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補遺
第六卷作詩不貴用力，而貴有神韻
一
我住在山陰的時候，秀才徐小汀交了十五兩銀子要買我的三部全集，我回來之後就如數寄給他。沒過幾天，他給我寫了一封回信，信中說我的信封上的“三”字被人改成了“二”字，而且還有修補的痕跡，我才知道是寄書人偷去了我的一部全集。
林遠峰曾經說過：“某天晚上，新建吳地發生了盜竊案，七個強人在火把的照耀下，手持棍棒，將主人捆綁起來，響聲很大。一會兒，有一個俊美的少年，穿著絢麗的衣服款款而至，在架上搜尋，得到一部宋板《文選》和《小倉山房詩集》。這個少年笑著說：‘這個富人還能讀隨園先生的文章，非同尋常，可以放了他。’於是，少年拿著兩部書大搖大擺走了。”我覺得唐朝人記載的李涉遭遇竊賊的故事，和這件事情很類似。而偷書這種人，就是古人也從未有過。方藕舡明府說：“高麗進士李承熏、孝廉李喜明和秀才洪大榮等人，都在京都購買了隨園先生的文集，還殷切地關注著先生的生活和年齡。”
哈，我真覺得有些慚愧!
二
那鑒堂(名澄)是常鈞中丞的第四個孩子，在通州為太守時，到山中拜訪了我。他個子高高的，亭亭玉立，書生氣十足。回到京城之後，他便給我寄來他的近作，讀起來就像是在接觸清馨的空氣一般。《步耕堂韻》詩是這樣寫的：“邁著大步登上高高的山崗眺望紫禁城，胸襟頓時開闊起來，任何雜念都沒有了。看著樹木成排台階級級野花遍布，清清的河水流到深深的溝渠中很快便漲滿了。我落入風塵身為世俗的官吏，真不如耕田種地遠離虛幻的功名。如果你想尋覓幽靜別怪沒有同調，知有我與你同行我就心滿意足了。”他的《悼亡》詩：“謝家的風采最讓人難忘，不喜歡濃妝豔抹而喜歡淡妝生采。隻可惜福氣為什麼要這般減少，平生最忌恨的事情莫過於清點亡者的舊衣箱。”“平時的小別尚且依依不合，更何況此逝不再生還。隻好拿著酒杯在墓前祭奠亡者，看著冷風中的白楊樹和紙錢在飛。”
三
毛大瀛(名海客)的妻子某氏，會寫詩，剛結婚的時候，毛大瀛贈詩給她：“以後香閨中流傳著我們的喜慶之事，在明鏡妝台之前我卻要先來參拜一下你這位女門生。”他的妻子笑著說：“應該在詩中改一個字。”毛大瀛問何字。妻子說：“‘門’字改‘先’字才合適。”毛大瀛聽後大笑不止。後來妻子給他寫了一封家信：“你出門在外七年，隻寄回八兩銀錢。兒子要穿衣，女兒要首飾。再靈巧的婦人也很難做無米之炊，就是這個意思。至於你年年不中舉，我也覺得沒臉見人；這都是我的命不好，以至如此連累您。我又能說什麼呢!”
四
我的同鄉陳叔毅先生名為曾毅，是阮亭的高足。他和湯西崖、薑西溟是同時代的人，而今卻無人知曉。司馬嚴守田寄來一份手抄陳先生的文稿。他在《東阿道上》詩中說：“絢麗的風光映入眼中卻變成虛幻，為了不辜負吟詩之情眼前突然出現了小驢兒。用石井泉水澆過的遊人的飯食，種水田時穿的衣服掛在老僧的屋角。天上的雲彩無窮盡地張揚，四麵八方的炊煙使得畫中的風景自歎不如。夕照下的小車行了百裏之遙，我坐著欣賞景色躺著便讀書。”
陳先生最擅長描寫感情。在《好風》詩中說：“輕靈的身影和駿馬一起獨自徘徊，手裏邊拿著絲鞭卻不敢催促馬兒快跑。靈巧的足鐙使得新月藏起了身影，麵紗剛戴好卻又被清風吹開。心裏想要折幾束鮮花但卻心中膽怯，岔路口我屢次私下納悶猜疑：不讓丈夫陪伴她一起出行，誰能扶她從錦繡的鞍上下來呢?”
在《哭妾》詩中說：“在水晶做的簾子下麵望去草木蔥蘢，有十幾種樣式的眉樣還未畫成。你去後留下了三尺的青銅鏡，如今卻看不到你的身影。”
“燒了一半的燈燭在夜晚熒熒閃光，我還記得晚上回來遲了你那彎彎的屏風虛掩著。比玉溫暖比花活那是你的身體，最使我難忘的是夢初醒的時刻。”
“你避開外人把手洗淨去做湯飯，不讓我知道卻讓我先試著品嚐。直到多進飲食時才微笑著問，你的手藝是否勝過廚娘?”
