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以前封雅頌來給她做數學補習,題才講到一半,她就拍著桌子大叫:“我知道了!下一題。”封雅頌也大叫:“你知道什麼啊,半吊子!”
房間裏的密謀結束,封雅頌出來和她告別:“阿姨,我回去了。”
“來來來,拿上林姨手搓的大湯圓,花生豆沙餡。給你媽媽帶回去,她沒有吃飯吧。”
陳禮梅那雙手除了編小辮還能幹什麼?封雅頌一定是餐風飲露長大的。她就不同,洗衣服,搓湯圓,眠幹睡濕,將利永貞撫養成人。
“謝謝林姨。每次到您這來,總是又吃又拿,真不好意思。”
“哪裏話?你又來過幾次呢!”
他還隔著門對利存義告了個別:“利叔,我走了。”
林芳菲利落煮好湯圓送進女兒房間:“又在看老碟?”
“嗯。”利永貞盯著電腦屏幕,津津有味地看著兩個化妝恐怖的主角正在粗糙的背景布前互訴衷情,指天盟誓,“現在格陵鋼筋城市,水泥森林,遮天蔽地,日月無光,吸收不到天地精華,演員都沒有靈氣了。”
“等會再看,把這一碗端給爸爸。看出來了吧?他今天晚上又不是很高興。”
利永貞不敢有違,奉湯圓去也:“爸爸,吃宵夜。”
利存義從老花鏡上方看了她一眼,繼續慢條斯理地剪報紙。糖衣炮彈對老黨員沒有用:“爸爸,公司專門租用了一條衛星電話線,叫我做遠程支援,這九個月我不用值班,不用保電。全力支持封雅頌在北極的工作。”
老軍人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一點:“組織交給你的任務,要好好地完成。”
利永貞馬上跳起來,雙腳並攏,行了個標準的軍禮:“是!遵命!”
利存義和女兒促膝長談:“貞貞,自從你升為高工之後,爸爸一直沒有好好和你談過話。對於你的晉升,爸爸媽媽是高興的。但是爸爸一直想告誡你一句話,那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利永貞不幹了:“爸爸,你說話真難聽。什麼叫雞犬升天?我們都是推薦,考察,考試,麵試,實地評估一步步真槍實彈,腥風血雨走過來的。”
“你不要生氣,聽爸爸分析。爸爸沒有懷疑過你的實力,但是你自己想想,三十歲未到成為高工,你和封雅頌算是頭一份吧?為什麼會破格?那就要從今年春天你們係統的一把手雷誌恒書記住院開始講起了。”
利永貞清清楚楚記得這件事。年初百年罕見的酷寒侵襲格陵,整個供電係統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全體工程師為了保電不眠不休。除夕夜雷誌恒書記到生產部門慰問時暈倒了,送往醫院初步檢查說是血壓偏高,需要留院觀察兩個星期。
隨後整個春節,湧去醫院的訪客那叫一個多,堪比招聘會上的人山人海。很多人根本沒能進病房,在外麵放下禮品就走。後來才知道是罹患胰腺癌,很快就安排退居二線。
“這是關鍵啊,女兒。自從雷誌恒退下來回家休養,格陵能源的高層就一直在變動,在調整。就說你們生產部門吧,原總工調走了,屈思危扶了正。為什麼?因為以前那個總工是雷誌恒的人。新書記他要培養自己的親信呀。”
利永貞拱一拱手:“爸爸,我班都白上了。你真是運籌帷幄!”
“你少給我耍花腔。你明白爸爸在講什麼了嗎?”
“明白。身體健康最重要。身體健康就門庭若市,垮了就門可羅雀;身體健康就雞犬升天,垮了就樹倒猢猻散。”
“胡說!爸爸今天講的是機遇!你永遠不知道機遇什麼時候來,所以要時刻準備好!你們的工作性質,需要真才實幹,半點玩不得假。屈思危沒有兩把刷子,三個副總工,人家單單升他一個?你再看,小封這次被派去北極,很明顯是屈思危在為升他做副手積累資本。遠程支援神馬的,都是浮雲——不要笑!嚴肅點!”
