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族與菁英

格陵大肖記牛肉麵每天的營業時間是早上七點半至九點半,傍晚五點至七點半。等位的永遠比吃麵的人多。

利永貞站在一旁看iphone,餘光瞥見一人已經吃完離座,立刻眼疾手快右腿勾過來一把凳子,添在自己身邊。

“鍾有初,有位子了,快來!”

肖記欣欣向榮,帶動周邊飲食業蓬勃發展。叫做鍾有初的女孩子,正在隔壁攤位買無糖豆漿:“來了。”

桌上是剛才那人留下的半份當日報紙的娛樂版。利永貞折一折,墊在鍾有初拎來的豆漿下麵:“快坐下。老板,來兩份牛肉麵!”

鍾有初和利永貞並不是朋友關係。

鍾有初和利永貞怎麼可能是朋友關係?鍾有初是月薪四千的中級行政小白領,利永貞是年薪三十萬的高級電力工程師。鍾有初老家在距格陵兩個小時車程的雲澤縣,住八百每月的小單間,燈泡壞了要自己換,馬桶堵了自己通;利永貞是格陵原住民,工作時住公司高級公寓,有中央空調,集中供暖,休息時回家,爸媽供暖。鍾有初閑暇時上網玩玩虛擬鬥地主,利永貞偶爾打麻將二百元起莊。鍾有初身高一米六五,在網上買中號衫,中號褲,褲腿折起兩寸打褊;利永貞是時尚紙片人,盆骨窄小,可以輕鬆穿下每一件衣服。鍾有初旅遊去青要山露營看星星,利永貞在大溪地買珍珠。

以上是經濟差距。經濟基礎決定追求層次。鍾有初為勞動節隻放一天假鬱鬱寡歡,利永貞為去黃河科考盞奈ㄒ幻?釗?σ願啊?

利永貞一月隻放假三日,難得今天有空,和鍾有初貓在街邊吃牛肉麵,還在膝頭放iphone翻看企劃書。忠言耳,但鍾有初仍出聲提醒:“利永貞,小心消化不良。”

利永貞一邊往碗裏加辣椒油,一邊道:“我分秒必爭。”

哦,粵恕@?勒曖刑焐?薜小??退???嘸豆こ淌Φ姆庋潘滔壬?V佑諧趺揮屑??饢環庀壬???勒曛苯佑謾耙簧講蝗荻?ⅰ苯饈停?嗝醇虻ッ髁恕?br/>人人皆可為難中級行政秘書,但誰會耗精力與她為敵?所以鍾有初沒有死對頭。

吃完麵走到街上,利永貞伸出手來捏鍾有初肚上肥肉:“哇,你這裏的肉摸起來好軟。”

利永貞常去變電站野外作業,有時也親自爬上爬下,所以身形矯健;鍾有初絕辦公室對著液晶屏幕,肉全堆在肚子上。

“哎,不要亂摸。我的懶筋正盤在這裏。”

利永貞興致勃勃:“我們來製定一個運動計劃——每天早上抽半個小時睡覺時間去晨跑。”

“晨跑?不適合我。嗯,說到睡覺,我昨天做了一個噩夢。”

“什麼夢?什麼夢?”利永貞立刻無比羨慕,她總是一沾枕頭就睡死過去,從來不知何為發夢,“你總是有夢可做呀。”

鍾有初一哂:“我夢見好多人在室內BBQ,我站在燒烤架邊,看見解凍的雞翅血水滴到炭火上。門口的高凳上坐著一個男人。他穿一件左胸上有三道明黃色橫紋的深紅色襯衣,深咖啡色的燈芯絨褲子。他突然走過來向我求愛。”

“這場夢哪部分讓你害怕呢?”

“那男人沒有臉。像一顆剝了殼的雞蛋安在了正常的身體上。”鍾有初語氣如常,聽不出一點滄桑,“這不是我第一次夢見無臉人。我夢見過他和我賽跑,夢見過他手持國旗站在大使館前揮舞,也夢見過他長出幾百隻觸手——次次夢見他,都會有大事發生。”

鍾有初是格陵千千萬萬小白領中一員。她畢業於一所專科院校,後進入百家信公司工作,起起伏伏,迄今已有八年。

百家信是董氏貿易在格陵的子公司,專營各類高檔保安係統,遠銷至全球各地。其辦公地址位於格陵濱江區區標鼎力大廈第十八層,近可瞰海倫路,遠可觀百麗灣,風水極好。

時近中午,何蓉在EH即時通上喊鍾有初:“有初姐,快來文印室救命哇!”

咋咋呼呼的何蓉是鍾有初的小徒弟,兩年前剛到公司時分配在鍾有初手下學習。不出三個月,就因顯示出驚人酒量調到了總經理蒙金超身邊工作。“來了。”

鍾有初轉做人力資源部檔案秘書工作四年,從未升遷,從未降職。總經理蒙金超從來不表揚她,但也找不到她的錯處,於是好事壞事都不給她機會。

她安之若素。

公司出外旅遊,映合照她站最邊上。尾牙慶典她不寫名字投進抽獎箱。盡量不請假,盡量不加班,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當一天白領打一天卡,典型的職場橡皮人。

無論前輩晚輩都連名帶姓喊她“鍾有初”。隻有何蓉一直恭敬而又不失親密地喊她“有初姐”。

何蓉正在文印室裏手忙腳亂,見鍾有初進來,示意將門掩上,立刻大倒苦水:“梁安妮勾搭上九樓的一位設計師,很不著調!十一點就去吃飯,兩個小時還不回來;談曉月看醫生看了一早上;還有這影印機,又給我鬧脾氣,隻能一張張地印。”

