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諺有雲,“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雖是把江浙兩座名城並稱,但說起人間天堂來,一多半人先想到的還是浙江的省府杭州。雖然連年兵革戰火,將這煙花繁盛的金粉之地攪得元氣大傷,但自從楚軍三月克複以來,一則越郡逃避長毛的紳商紛紛聚集於此,財貨大見豐饒;二則新晉伯爵、自比“諸葛再世”的左宗棠確實治理有方,這曆朝曆代都大大有名的銷金窩子於是新添了不少升平氣象,儼然有重現盛況的苗頭了。
從來民間口碑,宣講傳說的種種,流布起來總是極快的。如今長毛被逐,國朝複興,都道是署理浙江的左爵爺功莫大焉,民心所向,不免生出許多傳聞,無非是這位閩浙總督如何英武,用兵如神雲雲——在愚夫村氓想象中,這等英雄原該是金身丈二、氣概非凡,順天法地、無所不能的。
這些傳聞,傳到光著膀子在臨時衙門裏批閱公文的左宗棠耳裏,他不過是嘿然一笑置之,最多拿起把芭蕉扇趕趕肆虐的蚊蟲,也趕走擾亂自己的思緒——俗人無知,他見識多了,其實大人物自有大人物的煩惱,自己頭痛的所在,又哪是淺薄的芸芸眾生所能知曉的?因為地勢的差異,杭州原要比金陵熱得狠些,偏生已近七月,正是一年中氣溫最高的時節,哪怕再以他“今亮”自詡,卻無助於獲取半點清涼——何況,真正令他煩熱的,是心火!
半月前,曾家老九破了金陵,成就了本朝第一武功,總算對得起湖湘子弟十年來血戰的犧牲;眼前雖還放著幾十萬長毛餘孽流毒,但魁首既已伏誅,餘子終究不過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要想死灰複燃,那是絕無可能——這樣看來,亂世平定海內清靖似乎是指日可待之事了。然而似乎應了樂極生悲的老話,江北的富明阿居然生出南渡爭功的念頭——卻不想想他那幾個老爺兵,除了打掃戰場還能派什麼用途?區區一個八旗統領哪有這樣的膽子?背後分明是人教唆挑撥呢!
幸好兩宮還不算十分糊塗,嚴旨訓誡了一番,也就罷了——但這暗流洶湧,畢竟讓人心下難安了。偏偏接下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還壞:大行皇帝許下的封賞遲遲不下,宮中的內線又報稱,西太後近來馭下愈發嚴苛,朝廷大事乾綱獨斷,而滌生在朝中最大的助力恭王,隱隱然已有失勢的前兆——眼前雖是一泓靜水,誰知道底下伏著多少潛流呢?
這朝廷,到底是滿人的朝廷啊!雖說事急從權,為了平息發亂,本朝破天荒地準了漢人太多的兵權,但相應增加的,還有兩宮無時不已的戒心!
這些情況,隻要不是傻子,誰都能看出來——為避嫌疑,滌生一早已在商議裁撤湘軍了,但在他老亮眼裏,這多少有點一廂情願——樹欲靜而風不止,哪怕曾滌生不留一兵一卒,朝廷也未必能放心——虎死威尤在,滌生之可怕,恰在其登高一呼的號召力,跟他本人有無異心反而關係不大——滌生看不透這個,或者說不願去看,左宗棠自忖這點眼光還是有的:在朝野的八旗親貴眼中,漢人掌兵永遠是潛在的威脅,即使是卓爾不群的恭王,恐怕也是一般的心思——惟一的區別,隻在氣度大小、信任深淺罷了。
長毛一日未被清剿幹淨,朝廷便要依仗湘楚眾軍,這是確鑿無疑的——但以後呢?曾滌生要學劉基功成身退韜光養晦——這個道學先生或許能忍受輝煌後的冷落門庭——他左宗棠可不相信“養浩然正氣”這種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