“爸爸,你很緊跟潮流呀。”
“哼!你老爸我天天都在看新聞,看評論,與時俱進!為什麼你沒選上?就是因為你沒準備好。”
利永貞趕緊繃緊麵皮做反省狀:“是,我知道了。”
“當然,現在也不是沒有辦法補救。在遠程支援這個位置上你千萬不能馬虎,要在平凡的崗位上作出不平凡的事跡。要做到‘三多’——多思考,多交流,多彙報。讓屈思危,小封還有全體同事都看到你的實力。”
“是的,爸爸。你說的很有道理。”
“傻女,爸爸常對你說的那句話還記得吧?”
“記得。不想當將軍的炊事兵不是好炮手。”
“你再給我開玩笑試試看!”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嗯。貞貞,我不知道組織上給你配備衛星電話有沒有使用條例。但是在製度允許的情況下,你可以讓陳阿姨,或者小封的女朋友,偶爾地,有規律地,通過衛星電話和他保持一定的聯係。這樣小封也會感念你對他的幫助,畢竟你們除了同事也還是朋友。”
“我知道。”
談話結束,利存義將自己厚厚一本《萬報拾萃》遞給女兒:“今天的《人民日報》上麵有一篇講中國能源問題現狀的社論。重點我已經勾勒出來,你好好看看。”
臨睡前,利存義對林芳菲說:“貞貞這九個月不用值班,我想她應該可以回來住。”
林芳菲慢慢地擦著晚霜,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擬了一張計劃表。要讓貞貞從飲食和鍛煉雙管齊下,將身體養結實一點。畢竟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唉,貞貞說得對,身體健康最重要。”
“行。計劃表拿來,我照做。”林芳菲忙著和丈夫說另外一件事情,“你知不知道小封那個女朋友叫佟櫻彩的?小姑娘蠻厲害。”
“你又聽到什麼了?”
“禮梅托貞貞回來說項,如果小封要去北極,得先去把結婚證領了。”
“這也沒有什麼不妥,如果感情好,遲早要結婚的嘛。□也說過,不以結婚為前提的戀愛,都是耍流氓。你看我這一輩子,就沒有耍過流氓。”
“哎呀,你不知道——小封已經求過婚,被拒絕了。貞貞問他戒指有沒有帶在身上。我估計很細粒呀,他一拿出來,貞貞說看都看不見,掉在地上,雞都不啄的。”
“不會吧。小封是節約,但不小氣。我看他平時該花的錢還是很爽快。”
“哎呀,你不知道——小封買了一套房子,剛剛付完尾款,手頭有點緊。結果女方說自己不孝,買不起房子給父母,要求小封把這套房子登記到老丈人名下,他們結婚了之後另買。”
“錢本位的思想還是源於現狀不能給予她安全感。”
“哎呀,你不知道——她爸爸媽媽都是下崗工人,養老保險,醫療保險都是小封一直在幫忙繳。”
“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就不要講給我聽了嘛!人家小兩口鬧別扭,關你什麼事。”
林芳菲歎氣道:“我是心裏不平衡呀——小封工作八年,買了一套房子。貞貞工作六年,一分錢積蓄都沒有,全拿去花在旅遊和逛街上了。我們給她存下的一點嫁妝恐怕不夠,現在通貨膨脹那麼厲害,連金子都跌價。”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不要看人家有房子就眼饞。”
林芳菲沒言語。終是覺得不平,又問丈夫:“年前不是有人給貞貞介紹了一個姓楚的,我看過他送貞貞回家,怎麼就沒了下文?”
“我不知道這個人。可能他要求貞貞買房子。”
“開玩笑!他送貞貞回家,開的是林蔭大道呢!三點六的旗艦版。舍得買三四十萬的車,難道沒有房?我不信。”
“那我知道了,是嫌你這個克格勃丈母娘——你還繞到人家屁股後麵看排量,人民教師的麵子都被你掉光了。”
“少講風涼話!我問你怎麼辦?”
利存義還不高興呢:“怎麼辦?什麼怎麼辦?當初貞貞和小封兩個談朋友,我不知道多開心。你和陳禮梅偏要耍心眼把他們拆開。”
林芳菲最見不得老公提起這件事情:“利存義,說話要講良心!當時貞貞高一,小封高三,是早戀!早戀懂不懂?”
