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從那回,方在溪開始懷疑。
起先隻是一點點,初生的紅豆一樣。
後來也不知怎麼的,幾乎是一瞬間,堅如磐石了。
又是高山上滾下來的雪粒子,帶著更多更厚更臃腫的雪,猛的一下子壓在胸口。
當虛弱的懷疑變成一種具體的堅硬的什麼東西,方在溪有些喘不過氣。
懷疑的下落有兩種——
一是被證實。
二是被推翻。
依著方在溪的性子,她斷不會跑到子仁眼巴前兒問上那麼幾句:
子仁,她回來了是嗎?
子仁,你去見她了是嗎?
子仁,你還愛她嗎?
她當然做不出這麼了當的事。
她隻能沉默的聽天由命的等。
等著她那位夫比天大的夫從北京回來。
隻要他回家,別的,不是不可以。
方在溪的猜想瀚海無垠,又不忍心把這些沒頭沒影的抓住細看。
她一時對子仁沒了把握。
她想起她的子仁,心裏竟落了淚。迷迷蒙蒙的記得有一回——
子仁說她這個人別的或許沒有但是有一副上好的脾氣。
她回他,呐,我知道你這是說我傻呢。
子仁笑了,她說,看吧,讓我給猜著了吧。
子仁說,不是傻,是福氣。
她咯咯的笑,大家都說我福氣大著呢,嫁給了你!
子仁又說,不是這回事兒。
她不解的問他,怎麼不是一回事?
子仁笑了笑,我是說你的好脾氣才是你的福氣,從不多想,思慮少,為人簡單,心也寬。
她努著嘴說,琢磨著你這還是說人家傻呢,隨後憨憨的慪起了氣。
她心裏大抵也清楚,子仁對自己是沒多少愛的。他大概隻當她是位親人。
她不貪心,親人就親人,親人也是好的,隻求著永遠親人下去,天長日久的讓她依附著他,千年萬年的隻圖一個不散的筵席。
方在溪來到鏡子前,她站定了,細細瞧著鏡中的自己,樸素的一張臉,眼瞧著是不年輕了,她自是知道。
眼睛也不如從前那般亮了,下頜線變得模糊,她年輕時引以為豪的頭發正在一點一點失去光澤,皮膚倒還好,如果不細看的話。
接下去她於心不忍的瞥見自己的身體,是普通中年女人的身體,確實也還沒到臃腫的份兒上,隻是沒了輪廓,肉是軟的,四散開去,哪怕是隔著衣服她都能感到一種皮肉的坍塌。
她緩緩的蹲下身來,頭埋在膝蓋處。
悲從中來中她突然想到前幾天蘇幕遮邀她去打針,當時她還連連拒絕,蘇幕遮在電話裏耐心的像個微商頭子:抗衰注射啊小溪,有效果的。
女人和女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候複雜著呢,即便是不喜歡也能三三五五的說上幾句真心話,沒別的,同為女人,大都不易,因此便多出一份兒沒來由的誌同道合。即便是瞧不上那也是溫溫的,不露聲色,並不完全顯露出來。
男人和女人之間非此即彼,女人和女人卻完全不是這回事兒,女人的情誼裏有很模糊的地帶,比起男人和女人,女人同女人之間更寬宥更包羅萬象些。
這也是方在溪為什麼會對蘇幕遮偏愛一些的原因。
雖然她偶爾很是清楚,她待蘇幕遮遠不如蘇幕遮待她親近。
可這絲毫不影響她想離蘇幕遮更近一些的心。
方在溪常常跟自己說,幕遮本就是冷冷的調子,我在不理她,她大概就沒朋友了。
她也不考慮這種情誼對蘇幕遮來說是否是一種負擔。
她可不管這些。她第一次見蘇幕遮就莫名的喜歡這個女人,因著這份喜歡她同她講了好多私房話,完全的袒露自己,一片冰心似的。
她懦弱的伏在蘇幕遮肩上,嗚嗚的哭。
蘇幕遮臉上的麵膜還沒揭,甕聲甕氣的說:
“行了,這麼點事。”
方在溪哭的很小聲很迅速,嗚咽了幾聲便收住了。她從蘇幕遮的懷裏退出去,走到客廳中的大島台,拖出椅子坐下來。
她自顧自的抹了抹眼淚。
隨後定了定心,囁懦到:
“你說她為什麼回來?在英國呆的好好的回來幹嘛了呢?”
蘇幕遮摘下黑色的麵膜,把膜布放在手上擦了擦:
“興許是回來看看?你先別多想,子仁的為人……”
蘇幕遮猶疑。
對於陸子仁她了解不多,隻是家宴上見過幾次,她對陸子仁也沒別的認識,隻覺得他老辣又溫和,是那種就算知道對方是傻逼也會溫和的笑笑的那種溫和,很難講這是不是另一種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