千歲您當不起,我們天國可就沒人配得上了啦!”餘下的人麵麵相覷,已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半晌,那方才領頭下跪的騎士悶悶地發言:“祿千歲,天國傾頹,唯一的希望實係於幼主之身,若是再有個三長兩短,我們這天國事業,可就真正日暮途窮了——如今忠王殿下生死未卜,放眼天國之內,能挽回大局的,隻有您了啊!”

黑衣青年的眉梢一動,似乎想到什麼,還是淡淡回道:“如今哪還有什麼天國了?不過是樹倒……”後麵幾個字畢竟不曾說出口——此情此景,即使他心懷芥蒂未解,終究也不願惡語傷人。

他的話雖未說完,意思眾人卻是能想到的:國破家亡,眼看著大勢已去,不須說拚死突圍那刻的九死一生,就若現在勉強苟全性命,依舊是前途茫茫。本來李秀成也曾擬好計劃,打算聯絡幹王、侍王的部隊,以圖再舉。但從旱西門出城一戰,湘軍圍困重重,火力強悍,忠王親自率部殿後,最終陷敵——在兵荒馬亂中與大隊失散,怕也是凶多吉少——日後的軍政大略,更是無可設法了。

黑衣青年在此刻突然現身,等閑間就將指揮湘軍圍剿的李臣典一槍擊落馬下,這等百萬軍中直取上將的氣概手段,直令敵人根本不敢正攖其鋒。而待他露出鬥篷下的麵容之後,不但太平軍一幹殘部驚呼連連,資格稍老的湘軍士卒也如見妖魔,紛紛辟易。

這不啻是給失去主心骨的隊伍帶來了新的希望,不用任何言語,全軍上下立刻默認了他的指揮權。黑衣青年也毫不推辭,斷然棄了多餘的財帛輜重,迅速重整隊伍,乘著敵人折了主將、陣腳大亂的時機,輕騎奔襲,一舉突出了湘軍的包圍!如同山窮水盡後的奇峰突起,本來已成哀兵的太平軍將士士氣大振,個個奮不顧身、人自為戰,傷者甚至主動斷後迎敵,以自己的犧牲換取戰友存活的希望——到底從亂軍中救出了幼天王洪天貴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