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沒有答話,許久,慢慢翻轉身子,竟扯過帕子悄悄拭淚。
“怎麼了?”
“沒什麼,高興的。”
“高興還哭?”
“女人高興和男人不一樣。”
“莫名其妙。”乾隆不禁一笑,正要說話,皇後卻道:“我要是死了,皇上給我個什麼諡號呢?”
笑容凝固在乾隆臉上,霍地坐起身,扳著富察氏肩頭,急切地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怎麼了?”皇後坐起身,望著紗燈裏的燭光,歎息著微笑道:“我是想起前頭老太妃瓜爾佳氏,也是無名熱,咳嗽,不到二十歲上就……連個諡號都沒有,枉自先帝疼她一場。我要死了,皇上給我加上‘孝賢’兩個字,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她沒說完,乾隆一把掩住了她的口,說道:“朕不許你再說這樣的話。登極以來事情多,你身子又不好,沒有多在你這裏過夜。自幼我們一處的,你還不知道朕?別胡思亂想……睡吧……”
第二日天蒙蒙亮乾隆便醒了,見皇後一彎雪臂露在被外,呼吸均勻,沉穩地睡著,眼角兀自掛著淚痕,輕輕替她掩了掩被角,穿著中衣,躡腳兒出到外間大殿。幾個守夜宮女忙不迭地過來侍候,乾隆擺手揮退了,單叫秦媚媚過來問道:“皇後如今一天進多少膳?”秦媚媚見乾隆臉色陰沉,小心地低聲道:“娘娘進膳不香,全都進的素,兩頓正餐,奴才旁邊瞧著,一頓不過二兩老米。閑時偶爾進一點荔枝瓜果。倒是前頭廚子鄭二做的葷菜娘娘還進得香。鄭二走了後,奴才就沒見娘娘進過肉菜。”乾隆便問:“鄭二現在哪裏?”秦媚媚笑道:“他偷了禦廚房一個雞血紅瓷瓶,埋在煤渣車裏往外運,叫內務府查出來,打了——”他沒嘮叨完,乾隆便擺手止住了,說道:“你一會兒就去傳旨,叫鄭二還進來侍候,月例加番,有錢了就不偷東西了。告訴鄭二,主子娘娘進一兩肉,朕賞他一兩銀子!”
“啊,紮!”
乾隆頓了一下又問:“給娘娘看脈的太醫是誰?”“葉振東。”秦媚媚忙道,“太醫院的頭號醫正,不奉旨是不給人看病的。說了,娘娘發無名熱,是心血燥竭,要用鮮熊膽。隻這味藥冬天太難得。狗黑子貓冬不出窩兒,到哪弄得那麼多鮮熊膽呢?”“這些事你該去回朕。”乾隆呆著臉說道,“暢春園獸圃還養著十幾隻熊呢!先用著。朕這就叫黑龍江將軍捕活熊送來。笑話!貓冬的熊就捕不來麼?”說到這裏乾隆覺得有點冷,才想到自己穿著小衣說話,起身進裏間時,富察氏已醒來,雙眸炯炯,見乾隆進來,披衣起身道:“我都聽到了,生死有命修短在天。我一時半會不至於怎樣的。皇上你太鄭重其事,我反而承受不得。”
“敬天命還要盡人事,不然要人做什麼呢?”乾隆笑道,“你心思放開些,朕問了心裏也就有數了。”幾個宮女或跪或站忙不迭地給乾隆著衣,將一件石青緙絲麵貂皮金龍褂套在黃緙絲二色金麵黑狐
金龍袍外,腳下蹬了一雙青緞氈裏皂靴、頭上戴了頂中毛熏貂緞台正珠頂冠。皇後相了相,親自過來為乾隆束了一條金鑲碧
紐帶,平展展露出金絲纓絡,這才滿意地說道:“你去辦正經事吧。”一抬頭見鈕祜祿氏站在珠簾前,便問:“你幾時進來的,我竟不知道。”
鈕祜祿氏微含酸意地看著這對恩愛夫妻,聽皇後問,忙蹲身萬福,笑道:“我剛從老佛爺那邊過來。老佛爺說,去瞧瞧主子娘娘身子骨兒,我說不妨,娘娘的炕桌子不重,昨兒去瞧氣色好多了,還是舉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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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著乾隆已是笑了,道:“都是皇後慣的你,索性連她也取笑了。你們先過慈寧宮去,朕拈香回來就過去給母親請安。外官命婦都誰進來,列個單子進來給朕和皇後看。”鈕祜祿氏一拐嘴兒笑道:“單子進到慈寧宮了!皇上放心,該見的、想見的,準保您都能見上!”
“那就好。”乾隆耳聽自鳴鍾連撞七聲,不再耽延,說了句,“朕拈了香就過去。”便出來坐了暖轎,執爐太監馬保玉、吳進喜前頭導引至順貞門外,早有侍衛塞楞格、素倫接駕,領班老侍衛張五哥前頭帶路,先至大高殿拈香,轉壽皇殿行禮,又到欽安殿、鬥壇拈香拜禮,坤寧宮西案、北案、灶君也都祭了,又到東暖閣神牌前、佛前恭肅行禮。恰路過錦霞自盡的那座殿,乾隆心中一動,便命乘輿停下,隨侍的馬保玉笑道:“這殿已經荒了一年了,內務府送來的禮部儀注單子沒有安排祭這個殿……”話沒說完,乾隆眼風便掃過來,竟懾得馬保玉一顫。乾隆道:“是朕聽禮部的,還是禮部聽朕的?別處不去,這殿朕一定要祭。打開!”
這座偏宮自錦霞死後就鎖錮了,宮裏人傳聞夜裏常聽裏邊有嚶嚶哭泣聲,巡夜的都繞開道兒走。乾隆推開大門,立刻有幾隻雪雞嘎嘎大叫著撲身飛出來,幾個太監都是嚇得一怔,隻得隨乾隆進來,但見青磚縫裏長出的蒿草足有一人高,塵封鎖鑰,廊廡寂然似一座荒廢多年的古寺,回風蕭蕭掠殿而過,發出絲絲鳴聲,似作離人悲泣。乾隆臉上似悲似喜,踏著枯蒿徑至錦霞原來住的房前,隔著窗紙朝裏看時,光色甚暗,隻見遍地塵積,似乎印著不少老鼠、黃鼠狼足跡,隔子前幾本舊書散亂地堆著,靠床的海紅幔幛照舊挽著——一切都是那夜的樣子,隻在靠梁牆角下翻倒了一隻凳子,牆上一尊彌勒佛像已變得黯黑,佛挺著大肚子半張著嘴唇,笑嘻嘻看著這間房子,仿佛想說什麼……乾隆身上不禁一顫:錦霞就是在這個凳子上把綾索套進脖子裏的!
“朕誤了你,朕負了你……”乾隆後退一步向窗欞微微一躬,含淚呐呐說著,燃了三炷香將小香爐安在石階上,心中默念:“今世有緣今世再見,今世無緣願結來生……”在滿目淒涼的荒煙蔓草中,他踱著步,悲不自勝地低吟:
殘宮舊妝台,滿目盡蒿萊。
紅粉今何去?惟餘一掬淚!
正自滿腹悵惘無可排遣,高無庸匆匆走進來,站在乾隆身後稟道:“皇上,訥親中堂叫奴才過來請旨,在京二品以上官員都在乾清宮集齊了,請皇上過去受賀。”“不見了。”乾隆擺擺手,“叫他們朝禦座磕頭,回去過節!”
“紮!”
“回來。”乾隆突然又改變了主意,“朕這就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