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傅國舅夜訪紫芝堂 劉侍郎上章戒權臣(3 / 3)

“我想,貢物都有成例的。內務府在南邊的幾個衙門,都是辦老了差的,不至於有什麼錯謬。”傅恒沉吟道,“皇上還沒有明旨,從太後那裏知道,還有催繳庫銀的差使。我想,今年全國普免錢糧,並沒有新交上來的銀子,皇上莫不成想澄清一下各庫的存銀底子。但劉統勳是刑部的,又叫他當副使!我有點摸不清聖意。”張廷玉邊聽邊想,說道:“我在皇上處聽說,這些都不是主差。皇上叫你們下去,為的是采風。政尚寬大的旨意去年就頒布了,下頭官員們到底怎麼做的,業主是怎麼想的,貧民得了什麼實惠,皇上極想知道。還有,兩廣、閩、浙開銅鐵礦的,常常聚眾鬧事,動不動就叫歇業,這後頭有沒有別的文章?上次兩廣總督遞上來的片子說,民間有些地方邪教盛行,什麼‘天生老母會’、‘天地會’,‘白陽教’,弄神弄鬼的十分猖獗……有些雖不是邪教,有的大戶人家專門招攬江湖豪客,請神扶乩,演武練功,日子久了也很容易生出事端。總之這些邪魔歪道,各省都有,有些官員也參預其中,朝廷哪能一一辨別好壞?六爺既出去巡視,不妨體察一下。皇上不能親自出去,其實他很想知道這些事。”

傅恒聽了這些話,才知道這次出差並無專門的題目,竟隻是“考察”二字,越發信實了張廷玉說要大用自己的話。傅恒頓時激動得心裏卜卜直跳,坐在椅上一拱手道:“張相,我明白了。上次隨皇上巡視河南,見皇上關心江湖上的事,還以為皇上想招攬武林賢才,現在看來我實在小看了。有些事聽起來,竟像是白蓮教。他平時蠱惑人心,遇災就起來造亂。為政的自然要多加留心。”張廷玉凝視著傅恒英俊的麵孔,久久才籲了一口氣,說道:“我和鄂爾泰都老了,要瞧你們年輕人的了!六爺不但讀書,還習兵法,精騎射,實在是文武全才。據老夫看,這一代能在功業超越前人的,必定是六爺你!訥親如今位置雖高,底氣不足,將來你位在他之上是料得定的。隻我七十多歲的人了,未必能見得到了……”說罷神色黯然,無聲歎了一口氣。傅恒見這位官居首輔近三十年的老宰相如此勉慰,心裏一陣酸熱,幾乎墜下淚來,勉強笑道:“這夕談話勝讀十年書,真是知心知音。我永不會忘掉您的這番教誨,但得有這機緣,一定做一個和你和訥親相爺一樣的良臣!”說罷起身告辭。

“不要學訥親,更不要學我。”張廷玉一路從紫芝堂送傅恒出來,望著滿天寒星,斟酌著詞句說道:“我有文而無武,處事僵板瑣碎,沒有半點創新,一輩子謹小慎微。幸而跟了三代英主,這才沾了光兒。萬一要遇上昏主兒,或許我隻會助紂為虐呢!訥親——是個小心人,看似謹慎,其實自己沒主意,我不能說他是誌大才疏,但他也隻能當主子有了決策,他在一旁拾遺參讚罷了。若讓他獨當一麵是不成的——家門口養那麼兩條牛犢似的惡狗,那叫‘宰相’?往深裏想,那是自己對自己的人品都放心不下。今晚在門口等著見我的,有四個官員都是請示他的差使,不敢去。這是對你六爺講,與其說是下頭不敢見他,還不如說是他不敢見下頭。”

張廷玉的這些話真是鞭辟見血的誅心之言。張廷玉城府見地如此之深,傅恒心悅誠服到了極點。沉默移時,傅恒才道:“領教了,相爺保重!”

與張廷玉談話後第二天,傅恒便正式接到旨意,委為欽差兩江巡按使,克日前往督繳庫銀事宜。棠兒和他是恩愛夫妻,自結婚以來傅恒還是頭一遭獨自出遠差辦事,不免心下悵悵。她備了水酒為丈夫餞行,又忙著給他打裹行李,帶這帶那忙個不停,還叫管家專門挑幾個能幹仆役跟著。傅恒笑道:“你想叫我把家搬著走路麼?這麼不放心,幹脆你扮個丫頭跟我一道兒走,省得你牽掛我在外頭拈花惹草,我擔心你在家偷漢子。”棠兒臉一紅啐道:“沒良心的,人還沒走就想出去招蜂引蝶了!——隻你沒有衙門,一路儀仗鹵簿怎麼安排呢?”

“我帶有兵部的勘合,一路都有驛站供應。你不用操心這操心那。”傅恒笑道,“奉旨出巡,要什麼有什麼。隻是我什麼也不要。我要一路私訪出去。”

棠兒正在疊衣服,聽見這話不禁一怔,忙過來,盯著丈夫問道:“真的?你不是說瘋話吧?”傅恒道:“這不是什麼瘋話。我若一路官轎出去,還是在官場上混,聽他們吹噓政績,看他們一臉諛笑,瞧著很有趣兒麼?”棠兒皺眉道:“阿桂上次來信,他去陝州赴任,路上還擒了一起撚秧子。那是多聰明的人,又長年在內務府辦外差,還差點讓人拐了去呢!你初次出門,我看還是堂皇一點的好。想私訪,在哪個地方住下,轉遊一天半日就回來,豈不穩當?”

“你丈夫難道比阿桂笨?”傅恒吃了一口茶,將杯子放在桌上,笑道,“你不過想多用幾個人監視我罷了。”棠兒嗔笑道:“我才不管你的賬呢!南京秦淮河上有的是婊子,你隻仔細弄一身花柳病,那才現世現報呢!——怎麼,你要出門?”傅恒披了一件月白坎肩,一邊扣著紐子,說道:“我去見見李衛。你說的不假,路上撚秧的、偷東西的、行劫的都有。我借他的吳瞎子一道兒,隻怕省些事。真的讓你說著了,這輩子早晚都成了你的口頭禪。”說罷一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