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翻譯何去何從?(1 / 3)

·第二輯·

演講

※文學翻譯何去何從?

本文是作者在1994年文學翻譯國際研討會上的發言稿。發言指出翻譯有內科和外科兩條路線:外科路線如醫治箭傷隻把箭杆切斷的醫生,內科路線如把脈開方治病救人的禦醫,並舉瓦萊裏的《風靈》、秦觀的《泗州東城晚望》、馬致遠的《天淨沙》等譯文為例,提出文學翻譯何去何從的問題。

《中國翻譯》1993年第2期發表了《在海峽兩岸外國文學翻譯研討會上的發言》,發言人一再讚揚法國詩人瓦萊裏《風靈》最後一段的譯文(為了對事不對人,本文不提人名):

無影也無蹤,(Ni vu ni u,)

換內衣露胸,(Le temps d’un sein nu,)

兩件一刹那!(Entre deux chemises!)

原詩把靈感比作一陣來無影、去無蹤的香風,比作美人更衣一刹那裸露出來的胸脯,真是妙喻;但是譯文不好理解,沒有傳達原意,所以早先我在《世界文學》1990年第1期發表了一篇評論,提出了新譯文如下:

無影也無蹤,

更衣一刹那,

隱約見酥胸!

但在那次研討會上該發言人卻認為本人“……所追求的,恰是作者——還有譯者——所竭力避免的。‘酥胸’是濫調,是鴛鴦蝴蝶派的辭藻,而原作是寧從樸素中求清新的”,“這

個例子說明的是:高雅的作者,體貼的譯者,趣味不高的評者。”

“原作是寧從樸素中求清新的”嗎?《世界文學》1983年第2期中引用瓦萊裏本人的詩論說:“詩歌須予字意、字音、甚至字形以同等價值,這些字同藝術相搏或相融,構成文采洋溢、音色飽滿、共鳴強烈、聞所未聞的詩篇。”這就是說,詩歌要有意美、音美、形美!“文采洋溢”,怎麼可能說是“樸素”呢?原詩每行五個音節,上二下三,新譯也是一樣,“換內衣露胸”卻是上三下二了,哪種譯文更“音色飽滿”呢?“兩件一刹那”不好理解,怎麼能引起“強烈共鳴”呢?

“酥胸是濫調,是鴛鴦蝴蝶派的辭藻”嗎?“酥胸”一般是指美人的胸脯,而舊譯“露胸”卻可以指男子的胸膛,也可以指女裝晚禮服露出的胸口。如果把靈感比作男子換內衣,或女子露胸口,那靈感有什麼可稀罕的呢?如果說“酥胸”是濫調,那法文un sein nu豈不是更“濫”了?但發言人卻說“高雅的作者”,這豈不是自相矛盾嗎!

什麼是鴛鴦蝴蝶派?從內容上說,大約是卿卿我我;從形式上說,大約是對對雙雙。《中國比較文學通訊》1992年第4期上說:“瓦萊裏曾提到《道德經》中‘有無相生,長短相成’的這種對稱排比的表達方式,還肯定對稱是人類高

度文明的表現。”請看!發言人批評的鴛鴦蝴蝶派對稱排比的辭藻,卻正是瓦萊裏肯定的“人類高度文明的表現”。這聽起來又是陳詞濫調了,但“濫調”隻要用得恰到好處,倒是可以化腐朽為神奇的;而“從樸素中求清新”,如果用得牛頭不對馬嘴,反而變成八股濫調了。

我講過一個笑話:“從前有一個士兵中了毒箭,去找外科醫生,醫生隻把箭杆切斷,說取出箭頭是內科的事。”我看,“兩件一刹那”就是“外科醫生”式的譯文,“隱約見酥胸”卻是“內科醫生”式的譯文,兩種譯文體現了兩條路線的鬥爭。這雖是個笑話,但在學術會議上讚揚“外科”,批評“內科”,那就不是小事,而是文學翻譯何去何從的大問題了。因此,一定要分清是非,不能顛倒黑白;真理越辯越明,真金不怕火燒,而“兩件一刹那”,卻是一燒便成灰的。

伏爾泰也講過一個笑話,說有人左眼失明,去看眼科醫生,醫生說左眼不能治,右眼才能治;不料左眼不治而愈了,醫生又寫了一篇論文,證明左眼不該痊愈。在國際研討會上說“兩件一刹那”是文學語言,是貼切的翻譯,也有點像這個眼科醫生的論文。

國際上也有“外科”和“內科”兩條翻譯路線。美國匙河詩歌出版社在1985年出版了中美學者合譯的《唐詩》和《宋詩》,並且

譯者寫了一篇論文《論中國古詩詞英譯》,於1987年12月在香港舉行的當代文學翻譯國際研討會上宣讀。論文中說:

……在翻譯理論的研究上卻出現了困境,這一點在中國古詩詞英譯方麵表現尤為突出。

困境產生的主要原因是同時強調兩個方麵:“再創造”和“忠實原文”。因而可以通過的夾縫越來越小。……

中國翻譯界長期以來受“信達雅”三字的困擾:“達與雅”明顯表示“再創造”,“信”表示忠實原文。……

……縱觀世界翻譯史,往往是那些在當時就為欣賞群體所接受的譯本才具有較為持久的價值。……

這篇論文的第一個問題是隻看到“再創造”和“忠實原文”之間、“信”和“達雅”之間的矛盾對立,卻沒有看到二者之間的辯證統一。試問:難道“再創造”的譯文就不“忠實原文”嗎?難道不“達”不“雅”的譯文能算“信”嗎?其實,“信達雅”應該是統一的:原文“達”,譯文不“達”,這不能算是“信”,可見“信”可以包括“達”在內;原文“雅”,譯文不“雅”,也不能算是“信”,可見“信”也可以包括“雅”在內。

第二個問題,譯者說“再創造”和“忠實原文”之間,“可以通過的夾縫越來越小”。我沒有“縱觀世界翻譯史”,但根據我自己把詩詞譯成英、法韻文的經驗,卻發現“再

創造”和“忠實原文”之間的夾縫越來越大了,甚至大到了這種程度:沒有一首詩詞不能“再創造”成忠實於原文內容的譯文。這點後麵再舉譯例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