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下了船之後,嘔吐的狀況非但沒有減輕,反倒更嚴重了。
聞著食物的香氣,她才喝了一小口甜湯,甚至連元宵都還沒吞下肚,那種熟悉的感覺,再度湧了上來,溫溫的液體,從胃部竄出。
她隻來得及推開湯碗,接著就彎下身,難受的開始嘔著,嘔出了那口甜湯,空虛的胃部,還不肯放過她,一陣陣的痙攣,逼著她嘔了好一會兒,才稍稍平息下來。
「來,先擦擦嘴。」老板娘守在一旁,滿臉擔憂,急著遞上毛巾。「等會兒再漱個口,才會清爽些。」
虛弱不已的畫眉,伸出微顫的小手接過毛巾,看見桌上那碗被她打翻的元宵。
「真抱歉,浪費了姊姊的好意。」
「唉呀,這麽客氣做什麽?隻不過是一碗元宵嘛,樓下還有一大鍋呢!」
畫眉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
老板娘那張圓呼呼的臉,則湊到她的麵前,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愈看愈是眉頭深鎖著。
「不過,妹子啊,吐成這樣,實在不像是水土不服。」老板娘頓了一下,雖然猜出了個底,卻又不好明說。「我看,明天還是去讓大夫瞧瞧吧!」
「姊姊,不用了……」
「好吧,我把大夫請回來,讓他來瞧瞧。」
畫眉歎了一口氣,總算體會到,南方人的熱情以及固執。看來,無論如何,她明日非得去看診不可了。
「還是我去吧!」她擠出微笑。「出門走走也好。」
「對啊對啊,那大夫的藥鋪子,就在隔壁街,不但人長得斯文俊秀,醫術也好得很呢!」老板娘熱心推薦著。「啊,明天一早,出了客棧就往左走,走到了前頭那間茶水鋪子再右轉,走幾步路後,就可以瞧見了。」
「謝謝姊姊。」
有了這麽詳細的指引,以及這麽熱情的「推薦人」,畫眉實在是推辭不了。第二天,她強撐著倦累的身子,在老板娘的注目下,走出客棧大門。
藥鋪子的確就在隔壁街,路途極近。
但是,就算這麽近的路程,對現在的畫眉來說,都是一種負擔。好不容易走到藥鋪子時,她已經臉色發白,全身冷汗直流了。
一個長相斯文的青年,站在藥鋪子裏頭,正在低頭抓藥,無意中一抬頭,瞧見了搖搖欲墜的畫眉,立刻大驚失色,三步並作兩步的跑出來,扶著她進藥鋪子。
「夫人,您還好吧?」
虛弱不已的她,聽見這個問題,還是忍不住彎唇。
「不好。」
「啊,是是是……」知道說錯話,那青年有些尷尬。
「我是來看大夫的。」
「我就是大夫。」青年連忙說道。
畫眉有些詫異。
她倒是沒想到,備受老板娘推崇的大夫,竟會如此年輕。看他的樣貌,年齡應該與她相仿。
「夫人請到這邊來。」青年起身,領著她在一張桌邊坐下。「請伸出手來,容在下把脈。」他拿出一個半新不舊的枕,枕中央已經凹陷,看得出他生意興隆。
畫眉將手腕,擱置在枕上。
「夫人最近覺得哪裏不舒服?」青年一邊替她把脈,一邊詢問道,不望端詳她的氣色。
「說不上哪裏不舒服。隻是倦累,時常嘔吐,幾乎無法進食。」
「這情況有多久了?」
「將近一個月。」
青年點了點頭。「另一隻手也請伸出來。」
畫眉依言而做。
青年探著她的脈象,表情慎重,半晌之後才露出笑容。「恭喜夫人,您是有喜了!」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有……有……有喜?」她重複這兩個字,一時之間難以接受。
「沒錯,從脈象看來,夫人該是有三個多月的身孕了。」青年笑著說道,還說了一句:「尊夫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丈夫上個月就死了。」她麵無表情的回答。
青年再度露出尷尬的表情。
「呃……那……那……那夫人您更要好好照顧身子。」他離開座位,到了藥鋪子前,抓了幾帖的藥,用紙包仔細包妥,然後紮上細麻繩,才親手交給畫眉。「這是安胎的藥。夫人氣虛體弱,這陣子更要好好調養,這些藥請早晚煎服,不可中斷。」
畫眉點了點頭,拿出診金,擱在桌上,然後提著那幾包安胎藥,如遊魂般走出了藥鋪子。
她臉色慘白,如在飄蕩般,慢慢的走回客棧,而後無聲無息的走上樓,回到客房裏頭。
懷孕了。
她懷孕了。
她竟然在此時此刻懷孕了!
成親數年,他們都想要孩子,注生娘娘卻遲遲沒為他們送子來,他甚至還用這個理由休了她,讓另一個女人取代了她的位置。
如今,直到她被休後,她這才發現,肚子裏有了夏侯寅的骨肉。
畫眉的雙手,輕覆著小腹,那兒仍然平坦,看不出懷孕的跡象。她虛弱的閉上眼睛,倒臥在床榻上,覆在小腹上的手沒有挪開。
如果是個女孩,該會是像她。如果是個男孩,肯定就會像是他──那個她曾經深愛過,如今卻不願提及、不願想起、不願夢見的男人。
孩子會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
這是多麽諷刺的一件事。
她抱著小腹,蜷縮著瘦弱的身子,獨自臥在這極南之城,一間小客棧的客房裏,身旁沒有半個熟識的人。
二胡的音樂, 從窗外傳來,伴隨著從遠處飄來的歌聲,歌聲淒婉,一句一句都像是敲在她心上。
娘懷兒一個月不知不覺,娘懷兒兩個月才知其情,
娘懷兒三個月飲食無味,娘懷兒四個月四肢無力,
娘懷兒五個月頭暈目眩,娘懷兒六個月提心吊膽,
娘懷兒七個月身重如山,娘懷兒八個月不敢笑言,
娘懷兒九個月寸步難前,娘懷兒十個月才離娘懷。
歌聲唱著唱著,倒臥在床榻上的她,將身子蜷縮得更緊。某種積壓已久的情緒,在此時此刻,終於再也強忍不住,她抱緊小腹,自製崩潰,一串熱淚終於流出眼眶,落在枕巾上。
這淚,仿佛止不住,一串又一串的落下,像是斷了線的珍珠。
這是她被休之後,首度落淚哭泣。
無聲的哭泣,伴隨著窗外的歌聲,久久沒有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