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淵衝文集》後記(1 / 2)

※《許淵衝文集》後記

孔夫子超凡入聖,

教我們如何做人。

——英國詩人蒲伯

香港大學登納教授說過,中國文化是世界上文學性最高、藝術性最高、曆史最悠久的文化。為什麼這樣說呢?原因之一是中國文化中孔子的思想源遠流長。例如唐太宗就寫過一首五言詩如下: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

勇夫安識義?智者必懷仁。

前兩句的意思是:一個真正的人(忠臣)要經得住困難的考驗,就像堅強的草木要經得起風吹雨打一樣。這話應用到國家上,意思就是國家應該強大得可以打敗敢於進犯的敵人,但對人民又應該像和風細雨一般。唐太宗執行了孔子的這些教導,結果大唐帝國三百年來成了當時世界上最強盛、最發達的國家。由此可見孔子思想對中國文化的影響。但是這首五言詩如何譯成英文呢?一般說來,中文精煉,英文精確,如何把精煉的中文譯成精確的英文?例如“仁義”二字,嚴格說來,沒有完全對等的英文詞。如要解釋,可以說“仁”是做人的道理,“義”是“道義”“正義”“公正”“是非之心”等。怎麼能夠翻譯得正確,甚至是精確呢?

英國17世紀桂冠詩人德萊頓說過,譯詩有三種方法:一是字對字,句對句的“直譯”;二是譯者可以在不失原意的情況下,不嚴格遵照原文翻譯,可以翻譯原文的引申義,

但是不能改變原文的意義,這是“意譯”;三是“仿譯”或“改寫”,譯者可以自由發揮,改變原文的字句和意義,甚至不顧原文。但是什麼時候或在什麼情況下用哪一種方法,德萊頓沒有說。

現在我們來看看翻譯唐太宗的詩可以用什麼方法。如果把“仁”和“義”譯成benevolend justice,那基本上用的是第一種“直譯”的方法。第一句譯文說“勁草不怕風吹雨打”,基本上用的是第二種“意譯”法。第二句的《板》和《蕩》是《詩經·大雅》中的兩個篇名,《板》是對周厲王亂世的批評,《蕩》是對周厲王的警告,如果譯文說是從批評和警告中可以看出一個忠臣來,那並不符合原意。這時就要不顧原文,采用第三種譯法,譯成“亂世識忠臣”了。但第三種譯法不顧原文,這裏卻顧到了原文的意義,因此和“仿譯”不同,可以說是“創譯”。這是中西翻譯理論不同的一點。中國學派的翻譯理論怎麼說呢?根據朱光潛和錢鍾書的意見,孔子在《論語》第二章中說的“從心所欲不逾矩”,是“一切藝術的成熟境界”。文學翻譯是藝術而不是科學,所以這話也適用於文學翻譯。“從心所欲”就是要充分發揮譯者的主觀能動性,“不逾矩”就是不能超越客觀規律容許的範圍。孔子在《論語》第六

章中又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這話應用到翻譯上來:“知之”就是要使讀者知道原文作者說了什麼;“好之”卻是要使讀者喜歡作者的話,或者說是喜歡譯文;“樂之”更是要使讀者感到樂趣。“不逾矩”是要使讀者“知之”,“從心所欲”是要使讀者“好之”,最好是能“樂之”。如果原文能使讀者喜歡,而譯文不能,那譯者就要發揮主觀能動性,使讀者“好之”;如果原文能給讀者樂趣,而譯文不能,那譯者也要發揮主觀能動性,使讀者也“樂之”。進一步說,假如原文不能使讀者喜歡,不能給讀者樂趣,譯者也要“從心所欲”,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使讀者喜歡譯文,給讀者帶來樂趣。這就是中國學派的文學翻譯理論和西方的譯論最大的不同之點。德萊頓所說的三種翻譯方法,強調的都是“不逾矩”,如果逾矩,那就是“改寫”,不是翻譯了。中國學派強調的卻是“從心所欲”。西方譯論強調“知之”,中國學派強調“知之”之外,還要“好之”“樂之”。換句話說,“知之”是文學翻譯的最低要求,“好之”是更高的要求,“樂之”是最高的標準。“知之”要解決的是“真”的問題,是“必然王國”的問題,“好之”“樂之”要解決的是“善”和“美”,是“自由王國”的問題。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