總經理蒙金超身邊圍繞四朵金花:負責塗指甲油的梁安妮,負責煲電話粥的談曉月,負責拚酒的何蓉和負責大小一切事務的丁時英。

說著她便揮拳咚咚咚敲影印機:“梁安妮說拍兩下就好的……”

女人總相信一切電器拍兩下就會好,就像她們相信一切負心事罵兩句就會雨過天晴。梁安妮是總部遣來的高級秘書,在百家信地位超然,年年都是她陪同蒙金超回美國總部彙報兼旅遊。可憐丁時英跟了蒙金超十五年,沒有離開過百家信半步,勞心勞力,還被蒙太當眾摑過兩巴掌。吃了這麼多虧,還常常被蒙金超罵得狗血淋頭。

鍾有初立刻動手幫她整理文件:“我們分工,抓緊時間。”何蓉不愁工作枯燥,隻愁沒人和她八卦:“有初姐,你知不知道——四月份有個澳洲農場主訂走價值六十萬澳元的報警器,用信用證交易。”

她剛到公司搞不清楚什麼是信用證,是鍾有初言簡意賅告訴她:“信用證就是大人用的支付寶。”

鍾有初一邊複印一邊道:“四月份澳幣跌得厲害。”

“可不是,發貨之後就一直跌跌跌。結算時利潤少了百分之十六。公司今年流年不利,後來陸續幾筆出口生意都吃了虧。”

百家信實習員工在董氏上海分部洗腦,哦不培訓時曾一再受到諄諄教誨——企業與個人榮辱觀,價值觀,道德觀要保持高度一致。何蓉就是標杆人物。

她繼續恨罵道:“企宣部炒外彙的那幾頭白眼狼,一聽說接了國外訂單,即刻拋售手上外幣,還戲稱蒙總是鐵公雞風向標。”

“人民幣今年一直在升。市道如此。”

何蓉叉著腰,活靈活現地學大董先生在越洋電話裏的語氣:“總部哪裏管這些?劈頭就罵蒙總:‘不要解釋,不要找理由!凡事找個借口就能解決?你,你,你不要做這個總經理了,你做夢去吧!’”

大董先生一激動就有口吃毛病,可見確實氣極。

“更何況多張訂單都是蒙總使盡渾身解數,不惜以本傷人,從求是科技手上搶來。”何蓉提起楚求是這三個字簡直咬牙切齒,“這年頭,小賺即賠。楚求是明擺以退為進,設計蒙總。”

楚求是本來是百家信銷售主管,原總經理聞柏楨的親信,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聞柏楨離職,蒙金超上位,楚求是的地位變得十分尷尬,索性和蒙金超鬧了一場,拉走不少客戶出來單幹。

“為表清白,蒙先生主動提出百家信應該開源節流——哎呀,真該打,我說漏嘴。好吧,隻告訴你一個呀,有初姐。”

何蓉是一員八婆,勇猛無雙。她若說“我隻告訴你一人”,那大可放心不需保密,因為這事估計早已傳開。

“聽說總部聘了雷再暉過來做事。”何蓉神秘道,“你知道雷再暉吧?”

啊,是令所有職場白領都聞風喪膽的骨灰級人力資源顧問雷再暉。

誰沒有聽說過雷再暉的大名?他有名到了去哪個企業做顧問,哪個企業的工作效率就會飆升的地步。

據說在有些公司,如果手下不聽話,總管隻用威脅“再不好好工作,我便請雷再暉來做事”,效果立竿見影。

有人說他正當壯年,有人說他垂垂老矣。有人說他出身於下崗工人家庭,麵目可憎,仇恨社會;有人說他是多國混血,風度翩翩,十分紳士。有人說他精算牌司法牌建築牌潛水牌電工牌,應有盡有;有人說他高中輟讀,全靠自學。有人說他陰鶩大傷,妻離子散;有人說他家庭美滿,兒孫滿堂。總之他出道十年,還在一團迷霧中。

當然,見過他的人都領了大信封。你總不能去問一個垂頭喪氣的人,炒魷魚請你吃的雷再暉,到底屬哪類傳說?

你的牙醫長得再帥,想必你也希望和他永不相見。

“哦,就是那個傳說中,”鍾有初故作正經,掰著手指一樣樣數,“可止小兒多動、挑食、夜啼、尿床的雷再暉?”何蓉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手裏卻有條不紊,顯是受過良好文秘訓練。這份功勞,應當記在她的師父鍾有初頭上。

“可不就是他!他已經為總部製定一套瘦身計劃,甩除不少贅肉。前不久才出了秘一級MEMO,我在梁安妮那裏看了兩眼——說是大董先生要退下去,小董先生仍在外放中。總部裁員百分之十七。營銷和企宣兩部合並,兩個部長又都是元老級人物,鬧得不可開交。”

鍾有初訝道:“不是吧?金融風暴已過很久,怎麼現在開始頂不住。”

“近兩年在風投那一塊蝕得厲害——梁安妮說的。去年回總部,她和小董先生出過海。”

“雷再暉剛出道時就已經風傳要請他來為公司瘦身。以前……”鍾有初頓一聲,繼續道,“年年都恐嚇員工說寄資料給他。年年喊狼狼不來。管他來不來?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萬物生平。”

正說閑話時,丁時英從外麵回來接手,趕她們兩個去吃飯。

“年輕人吃飯要定時定點。長命功夫長命做。”

丁時英今年三十六,打扮得卻像四十六。常年挽一個大髻在腦後,暗喻自己一個頭兩個大。又常年皺緊眉頭,暗喻自己很糾結。

“時英姐,公司是不是真要請雷再暉來做事?”

