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十章
聲音。
有聲音。
低低的談話聲、腳步聲,而後是關門聲。
畫眉悠悠醒了過來。
床幔、床柱雕花、被褥、竹枕都是陌生的。她有些茫然,緩緩撐起身子,不知身在何處。
一個黑衣男人,走到床邊,低頭望著她。床影之下,她美麗的麵容,白皙粉嫩如玉。
「醒了嗎?」嘶啞的聲音裏,有藏不住的擔憂。
她微仰起頭,眼裏有著疑惑。
「風爺?」
「在蒼水街的店家裏昏倒,他們隻得先把送回來。」他倒了一杯茶,塞進她的手心。「先喝把這杯茶喝了。」
熱茶的溫度暖了陶瓷,她握在掌心中,手心是暖的,心頭卻是冷的。她想起了昏厥前,所聽到的一切。
夏侯家早就沒了。
現在隻剩下個空殼。
被賈家接管了。
除了那塊招牌之外。
通敵叛國。
嚴刑拷打……嚴刑拷打……嚴刑拷打……
死了……
一滴淚水滑落粉頰,滴進茶水中。
「死了。」
她喃喃自語著,表情木然,沒有察覺床畔的男人,因為這兩個字,身軀陡然僵住。
「我以為不會痛了。可是好痛、好痛。」又一滴淚,落了下來。
她抬起頭,如夢囈般低語著。
「好痛。」她喃喃說著。「我以為,我不愛他了,但是,為什麽知道他死了,我還會那麽痛。」
黑紗笠帽後的臉龐,像是受到極大痛苦般,因她的每句話而扭曲著。他握緊雙拳,逼著自己開口。
「誰死了?」
「我前夫。」她笑了一聲,眼淚卻又落了下來。「我並不是寡婦,我是被休的。」一
她的視線不知落在哪裏,隻是望著前方,恍惚,而且傷痛。
「曾經,我以為今生今世,會與他恩愛長久。但,八年的感情,卻比不上一個小妾。他說她懷了身孕,以無子為由休了我。」她笑著說道,眼淚卻一顆又一顆的落下。「我離開鳳城,下船之後,才發現自己懷孕了。很諷刺,對吧?」
數個月以來,她首次說出那些過往。
夏侯寅的死訊,讓她的堅強陡然崩潰。
「我以為,我可以忘了他,跟這個孩子在這裏生活下去。」她撫著腹中的孩子,怎麽也想不到,聰明如夏侯寅,竟也會有這一天。
垮了?
死了?
怎麽會?
她想起鳳城裏,那座偌大的宅邸。雖然已經離開,但是在八年的歲月裏,那裏就是她的家。
「他死了,那其他的人呢?他們又怎麽了?去了哪裏?燕兒呢?管事呢?董潔呢?」她不自覺的低語著,一串淚水再度滑落。
男人艱難的開口,聲音比先前更嘶啞幹澀。
「他把休了,不恨他嗎?」
「恨他?」她茫然的重複。
如果隻是恨他,為什麽她還忘不了他?如果隻是恨他,為什麽一想起,她就會難受?如果隻是恨他,為什麽聽到他的死訊,她的心還會這麽這麽的痛?
如果,隻是……
她的心不但痛,而且亂。
「我不曉得……」她哽咽著,直到如今才明白,她對於夏侯寅,其實不隻是恨,還有著更深、更重、更磨人的思念。
站在床畔的男人,顫抖而沉重的呼吸著。他伸出手,渴望著能擦幹她的淚、能將她抱入懷中,祛除她的傷痛。
輕顫的大手,尚未碰著她的肩頭,門外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就是砰的一聲,門被撞開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踩著綴著流蘇墜子的小紅繡鞋,飛奔了進來。她大眼裏含著淚,急切的找啊找,直到瞧見床上的畫眉,眼淚才滾了下來。
「伯母!」小女孩哭喊著,飛撲到床邊,白胖胖的小手揪緊了畫眉的衣裙,像是怕一鬆手,她就要消失不見。
畫眉震驚得臉色雪白。
她的雙手顫抖著,拉開哭泣的小女孩,看著那張淚汪汪的小臉。
「燕兒?」她難以置信,手仍顫抖著。「燕兒,怎麽會在這裏?」這是夢嗎?是她在作夢嗎?
夏侯燕抽噎著,又往畫眉裙上靠去。「伯母,燕兒好想好想!」
她抱著小女孩,心亂得沒了頭緒。
「爹爹呢?」
「爹爹還在南洋。」夏侯燕埋在她裙裏,哭著說道。「伯母,我一直都想見,但伯伯總說,燕兒要乖乖等,不然會嚇著伯母。但是,我聽到有人說,昏倒了,我好擔心、好擔心……」她抬起頭來,終於放聲大哭。「燕兒忍不住了嘛!燕兒不乖,但是燕兒好想喔!」
抱著小女孩的手,驀地僵停住。
半晌之後,她才緩緩開口,用過度冷靜的聲音問道:「伯伯要乖乖等?」
「嗯。」小女孩點頭。
起先,畫眉先是動也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才慢慢的、慢慢的抬起頭來,仍因淚濕潤的雙眸,直視著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男人。
天氣雖熱,她卻覺得全身冰冷。
她直直的看著他,看著那身黑衣下,雖比過去單薄、卻仍隱約可認的男性體魄。眼前的那個男人,身形不再已佝僂,恢復昔日的挺拔,而她先前竟因為耽溺於傷痛,而沒有察覺到!
一切昭然若揭。
他騙她。
老天,她怎會盲目到這種地步?
室內陷入沉寂,隻聽得到燕兒偶爾的抽泣聲。她哭了一會兒,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才抬起頭來,疑惑的看著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