她不願意利永貞早戀這心情可以理解。現在到了結婚年齡,天上明明掉下個林蔭大道男,又無疾而終。再見封雅頌折墮至此,竟被個半路殺出來的小姑娘玩弄於股掌中,陳芳菲心裏不是不糾結的。
“早戀?現在晚戀都來不及了。”利存義氣呼呼地蒙頭就睡,“明明好好的一對,被你們搞得朋友也做不成!”
林芳菲實在放心不下,又去女兒房間看她。
利永貞倚著床頭輕輕地打著鼾,《萬報拾萃》已經滑到地上去了。
林芳菲關上台燈,利永貞嗯了一聲,蠕動著往被窩深處鑽去。
“哎呀我睡著了?還沒看完呢。媽,快幫我定個鬧鍾,六點半。”
林芳菲本來想和女兒談談消費觀以及楚求是,但現在全部都咽了回去。
利永貞感到有一雙手幫她輕輕拉好被子。
“女兒呀,你知道的,貴人不頂重發。”
嗯。她安心地睡著了。
狼來也·第一日
自從雷再暉要來的謠言傳開,百家信的茶水間就關閉了,貼上封條,寫明是發生了微波事故。除了蒙金超的辦公室裏有燒水壺之外,大家都要自備飲水。李歡想去泡麵,被攔回,氣不忿,與梁安妮大吵一架。
梁安妮是女程咬金,遇事隻有三板斧——“我不清楚”,“不是我負責”,“那我不能做主”。
“為什麼不讓用茶水間?”
“我不清楚。”
“什麼時候能修好?”
“不是我負責。”
“你讓我進去看看。我是工科畢業,修修小電器沒有問題。”
“那我不能做主。”
李歡也不顧梁安妮是女性,即刻要動手揍她,被人攔下。
現如今都是丁時英親自下樓去給蒙金超買咖啡,做了十五年文秘,連老板的口味也不知道,經常被蒙金超嫌棄這也不對,那也不對。茶水間方圓三米,寸草不生。現在大家沒有地方吃飯也就算了,連八卦的地方也失去,最重要的是雷再暉始終沒有來,怎能不怨聲載道。
“聽說是懵懂用微波爐熱雞蛋,結果爆炸。”
大家被迫聚集在安全通道處互通消息。以前他們非常反感銷售部在這裏吞雲吐霧,現在因為空前團結而容忍度大幅上升。
“那也不至於關這麼久。”
“言論要小心,這是懵懂在挑戰我們的極限。受不了的就請辭職走路,連錢也不必賠。”
“一直說雷再暉要來。我已經無償加班了兩個星期。連周末也沒有休息。真是作孽。”
“誰叫你要相信呢?他會來才有鬼。我收到□消息,他從不接格陵的案子。”
“給一刀幹脆的吧!”才入公司的毛頭小夥子狠狠掐滅了煙蒂,“還不如自己辭職!”
“那可劃不來。”他的同齡人笑嘻嘻,“我還想領賠償金呢。況且真要開源節流,開我們幾個,不如發狠開一個主管。”
“關係戶怎麼辦?他雷再暉也敢動?”大家都知道談曉月是蒙金超的小姨子的小姑子的好姐妹。
“談曉月懷孕了。你們不知道?”何蓉忍不住插嘴,“快兩個月了。”
“有免死金牌呀。”
鍾有初隻是聽,不發表意見。她知道自己很危險。就好像《摩登時代》裏的查理·卓別林,一輩子在流水線上擰著螺絲釘,最後還要被送進精神病院。
在高科技的背景下,個人的存在感被無限分割,撕裂。
“哎呀,別說的好像要動真格。”
“就是。聽說雷再暉按小時收費——”有人擠眉弄眼,顯是想到了某類特殊行業者,“貴得很。懵懂舍得大出血?”
“長痛不如短痛。”
“懵懂眼光短淺。”
“還是聞先生和求是兄在的時候好呀。年終獎金多,做事也賣力。”
“每年一次公費旅遊。唉,現在想起來真是恍若隔世。”
當初聞柏楨和楚求是走的時候冷冷清清,都恨不得和他們撇清關係。現在又想起他們的好處來。
“董氏任人唯親,一年不如一年。”
“楚兄那家求是科技不知道請不請人?”