丁時英不以為意道:“行啦!年年喊狼狼不來。管他來不來?最重要做好自己的工作,萬物生平。”

“謔!剛才有初姐也這樣說。”

丁時英便抬頭望了鍾有初一眼,對何蓉道:“這是老話了。我在百家信用影印機的時候,你還背著書包上學呢!”

鍾有初對丁時英笑一笑:“我們倆在這裏老生常談,她們已經聽不懂。”

鍾有初入職時是丁時英帶她,至今八年。八年裏出了多少跌宕起伏的事?丁時英已經記不起自己八年前恨嫁的心情,而這妖女還是當初剛入公司的模樣。

隻有一次她在聚會上喝多了兩杯,坐在昏暗的包廂裏,用那有些斜視的左眼,輕佻,嘲弄,憐憫地看著自己的師傅:“時英姐,人人都說你和蒙金超有一腿……依我看,不見得呢。你的困境,隻怕比做小三更慘。為什麼說到職場女人可憐,總覺得是被一個情字套牢?真淺薄。”

她原來神清目明!那為何又非要做這低眉順眼套中人的假象?凡此種種,令人心生隔閡。

“做好自己的工作——我總嫌這話老套,但打了這幾年的工,愈發覺得受用無窮。”何蓉老氣橫秋道。

這曾是聞柏楨的口頭禪。

聞柏楨在百家信做老大的時候,常穿各色針織毛衫辦公,墨綠,藏青,淺灰,磚紅,杏黃,內襯萬能白襯衫;現在蒙金超做老大,每天打紅色領結,穿黑色雙排扣西裝,挺胸收腹。聞柏楨長了一張清秀窄臉,眼睛細長,猿臂蜂腰,就連拿文件從辦公室走出來叫人影印的姿態也很認真;蒙金超眼泡總是腫的,頭發梳得油光水滑,蒼蠅會跌跤。聞柏楨說話語速較慢,聲調偏沉,發音特別,隻說一遍就具有強大的壓迫力,每個人都能聽懂兼做到;蒙金超說到激動時聲調會不自覺升高,像一根尖銳的鐵絲,串著兩三個無意義英文單詞,例如“我辦公室的view一定要很好看,要有fantastic的sunset”——當然後來西曬的厲害,又換了房間。聞柏楨笑時會先略低一低頭,唇角微微一挑——批評也淡淡的,嘲諷也淡淡的,鼓勵也淡淡的,稱讚也淡淡的;蒙金超無論什麼情況笑起來都是一嘴的四環素牙爭先恐後往外齙,好像和你很熱絡。聞柏楨在時,百家信的產品曾遠銷至英國的世界博覽會,受過特別行政長官表彰;蒙金超天天和銷售部開會,業績也沒有上升跡象。業界都叫聞柏楨聞狐,業界都叫蒙金超懵懂。聞柏楨過生日,全公司自發湊錢買一件豎條紋彩虹色的名牌馬海毛針織毛衫給他;蒙金超過生日,梁安妮直接扣全體員工當月工資的百分之五做派對用途。

一朝天子一朝臣。聞柏楨的高級秘書是鍾有初,蒙金超的高級秘書是梁安妮。“我們去吃飯咯。”

鍾有初和何蓉都是帶飯一族,比在外麵吃便宜又衛生。兩人去茶水間熱飯,看見桌上放著一碟吃剩下的肥肉。

何蓉使勁嗅兩下:“一定是席總管又帶自家熏的臘肉來佐餐。又酸又辣,聞著就有食欲。”

鍾有初笑道:“真應該去開館子!他說每年做四十斤臘肉,被我們免費吃掉一半。”

一會兒技術部的李歡也來泡方便麵。

“李工,怎麼也這樣晚?”

“剛從客戶那裏回來。”李歡是個身板單薄的小白臉,長一臉青春痘,說話時眼神總是閃閃躲躲。他站在那裏拆調味包腿就不自覺地一直抖,一直抖。

何蓉好心道:“你可以下館子,算工作餐,拿發票回來報就可以。”

“吃泡麵可以長生不老。”李歡這樣回答,端著泡麵走出了茶水間。

何蓉聳一聳肩:“怪人!有初姐,我們剛才說到哪裏?有初姐?”

哎呀。鍾有初暗叫不妙。

她剛打開電視調到新聞頻道,屏幕上正對雪龍號準備第五次遠航北極做專題報道。此次科考彙聚從各省各地選拔而來的菁英人才共五十三位,整整九個月呆在世界最北端進行大氣,生態,物理等多方麵科考工作。

“來自格陵特別行政區的封雅頌工程師將對中國北極黃河科考站的整體電力係統進行維護和升級,務求為科考工作提供更好的研究環境。”

一山不容二虎

封雅頌和利永貞吵了起來。封雅頌手下一名女工程師蘭寧在變電站工作時遇到電流互感器失火事件,彙報完調度居然撒丫就跑。調度得不到具體失火間隔器編號,不得不整體拉閘,導致整個變電站全停近一個鍾頭。

