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也正如小老頭所說，張欲安手下的那一塊田確確實實小的可憐。用比較殘忍的話來說：站在田隴上，那塊兒田的四邊都是能一眼望的著頭的。前些年，政府下來量地，經過工作人員嚴謹的測量，得出這塊田還沒一畝大的殘酷結論。
不過張欲安小時候聽小老頭念叨過，說他家以前有成片成片的田地。秋天收莊稼的時候，風打過來，金浪滾來又退去，光是看著就讓人心曠神怡，滿心歡喜。然而那麼一片片的田地為什麼隻剩下他這麼可憐的一小塊？張欲安死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說被賣了。而這其中的前因後果卻又撲朔迷離。
小老頭拍拍旁邊的青石板，示意孫子把東西放進屋子後就來坐下。張欲安當然照辦，放下農具一屁股坐下，攏著袖子就對著那一小塊地傻笑。
小老頭雖己下了決心，卻還沒想好該怎麼向孫兒說這麼個事。尤其是他看到孫兒對於田地的癡迷程度時，又於心不忍。但是轉念一想，自己家裏已經幾代人都被困在這小小的田裏，倆個孩子剛入了洞房，才生了胖小子，就無奈去外麵打工，幾年不見一麵……窮啊！幾代的農人，壓到這一代的貧困……能不窮嗎！如今地也沒了，農民又當不成了，守著個青瓦房子有什麼用呢？該讓年輕人出去了，家裏……怎麼能拴住他呢？
況且，他也必須出去。
小老頭歎了口氣，望著林間田水，陌上塵煙，風拂動他那鬢發，好似楊柳白了頭，泛起一片愁。
＂欲安，＂他說，＂想不想你爹你娘他們啊？＂
＂想啊。＂張欲安依舊望著，＂天底下哪有孩子不想念離家的父母的呢？＂
＂想為什麼不去找呢？＂
張欲安搖搖頭，到底沒說話。
＂不敢吧？＂小老頭笑笑，＂都是讀過書的人了，個兒頭趕著上你爹啦！有啥敢不敢的？＂
張欲安也笑了笑，＂真不是啊爺爺，您孫兒連林間野獸都不怕，還怕出去找爹娘？＂他這次卻死死盯著那田地，嘴裏依舊蹦出溫柔的話，＂您忒小瞧咱啦！＂
＂哎喲喲，那我這糟老頭子沒讀過幾個字的書，可實在想不到你到底有什麼理由不出去。不如您來……那個詞怎麼說來著？對！解惑！哎，您來解惑解惑？＂小老頭滿臉鄙夷，打算用激將法激他就範入套。
哪知這小子精得很，半點兒也不肯上套。先是連連低頭道了三個＂不敢。＂，又奉承者說您別捧咱了，最後還是小老頭聽著不耐煩了這才道出原因：
＂爺爺啊，我哪裏是不願意去找爸媽啊，我那是不能！您想啊：去那麼遠的地方打工，他們會吃多少苦？受多少累？遭多少委屈？就這不也幾年沒回來？是家裏吃的比不上外麵還是漂亮不過外麵？是因為窮啊爺爺！＂
他捶打著自己的胸口，淚也止不住了，＂因為我啊！＂
＂您當然都明白了，什麼都瞞不過您。但我絕不是吃不起苦受不了委屈，我張欲安什麼也不必怕！然而爺爺，外麵當真什麼都好嗎？爹去了，娘去了，如今要讓我也去了！可是、可是爺爺，外麵不是什麼好去處，更不是咱們的去處！……那裏都是要吸幹咱們的血的啊！爺爺，爺爺啊，您總說咱們世代農民，被這土地拴成了奴徒！可這土地不會騙人呐爺爺。您也種了一輩子地，您聽聽那風，您瞧瞧這水，您想想那豐收！爺爺啊爺爺，人活著有一口吃的足夠了，這裏比不上外頭嗎？這裏比得上天堂！爺爺，我的親爺爺，您想想吧！想想吧！＂
小老頭也濕了淚，他有什麼不知道的？但他不能鬆口，＂你這草包！我問你，沒他們在外頭你能長這麼大？能去田裏種田？咱們要吃飯啊孫兒！他倆在外頭出了什麼事怎麼辦，你拿這點地去救嗎？欲安啊，你年輕，你有力氣，更有機會！爺爺不成了，你爹娘也隻能這樣了，你不同！咱們家終於有一個人讀了書學了字，難道要比我們還難過活？欲安、欲安！這兒不是你該留下的地方，去外頭吧……千萬別禍上臨頭才恨自己沒用！＂
小老頭仰天歎息，好像在說自己一樣歎道，＂恨自己沒用啊！＂
張欲安撲進小老頭懷裏哭，他還能怎麼辦呢？爺爺已經這麼罵上自己了！他還能怎麼辦呢？＂爺爺……爺爺啊，我答應您，我答應您！我去外頭闖去、去闖！去找我的爹娘，找您的兒子女兒！……可是爺爺，我不忍心離開這田啊，您瞧瞧長得多好？我不能棄了它們啊，爺爺、爺爺，求您讓我看著它們長成……求您讓我收得了它們。成嗎、成嗎？＂
小老頭嚼著淚，隻能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