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一天中最難熬的時候,每當聽到肚子裏發出咕咕的叫聲時,他就轉過身把妻子抱緊。妻子柔弱的身體是他的安慰,可是叫聲會傳染,從他的肚子傳到了緊貼著的妻子的肚子裏。他的心頭一陣抽搐,滿心的愧疚,一家之主的他竟然讓她這樣天天餓著肚子。他能做的隻有把她抱的更緊,擁抱中兩個人仿佛能融合在一起,忘記那奪命的饑餓。妻子扭過頭看了看躺在最裏的紅昌,小紅昌呼吸均勻,小嘴微翹著,好像正做著甜美的夢。回過身,縮在丈夫的懷裏,她也把他抱緊了。“睡著了嗎?”輕聲的說,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有過多久。
任木匠睜開眼睛,借著微弱的光看著妻子,輕輕的吻了吻她的額頭。
“家裏的糧隻能到八月底了,再這樣旱下去,我怕…….”妻子輕聲的耳語,讓丈夫心裏一陣酸楚,沒有糧食,怕……“咕咕……”饑餓的感覺再次穿過他的身體,任何苦都可以抗過去,唯有沒有糧食不能。
“族長說,明天舉行社祭,希望天不再這麼旱下去。”這就是他們純樸的願望,希望上天不要這樣無情。
“社祭不管用呢?”妻子喃喃的說,是問話又像是說給自己聽,她一向不大信那渺茫的祭奠。
“不管用?”丈夫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不管用怎麼辦?不管用?那就是天意如此了,天要人亡,怕也隻有鋌而走險去入道了,任木匠心裏狠了狠。可看著妻子秀美的容顏,伸手撫mo著她的發際,“上天不會這麼絕情的,人總是有活路的。”
也許是丈夫最後一句話讓她心定了,閉上了眼睛,兩個人緊緊的抱在一起共同承受這饑餓的感覺。
紅昌夜裏被奇怪的響聲驚醒,睜開雙眼,正從支起的窗戶看見,一彎斜月掛在天間,幾顆閃閃的星伴在左右。“咕咕……”聲音再次響起她才知道這是從父母的身上發出的,兩個人緊緊地抱著,她的眼睛一直在盯著看,這樣的姿勢讓她好奇。聲音就從他們的肚子裏傳出來,她才想起晚間吃飯的時候,雖然是粥可是她的碗裏確實稠稠的,她從沒有饑餓的感覺。天氣異常炎熱,她也知道有嚴重的旱情,常常聽到母親在缸裏取米時瓦盆和缸體刺耳地摩擦聲。
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她的心頭,聽說明天全村人都要去社院裏祭奠,祈求上天的恩賜,不知道靈不靈驗。抬頭看,那月牙兒,讓黑暗的天幕顯出一點鉤樣的亮。像一彎淺水,映照著世間。紅昌睜著兩個眼睛看著,這樣的月色在記憶深處竟那麼熟悉,讓她有種朦朧的感覺,雖然那麼遙遠,可是又仿佛近在心間,一瞬間她的心神一陣恍惚…….明月中,她似乎看到了未來,看到遙遠…….戰亂的紛爭,虛與委蛇,顛沛流離,回光似的寧靜,舍生取義,心如死灰般的沉寂……這一切讓她難以理解,恍惚間如夢一般她輕輕的合上了眼睛,幻影就在一霎那消失了,仍舊有甜美的夢陪著她。
六月驕陽如火,熾熱的光曬著赤著上身的漢子,肩上和背上紅紅的。四個人抬著險祭的牲畜,額頭上汗順著臉頰滑下來,掉在飛起地塵土中。走在前麵的人拄著拐杖,佝僂著身子,頭發和胡子花白,顫顫巍巍。
紅昌在父母中間走在隊伍裏,木耳村的所有人都跟著前麵的老人走,男女老幼前前後後走過來揚起一路的塵土。沒有一個人說話,都在默默地行走,向著村北的社院。地裏的莊稼顯得無精打采,有些已經發黃。流過村子的小河露出了沙石的河床,形成一個緩坡,那樣怪異,像是人身上被掀去血痂的傷疤。
早有安排的人清掃了社院,這裏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人來了。獻祭的牲畜擺在了供案上,香爐裏插著一把一把的香,向上冒著濃濃的煙。族長帶領眾人跪倒在塑像前,雙手合十,隻聽得族長蒼老的聲音在殿堂裏回響。紅昌帶著虔誠的目光抬頭看,泥塑的龍王爺被塗的滿身金光閃閃,帶著冠冕,張著大嘴,露出鋒利的牙,人一樣的坐在高台上。看周圍的人們都低著頭,閉著眼睛,聽著族長一句句的念著。紅昌心裏不禁自問,這個泥塑的龍頭人身的像真能幫我們度過危機嗎?
族長念完了長長的祭詞,紅昌也跟著父母一起磕起了頭,一彎一折,紅昌也不自覺的想著也許龍王爺真能幫她們度過危機呢?
祭禮結束了,人們臉上的陰雲也散去了許多,仿佛將一個燙手的山芋傳給了別人,心裏一下輕鬆了。走出祭堂,眾人開始分享祭品,難得吃上一回的宴席,人們心裏都很高興。大壇大壇的酒擺了上來,父親和村裏的男人們,瓷碗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從嗓子裏咕嚕咕嚕下去,麵紅耳赤說著豪爽的話,仿佛剛才的憂愁並不曾發生。紅昌和母親坐在一起,側眼看著著村裏難得的繁華。然而,她的心裏忽然升起一種恐懼,昨晚那像夢又像是現實的不祥再次籠罩著她。
正在人們高興的勁頭上,忽然從社院的天空飛過一句尖利的喊叫,“……官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