在處理方案上封雅頌和利永貞產生巨大分歧,分管生產的總工程師屈思危不得不出麵幹預。他的助手小單跑下來的時候,兩人正在互罵女權鬥士和沙文豬。

“封工,利工,總工叫你們上去。”

到了屈思危麵前,兩人繼續你一言我一語,上演刀光劍影。

小單剛參加工作時就聽說這兩位高工吵架是家常便飯,但他們在此事上所持立場叫她大吃一驚。

封雅頌:“師父。我記得你第一次帶我們下變電站,第一個指給我們看的就是滅火器的位置,第一個學的就是滅火器的使用方法。我認為連這都記不住,趁早滾蛋。不要連累大家。”

利永貞:“師父。有人運氣好,一次事故沒遇到過,說大話氣都不喘。蘭寧出事的變電站條件很差,迄今使用的還是幹式TA。派誰去都要先拜拜電母。”

封雅頌:“如果出了事隻曉得跑,為什麼入這行?一旦整個變電站爆炸燒光,牢飯夠她大吃一頓。”

利永貞:“蘭寧已經悔恨到要做心理輔導,何必雪上加霜?”

“師父。我從沒有要求組員野外作業要當烈士,但分內的事情總該做好。”“師父。我認為有人性別歧視。電母還是女的呢!”

“你可算說出心裏話了。”屈思危望向愛徒,“小利,我派小封去北極,算不算性別歧視?”

封雅頌立刻釘住利永貞從不會說謊的眼睛。他瞳仁很黑很亮,聚精會神盯著你的時候便生出兩個黑洞,要將你吸進去。

利永貞還以白眼。她一雙眼睛黑多白少,翻起白眼來又毒又狠。

“小利,我對你說過,你的黃河電力維護升級計劃書寫的確實比小封好。這也為什麼我向局裏申請你做小封的遠程支援。上級不派你去主要是出於安全方麵的考慮。你記得吧?”

“我記得。”

封雅頌眼睛望向別處,喉嚨裏笑了一聲。利永貞麵掛冰霜。

“你記得,就想辦法改進。”屈思危和起稀泥:“小利,下次有去南極長城站的機會,我優先考慮你。再接再厲!”

利永貞已失一城,負隅頑抗:“那蘭寧的事情怎麼辦?”

“停薪一年,閉門思過。複職後交給你來管——封工,你看這樣處理可以嗎?”

“合情合理,有據有節。”

“利工呢?”

“我沒問題。”

利永貞和封雅頌從總工辦公室一齊退出來,一齊進了電梯。

他們兩個中學地理課上就已經對極地心向往之。渴望和冰天雪地親密接觸,親身體驗極晝極夜極光,冰原冰海冰川,最愛動物就是北極熊和企鵝。他們甚至曾經頭對頭,趴在地上繪海報,試圖走上街頭抗議愛斯基摩人捕殺海豹。

“利永貞,十年後去極地旅遊一定不是夢想。我們一起去啊!”封雅頌拿著一支沾滿褐色顏料的毛筆,忽悠比他小兩歲的利永貞。“說好了,別不算數!”彼時的利永貞還有嬰兒肥,雙頰粉紅,好像一枚小桃子,“我要去看開在北極熊糞便上的小黃花!”

言猶在耳。時至今日,封雅頌獨自一人跑到了前頭去。利永貞的夢想活生生被腰斬。

封雅頌絞起雙臂:“利永貞,就你那小身板,一陣風就能吹散。極地不是你這種紙片人該去的地方。”

利永貞靠在電梯壁上剔起指甲:“別太囂張,你不過是靠體型上的優勢。”

其實封雅頌也不是五大三粗。他生得周正,一向皮膚白淨,眼神純真,手長腳長,十足一副學生樣。工作這些年,風裏來,雨裏去,職位升高,身上的肌肉也一塊塊都練了出來。皮膚變作黝黑,眼神變作銳利,因為毛發旺盛,索性在唇上留了淡淡一層胡髭,鬢角也留長,變成雅痞一枚。

封雅頌曾為這層俏皮的胡髭非常得意,捎帶著連桃花都旺了起來。隻有利永貞不以為然,對鍾有初說:“世上隻有一個男人留胡髭好看,就是克拉克蓋博。其他人統統是東施效顰。”

鍾有初表示同意。她看男人眼光比利永貞更挑剔。

“囂張好過陰險。你幾時學會從別人計劃書裏偷概念?”

利永貞敢作敢當,正要承認,電梯門突然打開。

“總工叫我來按電梯。封工利工都到四樓,對吧?”小單利落地按了鍵,電梯門再次關上前,她好奇地問,“電梯半天沒動,你們都沒發現?”

封工利工均不理她,電梯終於開始下降。

小單對主公佩服的五體投地:“您真是料事如神!果然他們倆站在電梯裏誰也不動,誰也不去按掣。”

“你才來不知道。這種事情發生過數次。”

“我不明白,利工和封工不對盤,怎麼又會為他的徒弟求情?封工對底下人真是絕情啊。”

“他們倆都對事不對人,幫理不幫親。小利比小封有人情味,小封又比小利果決。”

“他們老是針鋒相對,您一定很煩惱吧?”小單有點討好地說。

“小單,你思考方式太片麵。”屈思危飲一口茶,“利永貞恃才傲物,封雅頌目下無人,可他們都是業界頂尖的人才。人才總是有點小毛病的。我們要辯證地看待這個問題。”

當然有些話他是不會對小單說的——一山不容二虎,還不是得由他做主嘛!

