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振乾綱鄂善刑酷吏 賜湯鍋皇帝賣人情(1 / 3)

民間元宵節雖然已經漸次熱鬧如常,但因乾隆要守孝三年,皇家宮苑的燈節依舊十分冷清。乾隆正月十四夜裏逐個看望了張廷玉、鄂爾泰、史貽直、孫嘉淦和李衛等軍政重臣,回到宮中,但見垂花門前、永巷夾道,掛的都是白紗燈,在料峭刺骨的寒風中搖曳不定,忽明忽暗,甚覺淒涼,竟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忌妒。乾隆思量著回了養心殿,看看表,剛過酉時,便叫過高無庸,命他速傳順天府尹進宮。高無庸笑道:“主子爺忘了,順天府尹何欽上個月丁憂出缺,還沒有補上缺呢!要不要奴才去傳他們同知來見駕?”

“不要。”乾隆怔了一下才想起來,自失地一笑道,“朕有點生氣,先帝駕崩剛過一年,看看外頭,都像沒事一樣了。放鞭炮的、走社火的、耍百戲的、玩龍燈的花樣百出!朕以寬為政,並不要放縱,下頭這麼漫不經心,真是小人不可養!你也不用去順天府,徑自傳旨給劉統勳,叫他進來。”

“紮!”

高無庸答應一聲退了出去。乾隆定了定心,從案頭取過一疊奏章,頭一份便是鄂善的,卻是奏報安徽水災後賑濟災民情形。前頭詳述了黃淮泛濫,決潰十七處,七府二十縣受災的情形,接著便奏:

……該安徽布政使邢琦文,僅以決潰七處冒瀆天聽,以欺掩其平日河防不整之罪。臣實地查看被水州縣,實已澤園千裏,豈止十室九空而已?今越冬衣、被雖經請旨從江蘇調撥齊全,然災民遍地,露宿荒郊嚴霜之下,時有凍餓之殍拋之荒野。外省紳富擁入皖境賤價買購奴仆。人市間黃口幼兒草標插賣,子啼母泣之聲上聞於天,臣心惻然不忍聞。思之,此皆邢琦文等貪位昧災、蒙塞聖聰之過。設當時邢某如實奏報,我皇有如天好生之德,饑民如此慘苦,豈得不另加恩澤?近查聞,白蓮教眾頗有借行善之名串連災民情事。為防不虞之變,臣已鬥膽請王命旗牌將邢琦文斬於轅下。不請旨而擅斬大員,臣罪臣知,臣心君知!

看到這裏,乾隆目光霍然一跳,援朱筆在折旁疾書:

爾做得好!何罪之有?然教眾串連亦當細訪,務擒首犯以正國法——朕當下旨,諱決如諱盜,著永為令。爾可傳朕旨意,速由兩江、山東、直隸調運蘆席、氈被發放災民,以定人心。

接著往下看,鄂善寫著:

賑災糧食依原旨遠不敷用。幸有前總督李衛在任時,各鄉設有義倉,尚可支撐至二月。謹遵先帝賑災舊製,千名災民設一粥棚,粥湯插箸不倒,巾櫛裹粥不滲,涼粥手掬可食。且設賑以來,查處侵吞賑災銀兩不法墨吏縣令七人,胥吏四百七十三人,革職枷號處分不等,已另報吏戶二部。惟皇上默查臣心,洞鑒災情,望速撥銀一百二十萬兩,以備春荒。夏麥開鐮,臣當歸京報命繳旨,臣若不能使此地災民遍澤皇恩,亦實無顏見吾聖君也。

乾隆看到這裏,心裏不禁一熱,目光凝視著案前明亮的蠟燭,沉吟良久,一字一畫在折尾批道:

卿之忠國心皎然如月之輝,覽此奏而不動心者是昏皇帝也。朕之以寬為政,要旨在緩平吏治安天下百姓之心,吏治清、黎庶寧,而天下平。文武群臣乃多有玩忽懈怠粉飾功令者,田主業戶乃多有妄行加增田賦者,佃戶貧極無賴之子有蔑視法度者,實堪痛恨!卿取中庸之道曲劃而治,深得朕心。卿與盧焯、李侍堯、錢度、阿桂、劉統勳實朕即位新得之人。朕原看好劉康其人,今觀之頗有不足處。勉之勉之,毋負朕心,行即有恩旨與汝矣!