說到底還是怕雷再暉這把劍隨時劈下來。
抽完一支煙,眾人煙霧一樣散開。畢竟工作還是要盡力去完成。一直沒說話的怪人李歡突然攔住鍾有初。
“鍾有初,你不會被解雇。我寧可他們炒了我,也不讓他們碰你。”
說完他就漲紅著臉跑掉了,仿佛後麵有鬼追一樣。
“他說這話還挺感人。”何蓉惆悵道,“銷售部有壓力,蒙金超收到好幾封匿名電郵。平時稱兄道弟,現在互相揭短,回扣,賄賂的事情都擺到台麵上來說。非常時期,誰肯為誰打掩護?”
無臉人一直糾纏鍾有初。
“請做我的女朋友。”
從室內BBQ到精衛街一百三十八號,折騰得她雙眼無神,臉泛青色。按照古方在手裏握一支毛筆也抵擋不住。
這天她又做了一晚噩夢,險險遲到,拚命擠上鼎力的三號電梯。
這是要命的時間,見血封喉。電梯好像女明星的胸墊,大家都想著能多塞一點就是一點。已經擠到肺裏的空氣都不夠呼吸了,突然有人從後麵大力拍她肩膀。
“喂,鍾有初。百家信的鍾有初。”
在一名青年男子的肩膀後頭,勉力探出一張中年婦女的陌生臉孔。
男人安之若素,動也不動,像麵鐵牆攔在她倆中間。中年婦女不得不一直將頭歪著,便有些惱:“我叫你呢!”
鍾有初努力轉過脖頸,視線所及是青年男人鐵灰色西裝中一條黑色領帶上的暗紋:“您是?”
電梯裏很嘈雜,那女人幾乎在嘶喊:“我是二十三樓永泰會計事務所的回會計,我們見過的。”
鍾有初想起來,好像消防演習的時候在安全通道見過她:“回會計。你好。”
回會計單刀直入:“鍾有初啊,我把你的照片給我侄子看過啦,他覺得你長得很像那個鍾晴!他好喜歡鍾晴,所以想和你見個麵,吃頓飯!”
她那口氣,仿佛鍾有初不知沾了鍾晴多大的光。她侄子肯垂青鍾有初,就是因為她長得像一個十年前的過氣小明星。
鍾有初隻好陪笑道:“以前上中學,總有人叫錯我的名字。好意我心領,吃飯還是算了吧。”
她眼波似湖光,投射出滿滿的歉意。回會計仿佛沒有聽見,繼續嘶喊道:“我知道你不會是鍾晴啦。吃頓飯有什麼要緊?”
“我……”
回會計根本不給鍾有初拒絕的餘地,已經擅自約起時間:“我這個人記性不好,要不是今天在電梯碰到你,又要忘記。我侄子平時很忙的,約周末吧。地點我再通知你。”
太吵了。
青年男子摸了一下耳朵,低頭的瞬間清晰捕捉到這叫“鍾有初”的女人臉上閃過一絲不耐,即刻消失,換上甜美笑容:“回會計,我沒有給過您照片吧?”
回會計理直氣壯道:“我找你們公司前台要了一張登記照。鍾小姐,我侄子條件很好的,今年才四十二歲!他自己開公司!生意做很大的!”
看鍾有初仍然淡淡,她拋出一個無數待嫁女心心念念的繡球:“他有好幾套豪宅!”
做了一晚上的噩夢,現在要遲到,又被無謂人在電梯裏糾纏,將鹹豐年的事情翻出來講。鍾有初已經極度不爽,口氣便有些不太友善,但眼裏還是盈滿溫柔笑意,幾乎要溢出來:“有多豪?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嗎?”
正好電梯打開,她也不管是幾樓,隨人潮擠了出去。
回會計一回過神來即時破口大罵。
“什麼好東西!還吊起來賣了!”她又將矛頭對準無辜觀眾,“現在你們這些老姑娘哪!有個外號——剩鬥士,圖好聽啊?”
