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華大學講翻譯與文化(1 / 3)

※在清華大學講翻譯與文化

我這次是代表20世紀的清華人來歡迎21世紀的清華人!(掌聲)首先,我介紹一下今天帶來的書。

我自己是1938—1943年在西南聯大,就是抗日戰爭時期的清華、北大、南開聯合組成的聯大。為什麼呢?因為日本人占領了清華。我的一個同班同學,現在也在清華任教,就是楊振寧。這次我獻書,有一本底稿,就是回憶我們的往事,叫作《追憶逝水年華》,英文版叫作“Vanished Springs”,消逝了的春天,就是“逝水年華”了。(掌聲、笑聲)這本書我讓楊振寧看了,他給我寫了一個序言。書已經出版,國內國外都出了。現在我把原稿,楊振寧在上麵寫字的那本,送給清華圖書館。

這是第一本書,第二本就比較重要,叫作《唐詩三百首》。這本書是第一次由一個中國人翻成英文,而且全部押韻!(掌聲)剛剛出版,首發式呢,請了國家領導人參加,因為這是我們國家的大事,也是我們清華園的大事。

第三本書就沒有那麼著名了,但也不簡單,叫《千家詩》。這本書怎樣呢?是為大家印的:既有英文,又有中文,還有圖畫!所以同學們看就是“書畫配”!(笑聲、掌聲)是中華書局出版的。

第四本書就是大家都知道的《約翰·克裏斯朵夫》,羅曼·羅蘭寫的那本。這

是北大圖書館有史以來出借率最高的一本小說,好像清華也定為學生的外國文學必讀書。原譯本已經有了50年,所以我又把它翻成現代化的中文。

還有本小孩書,叫做《古詩絕句百首》。(笑聲、掌聲)你別看它小,“麻雀雖小,肝膽齊全”,又有中文,又有英文,還有圖畫。這些書作為我們老清華人給新清華的獻禮,希望你們新清華再接再厲!

大家不要小看自己,當年我和楊振寧,跟你們現在一樣大,當時哪會想到有今天呢?所以你們的前途不可限量!後人搭著前人的肩膀,“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這是自然規律。不過話又說回來,事情不是一帆風順的。我和楊振寧,那是三四十年代在清華,到50年代就變了,清華變成了工科學校。現在清華的文化研究室的何兆武老師,也是我同學(我們當年同學不多了,我都八十了)。他說當時清華的三大傳統:第一,中外貫通;第二,古今貫通;第三,文理貫通。這個是了不得的。中外貫通,現在就寄希望於你們了。從50年代開始,清華的外語係比我們當年差了好多,50年代清華變成理工科大學,沒有文科了。而當年清華的文科,簡直就是不在北大之下。學貫中西的四大名師:梁啟超,王國維,趙元任,陳寅恪,這是第一代;然後是吳宓,他是我的老師

,也算第一代,第二代是錢鍾書、曹禺,都是中西貫通的大師;第三代就到我們了,還有王佐良、許國璋。從我們那一代以後,清華外文係就暫時“斷糧”了,直到80年代恢複文科,中斷了40年。所以你們現在,任重而道遠:又要接班,還要超越前人!

現在最主要的任務是什麼?21世紀談得最多的是“全球化”,但“全球化”主要是經濟全球化,而忽略了一個重要的“文化全球化”!而我認為,文化和經濟是兩翼,就像物質和精神,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是兩翼。隻有物質文明,沒有精神文明,就不成了,這“全球化”就不是一個健康的“全球化”。

一談“全球化”,大家就會想到美國。也的確如此,像科學技術,美國第一,大家都向美國看齊。所謂“全球化”,幾乎為美國文化所壟斷,這就是全球的形勢,不但是物質方麵,精神方麵也變成美國最強大。它體現在哪裏呢?大家看電視,確實是美國一統天下。將來網絡發展,就寄希望於你們了。現在20世紀過去了,從20世紀來看,確實美國文化統攝全局,可以說是“西方壓倒東方”。

大家知道艾略特,寫過《荒原》的詩人,他寫20世紀初的戰後,荒涼、死氣沉沉,從物質上看是死氣沉沉,從精神上看也是沒有生氣。社會上最重要的愛情命題,他寫的隻有性,

沒有愛。這就是20世紀美國文化的一大特點,甚至可以說是西方文化的一大特點,即“有性無情”。法國有個加繆,存在主義者,也像《荒原》中講的,寫的是那種局外人,對人麻木不仁的人,所以西方文化也叫“荒誕文化”。這種文化好不好呢?這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得諾貝爾獎的科學家,1988年,在巴黎開了一個會,發表了一個宣言。宣言說:“21世紀的人類如果要過幸福生活,應該回到2500年前的孔夫子那裏去尋找智慧。”為什麼這麼多世界上的文化精英,科學精英會得出這個結論來:“人類如果要過和平幸福生活,要回到2500年前孔子的時代去”?孔子的觀點是什麼?是“以情補性”,就是說“性”和“情”的關係,不著重在“性”,而著重在“情”,在“禮”。人類在感情方麵如此,在政治方麵更為嚴重。在政治方麵孔子提倡的是和平,是“中和”之道。而西方呢,在孔子那個時代,西方有個著名的詩人——荷馬,他有兩部著名的史詩,一部是《伊利亞特》,一部是《奧德賽》。《伊利亞特》是寫英雄的故事,他寫的英雄很厲害,但是隻會殺人,就像我們《水滸傳》裏的黑旋風李逵。荷馬寫得非常生動:武器像釣魚的鉤子,雖生動但歌頌了暴力。他代表了西方的詩歌,直到今天

。為什麼這麼說呢?荷馬是2800年前的希臘詩人,但他對西方的影響就像《詩經》在中國的影響一樣。它提倡暴力,所以暴力在西方源源不斷。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都是在西方打起來的,第一次是在德國,第二次也是在德國,接下來就是美國了,朝鮮戰爭、越南戰爭,直到最近的科索沃、伊拉克一係列戰爭,都是暴力的繼續。因為西方文化裏有暴力的傳統。那麼這個暴力要不要呢?它好的時候是英雄主義,不好的時候就是霸權主義。荷馬到底是不是功大於過呢,他對世界文化的貢獻很大。他描寫的是英雄主義,而他描寫的英雄是這樣的:(英文見《寧港渝漢行》)當英雄們打仗的時候,我要站在最前麵,冒險我是第一個,爭名奪利我也是第一個。最後兩句話我譯為:“衝鋒陷陣我帶頭,論功行賞不落後。”(笑聲、掌聲)這兩句話就體現了西方的英雄主義精神,第一句話是主要的,“衝鋒陷陣我帶頭”,但同時“論功行賞”我也要帶頭。這個傳統跟中國不一樣。中國是怎麼樣呢?衝鋒陷陣鼓勵人家上前,但論功行賞你要謙虛,不要去追名逐利。這就是中西文化的不同,也有好處,也有壞處。中國為什麼難以富強?就是因為它不“論功行賞”!最典型的例子是嶽飛,他在前線抗敵,但是當時的皇帝十二塊金牌把

他召回,把他殺了。那不就成了“衝鋒陷陣嶽飛帶頭,論功行賞嶽飛殺頭”了嗎?這就糟糕了,中國曆史的教訓就在於此,我們不能再繼續犯這種錯誤了。所以英雄主義也有好的一麵,值得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