為了慶祝封雅頌即將去北極,同事們準備給他辦個派對。利永貞一口拒絕,因為要陪親戚。

“什麼親戚呀?利工也去嘛……”

“大姨媽。”

利永貞麵無表情,轉頭就給自己的“大姨媽”打電話:“鍾有初,今天晚上有沒有空?……那你出來,我請你喝酒好不好?”

專門負責救場的鍾有初急忙趕到永生百合:“那麼多酒吧,為什麼約在這裏?”

永生百合是隻招待女賓的LES酒吧,在格陵夜店中數一數二,也有許多豔史流傳坊間。當然聞名不如見麵,一眼望過去,舞池中美女居多,也並非都做中性打扮,多得很嬌俏小女人,質量比普通夜店高了不止一個檔次。

鍾有初其實排斥泡吧,覺得這是西化表現。利永貞工作性質決定神經永遠高度緊張,有空就想到酒吧裏輕鬆一下,喝到微醺好睡覺。

“他們為封雅頌慶祝,也不知道去哪家。我不想和他們撞到一起。”

利永貞往送酒的招待裙裏塞小費。那招待長長的茶色頭發遮住了半張臉,露出來的半張妝容精致,胸前銘牌寫著“昭佩”二字,是他的化名。

“多謝。”

招待拉起裙擺便轉身離去。鍾有初伸脖看他搖曳生姿的背影:“偽娘?”

利永貞點頭:“這家店所有招待都是偽娘。”

“哇。現在真是個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的年代。”

“我對偽娘非常有好感。男性Y染色體脆弱易變異,從進化角度來說,偽娘才是適應了生物圈優勝劣汰的高級生命體。”

利永貞在鍾有初麵前鮮少發牢騷,看來這一役封雅頌傷她極重。

“我能力那裏差過他?隻因為他是男性,得到更多機會。”

“五十三名科考隊員中,有二十三名女性。難道個個過百磅?竟拿這一條卡我。”

利永貞往沙發上一靠,翹起左腿。若論長相,她五官分開來看都是精品。大眼,挺鼻,薄唇,桃心臉,組合起來像時尚雜誌封麵,花團錦簇,但沒有女人味。索性穿褲裝,幹淨利落,英姿颯爽,彰顯摩羯座女強人風範。

“實在不服!”

鍾有初勸道:“下次努力。還有南極可去。至少你的計劃書寫的比他好。”

昭佩又過來,放下一杯色彩繽紛的雞尾酒在利永貞麵前:“兩點鍾方向的綠眼女郎請你喝。”

利永貞正心情惡劣,順手一推,沒成想酒杯自己倒了,酒灑了一桌:“什麼玩意——有初啊,我向你懺悔。我確實偷看了封雅頌的計劃書。放假前一天,他急著去約會,將計劃書草稿放在台麵上,我用手機照了下來。”

“你請我去格陵大吃牛肉麵,還分秒必爭的就是他的概念?”

利永貞痛快承認,像個男人似的有擔當。鍾有初覺得可氣又可笑:“我真想見見這個封雅頌,如何令你輸不起。”

利永貞澄清:“不是封雅頌令我輸不起。實在是這個機會太難得。說什麼去南極優先考慮我,不過是畫餅充饑,望梅止渴!我才不上當。算了,不說我。說我多沒趣。你最近怎麼樣?工作還順利?”

舞池裏的燈光不停旋轉,投射到鍾有初身上,光怪陸離。

“還不就那樣——有人辦公室戀情曝光,有人鬧分手。有人休產假,有人派喜帖。人力勾心鬥角,企宣明哲保身。銷售錦上添花,庫管落井下石。營銷挑撥離間,技術隔岸觀火——總而言之,有人笑,就有人哭。有人來,就有人走。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自巋然不動。”

“做的不開心,就辭職嘛。外麵有廣闊天地。”

鍾有初搖頭。她一年四季都穿過膝裙子,最熱天氣也要配長襪,雙腿並攏,小女人模樣:“再廣闊也還是做小秘書的命。董氏貿易畢竟是百年老字號,旱澇保收,應該有我容身之地。”利永貞痛錐心骨:“年紀輕輕,已經不思進取。”

鍾有初趕緊扯開話題:“利永貞,格陵有沒有一條精衛街?”

“你是說電視台前的經緯大道?”利永貞挑起眉毛,“我是格陵活地圖。問我沒有錯。”

“不是,是精衛填海。精衛街一百三十八號。”

利永貞在格陵土生土長二十八年,從未聽說過一條精衛街:“怎麼突然問這個?格陵絕沒有一條精衛街。”

鍾有初無奈公布這次的夢魘:“我又夢見那個無臉人。他說他住在精衛街一百三十八號。”

夜色已深,利永貞和鍾有初兩人走出酒吧,準備到馬路對麵去坐車。利永貞突然被人從背後大力推了一把,險些衝出街去,幸好鍾有初拉住她。

“拽什麼拽?竟然潑我的酒。”尋釁者戴著一副綠色的隱形眼鏡,身上傳來濃重酒味,“請你喝酒是看的起你。”

利永貞冷冰冰撣去身上灰塵,覺得翻她白眼都浪費:“你表錯情。我不是LES。”

“走了。”鍾有初不欲糾纏,拉著利永貞就閃,綠眼女郎見情敵示弱,立刻扯住她一縷栗色卷發,“不許走!你算什麼東西,和我搶honey。”

“喂,發什麼神經!”利永貞大喝一聲,將綠眼女郎的手扯開,“你再敢動手動腳,我就叫警察過來。”

綠眼女郎索性抱住利永貞的腿,往地上一坐,使出千斤墜的功夫:“那才好呢,大家來評評理。我哪一點不如這個小妖精?”