五
太常卿伊雲林先生我從不認識，他委托給諫王葑亭給我寄來詩文與我商榷，他的詩多是俊美飄逸之作。在《喜葑亭移居相近》詩中說：“借來車輛載著用具搬遷，是在宣南大雁南飛的秋天。桑林之中我已經有了三間草屋，而花間小徑你初次築小屋。當彩雲飄過樓頭的夜晚我們共賞明月，炊煙消散的井口邊我們一早便分飲著泉水。清純的心靈伴著晨夕已是多次，好事應該讓主人和客人在民間傳頌。”在《歸舟》詩中說：“殘月像要吞沒風帆的影子，長江像一支蘆葦一樣回轉。寒煙籠罩在瓜步的林木之中，澎湃的波濤蕩滌著海門的沙石。幾朝幾代的往事已消失在波底，隻有在群山之間聽到酒杯落下的響聲。儒生仗義直言，雖然麵臨風險卻悠然自得。”
伊先生的兒子秉綬中了進士，寄詩給我說：“山東有靈光殿四川有峨嵋山，都在環宇之中我卻從來沒見過。早些時候背誦詩文一同交友談心，逢人便不恥下問當做自己熟悉的老師，著名的園林藏有三山中的名勝；生花妙筆將五色潑灑。聽說您朱顏映於梅花叢中，什麼時候才能去拜訪您?”
六
彭太守贈酒給葛筠亭，在路上酒被仆人打翻了，葛先生以詩調笑說：“今天的食指很不靈便，使得黃堂好酒隻剩下了空瓶。你我分享甘露之時特地教授《三雅》之詩，一邊束帶一邊急忙忙傳授《五經》之說。徐氏聖賢如前來預先會有消息，阮家兄弟離去不見身影。在路邊伴著空瓶您就不要責問了，看著菊花依然是唯我獨醒。”
後來我為他的朋友何南園刻詩，葛先生又寫詩致謝：“含著淚把遺作彙集起來刻印，可惜這樣的人才很難出現於大賢之中。鏡中無物有景物就會映現其中，好花遇到了春天就會改頭換麵。恩德達到九泉才明白知己難得，名字留傳千年夜台才得安寧。從今以後再也不羨慕區區三拜，如要真正的賞識應當把他當做及第有功名的人。”
我特別喜歡他的《吊馬湘蘭》詩：“天公讓她的命運卑賤做了官妓，人群中有誰能做得她的丈夫。”
七
對聯中的佳作，有一副《題禪堂》：“沒有辦法向別人訴說。使我的心來代替你求得平安。”又一副《佛座》：“大護法看不見僧人的身影經過，善於了解實情才能協調事物之間的關係。”《題春冊》：“一陰一陽稱之為道，此時此際難以為情。”《題戲台》：“唱戲的不如看戲的高興，下場比起上場要難得多。”《題書齋》：“無所追求就是心平氣和的方法，不把飯吃得很飽才是驅病的良方。”有人贈我對聯：“天堂上怎麼會有過山水美景，在人間做神仙才是高興的事。”
八
李太白《嘲魯儒》一詩，有“還未走時卻先見塵土飛揚”的句子。我年小的時候曾寫道：“睜開雙眼才知道盲人的痛苦，麵對麵促膝談心卻像是與學究討教。”有個少年嘲笑他自己的師傅：“穿著寬袍大袖邁著四方步，身上陳腐的氣息直衝雲天就連老天也畏懼三分。”從這裏能看出同李白《嘲魯儒》一樣的意思。
九
劉知幾說：“有才智而不去學習，就好像靈巧的木匠卻沒有造物的木料，無法運用手中的斧子；努力學習但缺乏才智，就好像愚蠢的商人雖腰纏萬貫，卻不能用來購貨置產。”我覺得詩文的構思和如何用筆，就像是美人的毛發肌膚，有先天的成分。詩文寫作用的象征和典故，就像美人穿戴的衣物和首飾，是後天決定的。至於行文的腔調色澤，就又像美人的纏小腳穿耳環眼，更是後天的功夫了。
十
武林女士王樨影嫁給了虹橋居士麟征，她的詩才清新豔麗，在《詠懶貓》詩中寫道：“山中齋內養著小貓咪，生性懶惰應引以為羞守護著我的房舍。深夜裏在房屋周圍鳴叫，遇到冷天就睡意朦朧。當花陰滿地時閑暇間追逐著蝴蝶，當溪水流過宅門時便去捕食魚蝦。幸虧老鼠由於嫌窮才不曾光顧，否則又有誰能守護我那滿滿五車的書。”
在《曉色》詩中寫道：“天上殘星色彩淡淡就要下落了，冰冷的露水灑在花叢中還在滴淌。”《落花》詩中寫道：“正當鶯鳥啼叫春天的林木蔥蘢，哪裏能忍受春雨停息綠草叢生?”