這句狠話無疑讓整部電梯裏所有的適齡未婚女青年和鍾有初結成了統一戰線。
“反正你侄子當不成雅典娜。”不知哪個角落裏的一把女聲駁了一句,便有一波波的竊笑在電梯裏蕩漾開來。
“什麼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想當華夏之母啊!”
“你侄子是國父人家也不要!”又不知誰頂了一句,頓時引燃笑點,笑聲幾近爆棚。
在鼎力坐辦公室的OL這樣多,剩女更是不在少數。回會計這才發現整部電梯近一大半的人都在針對她,麵子掛不住,於是拍拍身邊的男人尋求異性同盟軍:“有毛病!先生,你說是不是?這種態度真是要不得!注定一輩子嫁不出去!”
原本夾在回會計和鍾有初之間的男人,待人口密度有所下降後已經移到了相對舒服的空間裏。由於剛剛坐了十三個小時的夜機到達格陵,他的一雙眼睛在睫毛的掩映下一直半開半闔,以調整到最佳狀態。
和其他好整以暇看笑話的男性不同,他雖曾身處交火中心,卻是不折不扣的絕緣體,這電梯裏的小風波與他毫無幹係。誰知回會計又施展大力金剛掌來滋擾,他就轉頭看了她一眼。
回會計猛然和他的眼神對個正著,張口結舌,良久才迸出一句:“哎唷你這人——你這人眼睛怎麼長這樣啊!”
饒是見多識廣的人也要嚇一跳。這男人左瞳深棕,右瞳湛藍,是極其詭異的雙色瞳。
大多數的雙色瞳兩種色調相近,像他這樣差異極大的實在罕見。說他是安納斯塔西亞的後代吧,麵容輪廓並未歐化,頭發睫毛皆是濃密的黑。說他是瓦登伯革氏症患者吧,沒有少白頭,眼距寬等奇特外貌,是一等一的東方型美男子。
他隻是長了一對雙色瞳而已,成功地讓回會計閉了嘴。
到了十八樓,電梯打開,他徑直走向百家信的前台。前台的兩名文員眼光毒辣,見是穿手工西裝的美男子,爭先恐後起身招待。
“您好,百家信公司。很高興為您服務。”
“我要見蒙金超先生。”
怎能不心領神會——這男人與蒙總至少是同等級別:“請問您貴姓?可有預約?”
雙色瞳十分謙遜:“免貴姓雷。雷再暉。我與蒙金超先生一個月前已經預約做公司營運谘詢。”
原本眼角含春的兩名文員即刻花容失色。雷再暉看了看表,補充一句:“我現在需要貴公司花名冊及考勤表。”
氣喘籲籲從消防樓梯爬上來的鍾有初,一手提著高跟鞋,一手捏著員工證,衝向前台:“謝天謝地,還有半分鍾。今天沒有起床氣吧?親愛的,幫幫忙打卡。”
文員A埋頭整理花名冊和考勤表,文員B埋怨道:“鍾有初,你怎麼總是掐點到?我們做前台也很忙好不好?時時刻刻會有緊急事件發生。你也掐點到,他也掐點到,豈不是要擠成一團?想拿全勤獎就起早一點,不要叫我們也難做。”
雷再暉冷眼看她現在變成糯米湯圓一枚,任人搓圓捏扁。
“好的。蒙總常說,大家不難做,生意才好做。美女,現在可以打卡了嗎?”