利永貞拔不出腿來,踉蹌跳了幾步,簡直哭笑不得,隻能悲歎人一旦倒黴,呼吸都嗆喉:“喂,小姐,請你行行好。我和你一無宿怨,二無新仇,純粹一場誤會嘛。”

綠眼女郎也不動粗,光是涕泗交流,全部揩在利永貞褲上:“哪有那麼多誤會!你們這些冤家,都愛找借口。”

“鍾有初,你先走,不要管我。”利永貞將鍾有初往外直推,“我會處理。”

圍觀者認出這綠眼女郎是永生百合的常客:“哎呀,這不是那個動不動請人喝酒的花癡麼。專門尋陌生人爭風呷醋。叫她纏上可不妙。”

這小插曲發生時封雅頌和一班同事正從“暫停”散攤出來。酒吧門口有人尋釁滋事常見,封雅頌見主角竟是利永貞,已經大踏步過來意欲解圍,誰知才走到馬路中央,憑空裏炸出一聲嬌喝。

“喂,你給我抬起頭來!”

綠眼女郎淚汪汪抬起頭,看見鍾有初已經移到最近的路燈下,白光映著一張頂頂標準的鵝蛋臉,白瓷似的皮膚,一對水汪汪的丹鳳眼,湃著兩顆荔枝核也似的瞳仁。眼角上掠,似嬌似嗔。美中不足的是左眼的眼珠子有點斜,從那又濃又密的睫毛下,出神地望著你的時候,就看出來了。

正是這一點點缺陷美叫她妖冶動人,現在又豎起眉毛,戳著手指開罵,聲音裏一股無比嬌蠻的氣勢。唬得綠眼女郎僵住。

“小姐,你哪一點比得上我?”綠眼女郎眼見方才窩囊無膽的情敵不慌不忙,從手袋裏摸出一麵小鏡子,慢慢整理起被扯亂的頭發,又啪一聲合上,“沒潑到你臉上去,已經留了麵子。”

短短兩句話,她眼波流轉數次,聲調逐著眼波,眼波逐著發絲,抑揚頓挫,宛轉風流中,說不出的惡毒,不屑,譏諷和輕蔑。

這擺出的架勢已不是剛才生怕惹事的鍾有初。她動作極自然,真正是名妖女,步步生春,款款上前,將利永貞的手一牽,又瞪那綠眼女郎:“還不鬆手,想抱到天長地久不成!”

綠眼女郎早泄了氣。又有相熟的吧友從永生百合出來,將她連哄帶騙地拖走了,走前還不忘禮貌對利永貞和鍾有初道歉:“她就欠人削一頓。多謝多謝。”

封雅頌退回去,目瞪口呆地望著鬧劇謝幕,有同事嘰嘰喳喳的議論激動萬分。

“原來利工喜歡女人。”

“她這款確實受歡迎。”

封雅頌即刻喝止:“再亂講,明天統統下電站!”

利永貞問鍾有初:“你那樣激她,不怕她跳起來打人?”

“你看她先打我,又纏你,哪裏軟捏哪裏。”

“太冒險啦。”

“幹嘛?不相信我的演技呀?”

“利永貞。”封雅頌見她們居然不錯眼,嘰嘰喳喳說笑著走過自己身邊,不由得出聲道,“怎麼不介紹給我們認識認識你的朋友?”

利永貞這才看見封雅頌及一大幫同事,他在黑夜裏穿了一身黑皮衣,兼皮膚黝黑,輕易看不出來。

看免費的熱鬧這麼久,竟然也不出頭:“哦,你們也在這裏。這是鍾小姐。這些都是我的同事,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等。”

鍾有初落落大方:“你是封雅頌工程師吧?久仰。”

封雅頌對她明顯疏離,但仍持禮貌態度:“哎呀,這個久仰,隻怕不是什麼好名聲。”

鍾有初又對整班持曖昧眼神的觀眾解釋道:“剛才隻是想辦法脫身而已,大家不要太入戲。想追利工的,不要膽小。”

她縮回殼中,變成那個平淡無奇的小白領,方才驚鴻一瞥的美豔全部煙消雲散。

“喂,利永貞,反正我們這邊也結束了,正好一起拚車回去。”封雅頌雖然薪資高,但花錢觀念傳統,能省則省,“明天我們兩個都輪休,要回去承歡膝下,彩衣娛親了。”

利永貞並無異議。倒是鍾小姐奇道:“你和他一起回去?你們住一起?”

這到底是一對什麼樣的朋友?顯是對他和利永貞的關係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鍾小姐,難道利永貞沒有告訴過你,她是我的芳鄰?”

