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清醒了,他就去陽台上活動腿腳,看看這城市爽朗的早晨。昨夜風聲入耳,地上想必落滿了斑斕的迎春花瓣,它們在變作塵泥之前,會隨著人的腳步起舞。可地上一片花瓣都無,那幾個該死的保潔員竟將它們勤勞地掃去了。他厭惡地罵了句,扭了幾下腰,仍空落落地疼,真像少了個腰子似的,許是真的冤枉了那個老大夫呢。年華將逝,雄風不再,老六已經不行了,你陳麥還能硬挺多久呢?
去年大寒那天,外邊冷得像世界末日,他和老六光著膀子在包房裏喝酒。老六哭了,陳麥也哼哼唧唧地哭。二人哭得動容,泣得真切,鼻涕眼淚和酒把沙發弄得狼藉不堪。見客戶在自相殘殺,兩個小姐就放鬆了緊繃的臉蛋和身材,嘰喳議論著這兩個傻男人。他倆羅著鍋子搭著肩膀,像斷背的情侶,哭訴著小姐們聽不懂的往事和心事。他們哭笑打鬧,最後竟喘不過氣來,頭頂著頭拚命呼吸,像兩條陷入泥沼的胖頭魚。可是,等天亮了,酒醒了,洗漱幹淨,用梳子捯飭捯飭,他們就又像那麼回事兒了。他穿上製服,照樣是英武的人民警官;老六穿上西裝,依舊是成功的商業精英。他們瀟灑地給小姐扔下不菲的小費,笑著走出門口,昂首挺胸地回到另一個世界。
我站在遠方
眺望自己
他蒙著雙眼奔向死亡
你的麥田拔地而起
藍天裏刺滿金黃的欲望
你的故事是風中的眼淚
他的嘶喊是痛苦的麥芒
夜晚的弦月無堅不摧
星辰比淚水還要沉重
落在傳說裏白馬的故鄉
未來是你的馬韁
麥芒是你的衣裳
他揮著你帶血的衣裳
忍著痛迎風呐喊
手執生鏽的鐵鏈
熱淚成行
那熱淚在夜裏
流成了冰河
千年的河岸
青草憂傷地生長
可那盞無知的月
在遠古的大地升起
在白馬和星辰放聲哭泣的夜晚
將你我相愛的世界
劈成了土地和海洋
……
陳麥放下筆,喪氣地靠進皮沙發,抓起紙來想揉了它,突聞腳步聲走來,忙把這頁詩塞到抽屜裏。他穿上皮鞋,輕咳一聲,將桌上的文件翻來翻去。門開了,卻是清潔工。她麵無表情地倒了根本沒東西的垃圾桶就出去了,像是刻意來清掃他的情緒一樣。陳麥惱火地扔下筆,這番掩蓋用錯了人,他苦笑一下拿起電話。
陳麥告訴小白,說省廳的會不去,就說我在執行任務。小白應了一聲,卻說不去不好吧?陳麥想了想就派了一個副隊長去,吩咐他別亂說話,也別睡著了。
看了看表,午飯時間還沒到。陳麥從抽屜裏掏出本書翻起來,是納博科夫的《洛麗塔》。他不喜歡這本書,卻總能看下去,他厭惡亨伯特這個戀童癖,卻欣賞亨伯特對愛的簡單執著。他隱約覺得自己有天會像亨伯特一樣有個傾訴的機會,對著一對傾聽的耳朵,一支將盡的蠟燭,或是一麵斑駁的牆,說出他的一生的愛情。
陳麥自幼愛書,他舅舅曾說他有文氣,長大後會是個作家或者詩人。老五曾說他最好去做個流浪詩人,年輕時騙騙姑娘,老了後騙騙讀者;但你沒準會成個流浪漢,在這個國家寫詩,連煙錢都掙不出來,而且也沒人看,除非你像海子一樣去臥軌。
當了市局治安隊長,官場傾軋,聲色犬馬,筆端已是鏽了,就像一個掌握了所有花活的男人,竟弄不出久違的高潮。艾楠像一粒藥效持久的偉哥,燃起了他創作的欲望,令他又拿起了寫詩的筆。艾楠說一個邪惡的人不會如此溫柔地吻我,一個麻木的人也寫不出這麼動情的詩,你外表強悍犀利,內心卻敏感柔軟,這是一種美好的精神分裂。
也許那一天,他開始真正地喜歡這個獅子座的女人。
人貴自知,他深知這情懷在這世間的可笑。你若和周圍的人說寫詩,無異於宣告你是神經病。有了解點底細的人在飯桌上提他其實是個帶槍的詩人,他必罵回:“狗屁,你丫全家都是詩人!”
小白一直幫他保守著這秘密,因一次他把一首詩用短信發給艾楠,卻不留神錯發給了小白。小白大驚失色,後半夜打來電話問出了什麼事。陳麥紅著臉解釋半天,最後承認這詩是他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