文員B接過鍾有初的員工證在考勤機上一刷,立刻換上公事公辦的口吻:“你今天遲到了,下次請注意。”
鍾有初接過卡:“辛苦。”
文員B瞄一眼一直在旁不動聲色的雷再暉,好像講笑話似地開始聲討:“公司要裁人,第一個就應該是你呀,鍾有初。反正你在檔案室,上班除了發呆什麼也不用做。不做了多好,免得要趕打卡,趕的半條命都沒有了。”
這話便過於□裸了。鍾有初驚覺身邊站著一個陌生麵孔的男人,鐵灰色西服配黑色領帶——瞬間醍醐灌頂。
骨灰級人力資源顧問雷再暉氣場真是強大,從電梯一直帶衰她到現在。
她在電梯裏並沒有看清他的麵孔,現在才發現他是鴛鴦眼,傳說中一眼望人間,一眼望地獄的惡魔。
高跟鞋還在她手裏提著。鍾有初走到牆邊靠住,施施然穿鞋。反正已經遲到了,說不定還要被這鴛鴦眼丟到地獄去。
當你一無所有,還是要善待這雙鞋。隻有它陪你爬山涉水,衝鋒陷陣。
文員A抱著花名冊和考勤表殷勤地迎出來:“很抱歉,雷先生,讓您久等。我們每天早上負責全體一百三十八名員工的打卡監督,工作雖然繁瑣但是很重要。請您在會客單上簽名,我立刻帶您去見蒙總。”
文員B也拋身出來幫忙拎住公事包,亦步亦趨地跟在雷再暉身後:“這邊請。”
百家信的辦公格局還是聞柏禎在時設計,後來他走了,蒙金超全盤接手來用。每個部門都好似一麵大蜂脾,蜂脾內用磨砂玻璃牆隔開一格格蜂穴。每隻工蜂都在辛勤勞作。蜂脾外有四通八達的蜂路,條條通向大蜂後蒙金超的巢穴。
一天之計在於晨,大家都忙得跌跤。雷再暉一路走過去,並沒有引起任何騷動。沒有人想到,這回狼真的來了。
狼來也·第一日
鍾有初的辦公桌在東南角,負責檔案建立與管理。主要的工作內容一是將各部門的通知報表合同等文件按內容和秘級建檔歸類,以便日後查閱,二是積極配合各部門各人事運作。
打開電腦不到十分鍾,何蓉就在即時通上喊鍾有初。
“狼來了!!!!!”
一連五個感歎號可見何蓉內心多麼澎湃。
鍾有初立刻回她:“此人氣場強大,小心,慎重。”
停了五分鍾,何蓉又發一條信息過來。
“剛才沒看見你的提醒——蒙總叫我去倒茶給雷先生,現在腳扭了,悲摧!”
“嚴不嚴重?要不要上醫院?”
“不嚴重。哇哢哢,我把茶倒他身上時發現他隻戴了一邊隱形。”
“那是天生的。”
停四分鍾,何蓉又發信息過來:“果然天生異稟!現在播報最新戰況:梁安妮把小外套脫了,她也不怕得肺炎。談曉月拚命挺胸收腹縮下巴。前台一對姐妹花爭奇鬥豔,十分好看。”
“腳傷了就不要走來走去。”
有同事來找鍾有初查資料,她便沒有再理何蓉。那兩名同事拿了資料並不急著走,在資料櫃旁竊竊私語。
“一大早就有人來找懵懂。派頭還不小。”
“看見什麼樣子沒有?”
“誰會注意到啊——有兩批貨都是今天上船,海關手續還沒有辦妥。銷售那邊將戰火燃到技術部了,大家都在觀戰。”
“倉儲歸銷售管,又關技術什麼事?”
“出了事當然要找人墊背。反正兩邊互相埋怨,我們別火上澆油就行。”
鍾有初不知蒙金超打算何時公布公司將有大動作。先已經玩過了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把戲,總該讓各位手足都有個心理準備。該整理的整理,該接手的接手。聞柏楨在的時候,炒人還總曉得給足三天緩衝期,大家好聚好散。上次減薪蒙金超群發了一封郵件,大意是值此金融風暴之際,希望大家同心協力,共度時艱。這次裁人他索性什麼也不說了。
過了半個小時,何蓉一拐一拐走了過來,敲敲她的桌子:“我來拿這四年百家信的業績評估材料。”
鍾有初看她垂頭喪氣,問道:“怎麼萎成這樣?不怕不怕,你有實力。”
“有初姐,我問你一個問題。假如現在有兩件事情,一件很重要,一件很緊急,你會先做哪一件?”
“先做重要的那一件。”
何蓉皺眉道:“為什麼?那緊急的事情怎麼辦?有時間限製呀。”
“緊急的事情不重要。”
“我不明白。”
鍾有初說:“你怎麼能讓一件重要的事情變得很緊急呢?”
何蓉領悟力極強:“如果我先去做緊急的事情,也許可以把它完成的很好,但後果就是那件重要的事情也變得很緊急。”
鍾有初點點頭:“我也這樣認為。”
“所以應該先去做重要的事情。”何蓉握拳道,“原來這才是正確答案。”
“誰問你這個問題了?”