十一
唐代有個叫汪倫的涇州豪爽之士。他聽說李白要來，便寫文章表示歡迎，他假稱說：“先生你喜歡旅遊嗎?這裏有十裏桃花。先生您喜歡喝酒嗎?這裏有萬家酒店。”李白得知後欣然前往，這時汪倫才告訴說：“桃花是潭水的名字，並沒有什麼真正的桃花。‘萬家’是店主姓萬，並沒有萬家酒店。”李白聽後大笑，卻在此停留了好幾天，汪倫親自將八匹名貴的駿馬、十端官用的錦緞贈送給李白。李白為了感謝他的好意，寫了《桃花潭絕句》一首。今天此潭已被壅塞。張惺齋(名炯)寫詩說：“蟬翻落的一片樹葉墮入空林之中，在路上用手指點的桃花還可以找到。別責怪世人交情的流淺，這樣潭水已不像過去那樣深了。”
惺齋是詩人稻園司馬的兒子，文章落筆之中足見有家風影響。
十二
滿洲人嵩孝廉，別字雨韭，聽說他長得猶如玉樹臨風，為長安才子之首。陶怡雲回到我這裏，背誦了他的《懷隨園》詩：“聲名從五十年前就開始顯赫，而這種交往在三千裏之外都可以論及。”我從未和他有過書信聯係，而承蒙他如此厚愛。以沒有見到他本人為憾事，於是賦詩以表謝意：“蘆葦和靈玉相依為命不知要待何時，風雨使友人緬懷卻天各一方。”
十三
我在冬季渡江路過永濟寺，看見有人在壁上賦詩：“梵宇沉沉香煙嫋嫋，人如能到此就算得上神仙。狗的心情尚且如此悠閑，整日在如來佛的大殿之外安歇。”結尾寫道：“如果隨園老人路過此地看到這首詩，會不會以為是野狐禪呢?”署名“鬆嵐”二字，不知是何許人。
十四
王葑亭的次子王鳳書，今年十七歲，是孔翔的弟弟。他的《無題》詩寫道：“靠在船邊看春天的思緒正獨自徘徊，恰巧碰到仙郎觀景而來。想要叫仙郎看到又有些膽怯，窗戶有一半斜掩著隻打開了另一半。”他的《北渡》詩寫道：“渡過黃河向北看不到山，誰知此地確有山峰疊嶂。抬頭忽然看見群山特別像是久離的親人，一定要掀起門簾仔細觀看。”又寫道，“偏僻的村莊中車轍的響聲驚動了家犬，由於地勢高鳥兒也就在離屋簷很近的天空中飛翔。”這樣的詩句也是不錯的。
十五
頌詠折花的詩句，潘蘭如曾寫道：“風中的枝條露出了花蕊在夜裏初開，全剪與花商量好了要在花枝稠密處剪折。為了送給美人才不得不折花一朵，既然如此你應該微笑地來到我的手中。”揚州人汪坤寫道：“用手折下花枝愁眉緊皺，我要以此殷勤地送給遠行的人。明明知道花兒憔悴，你看到這梅花權當做看到了我的身影。”
十六
畫家有讀畫一說。而我覺得畫中沒有什麼可供閱讀的東西，讀僅是讀它的題詩。偶爾有一次我路過一家畫鋪，裏麵掛著楊椒山的一幅詩文畫幅，上麵寫道：“飲酒看書已經整整四十年了，烏紗帽的上麵就是青天無限。男兒都想要將自己的影像畫上淩煙閣，這其中列在第一的功名是不為金錢所動。”
我又看到在薄仲文竹製的筆筒上雕刻的一首詩這樣寫道：“山外是清江，清江之外還有清沙，而在白雲的深處還有人家。如果船頭並非與仙源離得很近的話，哪能莫名地飄來好花片片?”還有笪江上麵題畫詩寫道：“雲彩歸來忽爾攜帶著雨滴幾點，林木落處又見多出一座山峰。”
十七
現如今夫婦二人都能賦詩的，我在《詩話》中已記載了若幹人。現又得知孫子瀟之妻席佩蘭字韶芬，曾在《南歸題上黨官署》詩中寫道：“每一回頭望去總有一股淒然之情，羸弱身體卻已經在此住了兩年。招呼、環留心梳妝台，別讓人家拾走了舊花鈿。雨後的棠梨花片片傷殘，飄忽而至的和淚濕作一團。一花一草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可等到離別時刻又是如此的耐看。”
她的《春遊》詩寫道：“劃漿似飛時太陽卻在慢慢地下山，兩船靠近岸邊是想欣賞一下美麗的姑娘。這次春遊我學會時髦的發髻，以後梳頭就會更符合潮流。”在《惜春》詩中寫道：“十棵樹的花盛開而有九棵卻已落，天氣是一陣急風一陣驟雨。就連蜘蛛也能理解把春留住的意義，抽絲結網上麵留下了掉落的一點紅。”
《陸行》詩寫道：“遠離風波因此踏上平地，將珠子顆顆相連以此計算著遊程。明明是車前馬鐸在響，卻錯以為是閨中鐵馬的聲音。”《酸酒》詩寫道：“其中的滋味有誰嚐過，落第的才人和被放逐外埠的小官。”《哭安兒》詩寫道：“用一杯冷酒來祭奠你的靈床，酒滴向泉台我哭斷了柔腸。不知哪是酒漿哪是淚，隻是讓你把酸甜苦辣由自家品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