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餘光中談譯詩
楊振寧從香港回到北京,帶來了(二〇〇九年)二月號《明報月刊》,他介紹我讀餘光中的《唯詩人足以譯詩?》。我讀後覺得有興趣。餘光中在文中說:“在《絕色》中,我把月亮比成譯者,能將金色的日光譯成銀色,又把雪也比成譯者,能將汙濁的世界譯成純潔,到了末段,更引出美人在月光下雪地上如何婀娜走來。”比喻非常新奇。根據錢鍾書先生的“化境說”,把日光譯成銀色可以算是“柔化”,把世界譯成純潔可以算是“美化”。因此譯詩是可以“柔化”或“美化”的。在我看來,“柔化”可以說是“淺化”,“美化”可以說是“深化”,加上西方的“對等論”(Equivalence),我說那是“等化”。而“等化”“淺化”“深化”正是文學翻譯的“三化論”。
但是餘光中最後卻談到“無論什麼高手都譯不出的詩”,並舉《絕色》末段為例:
若逢新雪初霽,滿月當空
下麵平鋪著皓影
上麵流轉著亮銀
而你帶笑地向我步來
月色與雪色之間
你是第三種絕色
不知月色加反光的雪色
該如何將你的本色
——已經夠出色的了
合譯成更絕的豔色?
這一段詩很不好譯,因為最後用了六個“色”字:絕色、月色、雪色、本色、出色、豔色。中文是單音詞,所以不怕重複。重複反而是一種美化的修辭法。
而英文是多音節的文字,重複六次就顯得太單調,根本不能入詩了。所以如用對等的方法來譯,恐怕是此路不通。但如果可以把金色譯成銀色,那就可以考慮翻譯如下:
When I see the full moon shine on freshly fallen snow
Ohe plan paved with light and shade below
And in the air above silver beams overflow
You e to me with smiles aglow
To the moon old and the snow new
You add a third unrivalled hue
I don’t know if moon or snow afford a view
To vie with such a beauty as you
So fasating, you’re beyond pare
Could their transfiguration be as fair?
譯文用了四個ow韻(snow、below、overflow、aglow)四個
ew韻(new、hue、view、you),兩個air韻(pare、fair)來譯原文的六個“色”字,是否也可算把金色譯成銀色了呢?
餘光中和馬悅然談譯詩時,談到杜甫《登高》中的名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也認為是不可譯的,因為“落”和“蕭蕭”都是“草”頭,“江”和“滾滾”都是“水”邊,這種形美是無論什麼高手都翻譯不出來的。但是香港商務印書館的《唐詩三百首新譯》中把這兩句詩譯成:
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
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
把重複的“蕭蕭”譯成音似又意似的shower by shower,而且和動詞shed是sh的雙聲詞(alliteration);“江”和“滾滾”譯成river和roll也是r的雙聲詞,又用hour after hour(時時刻刻)來譯“不盡”,用重複來彌補疊字“滾滾”譯文的損失。用音美來譯形美,這和把金色譯成銀色,是否可以算是異曲同工呢?
(原載《明報月刊》200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