家有芳鄰

《神雕俠侶》裏天竺神僧曾經說過,一物降一物,天生的冤家往往做了鄰居。例如情花和斷腸草,例如封雅頌和利永貞。

利永貞和封雅頌均是格陵第三火電廠的雙職工子弟。

格陵第三火電廠在本市的發展曆史上曾占了非常重要的位置。熱電,汽改,紡織,是二十年前格陵應屆畢業生爭破頭的三大聖地,常有一個大家庭中到底誰去接父母的班而鬧得兄弟反目,姐妹成仇的事件。利家和封家的男主人利存義和封大疆都是外地轉業軍人,在電廠電網最郎情妾意的時候來到火電廠落地生根,捎帶著也解決了軍屬問題——兩家的女主人林芳菲和陳禮梅同時進入火電附小教授語文。當時不知道多少人眼羨的要命。

但現如今汽改垮了,紡織轉型,格陵慢慢發展起四家水電廠,兩家風電廠,兩家核電廠,還有一家生物電廠正在籌備。火電廠四麵楚歌,又被煤企和電網卡住脖子喘息不得。小機組接二連三地因為能效問題關閉,而大機組一開就鐵定虧損。在這種情況下,火電廠約定俗成的子女頂替就業製度就成了雞肋。

當然,有沒有子女頂替就業製度利永貞和封雅頌都絕不會留在火電廠。他們兩個親身經曆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的曆史必然進程,別的子弟還昏沉沉混日子的時候,他們已經學會把握自己命運。在廠網分家的情況下,兩個電廠係統的子弟靠自己的實力進入電網係統工作,且成績卓然,那是相當值得驕傲的一件事情。

雖然廠子垮了,但封家和利家都還住在火電廠的家屬區裏,低頭不見抬頭見已經近三十年。利永貞的父親利存義參加過老山自衛反擊戰,所以不太看得起一直在軍校裏工作的封大疆,覺得他白白起了這樣一個好名字。兩人價值觀也不同——內退後利存義自告奮勇擔起了火電廠所在的彩虹區老年人活動中心的運營工作,當然是義務的;而封大疆跑到山西一家民營煤企做技術支持去了,據說現在已經做到一個小股東的位置——他是有多愛錢啊?

火電附小在廠垮了之後開始麵向社會招生,教師競爭上崗。林芳菲被聘為教研室主任,陳禮梅則評上了格陵市特級教師。

這兩家人總是憋著氣兒地互相競爭。往小了比做飯的手藝,往大了比孩子的出息。

這天在飯桌上,林芳菲問女兒,那語氣不是不幸災樂禍的:“聽說你們公司要派雅頌去北極?他還騙禮梅說自己去挪威公幹九個月。”

陳禮梅隻煲韓劇,輕易不看新聞,一看就逮個正著。平素裏端莊慈愛的人民教師氣得要吃速效救心丸。小孩子發發夢也就算了,真要去那冰天雪地的荒蕪?開玩笑!

其實封雅頌騙媽媽說自己去挪威公幹這也不算撒謊。黃河科考站確實在挪威,隻不過在挪威最北邊。利永貞想到他殫精竭慮就編出這樣一個說法來,一股智商上的優越感不禁油然而生。

“你怎麼沒有爭取到這個機會?”利存義顧不得在飯桌上和和氣氣地吃著飯,立刻轉頭問女兒。他嗓門大,語速快,說起話就好像吵架,利永貞習以為常:“我體重,體能,體檢都沒有達標。”

“平時工作沒說你有這些問題呀。”利存義仍持懷疑態度。林芳菲立刻岔進來:“有機會也不要去。半年白天,半年黑夜。冰天雪地,人跡罕至。去那種地方呆九個月人都要不正常了。”

利存義是軍人,一向以軍隊標準嚴格要求女兒。但林芳菲做了半輩子小學老師,利永貞在她麵前永遠是小孩子,一言一行需要她耳提麵命。

利永貞說:“現在不是沒去嘛。還說來幹什麼,過嘴癮?”

吃完飯利存義去了臥室做報紙摘錄,利永貞幫媽媽洗碗掃地。

火電廠的家屬區還是三十年前的老房子,利家住二室一廳一衛,浴室和廁所一體,熱水管裝在洗手池上方,布局緊湊。利永貞洗完澡出來的時候看見封雅頌很安靜地坐在自家的客廳沙發上,雙手扶膝,眼觀鼻,鼻觀心,完全不像雅痞。

“你來幹嘛?”今晚佐肴話題令她消化不良,於是有些不客氣。況且他們倆家鮮少融洽和諧地串門子。這封雅頌跑到她家來展示良好家教絕非善舉。

“好極了,我上廁所。”封雅頌一躍而起,衝進一團熱氣裏。

“貞貞,你說話怎麼這樣橫。”林芳菲一邊教育女兒,一邊將熱好的剩飯端出來,“小封呀,阿姨不知道你會來,將就吃一點吧。”

這叫沒有準備?林芳菲不僅僅汆了個丸子湯,把準備明天吃的醃排骨還炸了兩塊,精心配了甜辣醬。

她低聲對女兒傳達最新八卦:“喏,被你陳阿姨趕出來了,飯都沒吃。貞貞,你看爸媽多開明,我們家講道理。”

封雅頌第一次坐國內飛機,第一次坐國際航班,還有去非洲那兩年,哪次陳禮梅都吵得沸反盈天,最後還不是攔不住。一把年紀了還嬌滴滴,林芳菲看不慣。

“利永貞,你現在就開始用防掉發香波了?”封雅頌從廁所出來,“沒什麼用啊,我看洗手池裏都是頭發。換一種吧。”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利永貞頓怒:“媽!”

但林芳菲隻是打眼色叫她注意涵養:“貞貞,說過很多次了哦,洗完頭要把水池清理幹淨。”

你可以說利永貞沒有胸,但你不能說她沒有頭發。這是她的死穴,一紮就炸:“封雅頌!你要是能去得成北極,我跟你姓!”

利永貞一摔門,蹬蹬蹬跑到樓上封家去。樓道裏還回響著她的咆哮:“我去不成你也別想去!大家一拍兩散!”