寫罷,乾隆鬆弛地舒了一口氣,端起奶子呷了一口,又取過一份,卻是浙江巡撫奏報盧焯治理尖山壩工程合龍情形:

……臣遵旨前往查看,壩高六丈,長七百四十丈,巍然聳立的堅城,皆用堅石包麵高疊,詢之河道衙門,百年洪水不足慮。然盧焯形銷骨立,體氣弱至極矣!現堤工既完,盧焯急於返京報命,臣以為該員目下體氣甚弱,不宜立行就道,請旨令其就地休養三月再行赴京。又,此地衿紳百姓,頗有議為盧建生祠者,此事體大,非臣所能自專,請旨辦理。

乾隆心中突然覺得一陣得意,到底自己目力不差,剛剛在那份奏折上批了盧焯為新得之人,這份奏折立刻為自己添顏麵,遂揮筆批道:

爾可將盧焯接進衙中調養,朕已派禦醫前往矣。生祠一事俯順民意,然事關體製,準建一座。多之,亦恐盧焯不能消受,欽此!

剛放下筆,還要再看別的奏折,秦媚媚一挑簾悄然進來,乾隆一轉眼看見了,問道:“是皇後叫你過來的麼?有什麼事?”秦媚媚未及答話,一個宮女已將簾子高高挑起,皇後富察氏徐步進來,跟在富察氏皇後身後的一個宮女,手中端著一隻景泰藍大盤,盤中一個火鍋正燒得翻花沸滾,嗤嗤冒著白煙。養心殿大小太監、宮娥立刻都長跪在地。乾隆不禁笑道:“這麼晚了,難為你想著。這裏十幾份奏章,原說看過就過去的。”

“起來吧。”皇後含笑看著太監們,對乾隆略一欠身,騙身坐在乾隆對麵炕沿上,說道,“我剛從慈寧宮回鍾粹宮,老佛爺說皇帝今晚出去看望外頭大員了,告訴他今兒不用過來請安了。回宮後我的廚子剛剛燉好一鍋野雞崽子魚頭豆腐湯,這是你最愛用的,火候也還罷了,順便過來看看。”乾隆站著聽完皇後轉達母親的話,說聲“是”。嗬嗬笑道:“還是我的‘梓童’想得周到。正想傳點點心用呢!”伸筷子從火鍋裏夾出一塊細白如膩脂般的豆腐吹了吹吃了,又舀了一匙湯品著嚐了,不禁大讚:“好!”皇後抿嘴兒笑道:“皇上還說不愛看戲,‘梓童’都叫出來了,下頭人聽了不笑麼?”

乾隆微微一笑,隻用調羹舀著湯喝。外頭高無庸進來稟道:“劉統勳已經宣到,在重花門外候旨。”富察氏見乾隆吃得香甜,忙道:“怎麼這麼沒眼色?叫他等一會兒!——這麼晚了,皇上叫他有什麼要緊事?”乾隆又撿幾塊豆腐吃了,擦著額頭上的細汗,說道:“這豆腐湯真好用——是這樣:朕今晚出去走了走,外頭除了不掛紅燈,和往年沒什麼兩樣,國喪三年還沒有過去,人們怎麼就樂了起來?叫劉統勳今晚出去,到各大臣家裏看看。朕禁不掉民間,難道連自己奴才也管不了?連鄂爾泰家都放焰火擺酒請客,太不像話了!”

“這不是我管的事。”富察氏笑道,“皇上什麼書沒讀過?‘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這是人之常情。你今晚各大臣家裏走動,還不是因為過節了,大家高興,去撫慰撫慰人家?這麼一弄,倒變成了為挑剔人家毛病去的了,合算麼?再說,老佛爺剛剛還有懿旨,今年元宵大內不結彩張燈,各宮宮眷拘了一年,也可鬆泛鬆泛,隻不用喜色就行。慈寧宮明晚還要擺幾桌筵席,召喚命婦們進來給老佛爺取樂子呢!你叫劉統勳在外頭這麼一折騰,連老佛爺的臉麵也掃了。”皇後侃侃而勸,說得乾隆也是一笑。這才醒悟到是自己嫌寂寞,要強令別人也跟著寂寞。但劉統勳已經叫來,手頭又沒他的公事,可怎麼好呢?想著吩咐道:“叫劉統勳進來。”富察氏起身便要走,乾隆叫住了道:“這是個正直臣子,又正當年富力強,永璉將來用得著的人,你見見沒有壞處。”富察氏這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