陳禮梅正打電話對遠在山西的老伴封大疆哭訴:“你快回來吧!這個兒子我管不住了!……請什麼保姆?我不要保姆,我要兒子!”

鐵門被拍的山響,嚇得她小心肝一陣猛跳。放下電話去開門,瘦骨嶙峋的利永貞站在外麵,頭發還在往下滴水。

陳禮梅緊了緊睡袍,把鄰居讓進來。自己去廁所拿毛巾和電吹風:“怎麼洗完澡不吹頭發呢,小心感冒。”

利永貞典型吃軟不吃硬。

“……阿姨,封雅頌在我家。我媽叫我來看看你需不需要幫忙。”

封家和利家戶型一樣,但封雅頌硬是能夠用磨砂玻璃在衛生間裏隔出幹濕分離。除此之外他還將非承重牆都拆掉,做成開放式廚房,完全滿足陳禮梅歐化要求。

在陳禮梅心裏,兒子又孝順又有涵養,真是少見的優質孔雀男。

電吹風嗡嗡響,陳禮梅吼:“貞貞啊,你的頭發真少!阿姨會很小心的給你吹,免得燙傷頭皮!”

利永貞吼:“謝謝陳姨!”

陳禮梅之所以立定心腸不許兒子去北極,皆因看過一部偽紀錄片,講訴一位科考隊員在北極遇難,跌入無底洞中,屍體冰封幾十年。況且現在北極氣溫上升,冰川融化,生態惡劣,孤獨抱著浮冰求生的不是北極熊,而是她的兒子封雅頌。

利永貞是氣球脾氣,一紮就炸,炸完就算,絕不會留下硝煙味。

“陳姨,在科考站所有的門都是拉開的,不是推開的,您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防止北極熊闖進去呀。熊沒有人聰明,不能把門拉開。您看,這樣的細節,科考站的設計者都考慮到了。”

“出門在外怎麼辦?”

“陳姨,在北極外出都是集體活動。有經驗豐富的老隊員帶隊,走勘察過的路線,配發獵槍,警戒線外子彈上膛,警戒線內退出子彈。就算遇到北極熊也不用怕。”

“那難道可以隨便射殺北極熊呀?”陳禮梅插一句,“北極熊是保護動物吧?另外,可以喂它吃東西嗎?”

陳禮梅真是有扯話題的本事。怎麼北極熊成了弱勢群體?

利永貞舔了舔發幹的嘴唇:“一般要求是鳴槍示警。也不能喂它吃東西,怕他們養成依賴性,失去極地生存能力。還有啊,北極雖然冰天雪地,沒有植被,但還是有一種小黃花很努力地開在北極熊的糞便上呢。陳姨,有一部碟叫《北極傳說》,明天我叫媽媽拿給你看看。北極真是很奇妙的地方。”

陳禮梅心靈手巧,課間常有學生排著隊請陳老師編小辮兒。她手腕上總箍著十幾根五顏六色的細皮筋,十指翻動,就能將一頭長發編成各種花式。

現在梳著利永貞的頭發,她又不由自主地編起小辮來。她動作輕柔,一邊聽利永貞句句出自肺腑,一邊將重重心事都綰進頭發裏:“貞貞,委屈嗎?你也想去北極吧,做了這麼多資料搜集。”

“極地沒有空氣汙染,沒有大塞車,沒有一萬三的房價,沒有奢侈品,沒有貧富差距,實行共產主義製度,多好呀,是人都想去。我和封雅頌公平競爭這個機會,輸了,我不委屈。”

“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又大方的好孩子。”陳禮梅不無惋惜地歎了一口氣,“貞貞呀——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這次去北極大半年,他那個女朋友一定會散呀。”

家有芳鄰

封雅頌吃完客飯曉得幫主人家收拾碗筷。雖然林芳菲一再阻止,他仍然站在她身邊端盤遞碟,陪著說話。

“好吃嗎?”

“好吃。”

“和你媽媽的手藝比呢?”

利永貞一臉幸災樂禍走進廚房。林芳菲瞥一眼她的頭發——細碎的額發被鬆鬆編起,仔細地紮進斜斜的馬尾裏,掩蓋了她頭發少的事實——不由得哼一聲。這個陳禮梅,最會用小恩小惠籠絡人!

利永貞叫封雅頌進房間詳談,才走到客廳,封雅頌倒先問起她來:“你那個朋友,長得很麵熟。”

“我幾時說過鍾有初是我朋友?”

“她不是你朋友是什麼?你在大溪地買的那對黑珍珠,正吊在她耳朵上呢。這你倒大方。你工作也有六年了,存折拿我看看。”

月光族利永貞不幹了:“人與人之間除了親人,友人,仇人,愛人之外,就不能有點別的關係?狹隘。再說我樂意,你管得著哇?”

封雅頌就是不喜歡利永貞這一副遊戲人間的調調:“狹隘好過你……”

“我看了你的計劃書!你放在台麵上我用手機拍下來了!我陰險!行了吧?真他媽典型處女座!”

“處女座怎麼了?我對事不對人……”

兩人一邊互相攻訐,一邊鑽進利永貞的臥室;林芳菲在陽台上搓衣服,正好可以聽見兩人在書桌邊的對話。封雅頌和利永貞的聲音時高時低,忽弱忽強,還夾雜有拍桌子的響動。

林芳菲一邊聽,一邊將衣服一件件晾上——女兒還是這樣,總急吼吼不等人說完就打斷,太沒有禮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