何蓉道:“剛才雷先生問前台那對姐妹花這個問題來著。她們的回答是先做緊急的事情。”
“然後呢?鴛鴦眼怎麼說?”
“鴛鴦眼?哈哈,這個外號真逗。鴛鴦眼說,你們的崗位穩如磐石,可以做一百年。那對姐妹花笑得花枝亂顫。”
鍾有初一驚,心想這鴛鴦眼果然惡毒。憑一個回答就斷定人家一輩子隻配做前台。
“那蒙總呢?蒙總怎麼回答?”
“蒙總笑得直打哈哈,說重要的事情交給丁時英做,緊急的事情交給我去做。”何蓉道,“鴛鴦眼誇蒙總有領導風範。”
真是誇獎麼?
鍾有初整理好資料,幫何蓉拿過去蒙總辦公室。
一號會議室房門緊閉,各部門大主管已經來齊,正在裏麵和蒙總還有雷先生開會,丁時英做記錄。氣氛極度緊張中,梁安妮正愁找不到頤指氣使的對象。
“資料交給我。何蓉,你現在趕快拿雷先生的西服去幹洗店,洗加急號。”
“何蓉腳扭了。”鍾有初忍不住提醒,何蓉也駁道:“剛才雷先生已經說過,叫我們不要動他的外套。他自己拿回飯店洗。我看他不像是假客氣。”
梁安妮伶牙俐齒:“何蓉,入行時誰是你師父?最基本的商務禮儀懂不懂?你弄髒雷先生的衣服道個歉就算數?別叫人笑話我們百家信連幹洗錢都出不起。”
“我去。”鍾有初接過裝著西服的袋子,“海倫路上有一家幹洗店。我一個半小時後回來。”
九點半散會,各部門主管陸續從會議室出來。
“我們這一百來號人的小公司……殺雞焉用牛刀?”這是行政主管在讚歎,“他接的都是幾千人大公司的案子。”
“董氏出錢,蒙總出人……代通知金也要準備好,再一個個談話……勸退的勸退,直炒的直炒。該升的升,該降的降。”這是人事主管在質疑,“叫個外人□臉,當真能做到麵子裏子都好看?”
“暫時經濟上沒有問題,隻怕感覺不太好。”
“他隻管讓百家信脫胎換骨。小人物的感受哪裏顧得上。”
“裁人隻是第一步。”這是企宣主管在歎息,“他還算留了口德,說百家信從前台到後勤均處於亞健康狀態。”
“已經對症下藥。我看他開出來的處方,百家信能做到四成已經謝天謝地。單單與求是科技合作……”銷售主管搖搖頭。
“蒙總和楚兄積怨已深呀。”
“難怪他隻有人事顧問的名銜響當當。過於理想化的營運構架在國內這樣大環境下很難施行。”
“本市有兩家做保安係統的老字號。百家信是董氏進駐格陵的馬前卒,切入點已經錯了。”
“你信不信他隻做了一個月的準備工作?怎麼可能比我們更了解百家信?開玩笑。”
就連丁時英萬年不變的悲情臉也起了波瀾:“你做不到,不代表別人做不到。百家信能做到那四成,足以和天勤,亨安爭一爭三個月後的格陵能源招標案。”
丁時英雖然常被蒙金超詬病,但那都是雞蛋裏麵挑骨頭。在場沒有誰比她年資長,故而無人反駁。
雷再暉最後走出會議室:“丁秘書,茶水間在哪裏?”
蒙金超臉色變了一變。丁時英立刻道:“雷先生要喝什麼,吃什麼我去買。我們的茶水間出了點事故,已經封了一個月。”
怕他不信,以為是故意不給他吃喝,丁時英把雷再暉引到茶水間門口,沒成想雷再暉一把將封條撕下,開門進去。
茶水間果然沒有任何被破壞跡象:“不要玩這樣的小動作。”
蒙金超欲言又止,苦笑道:“雷先生坐了一晚上的飛機,一來就開會,想必現在精神不太好。梁安妮,你去準備咖啡和三文治。”
“我不喝咖啡。”
雷再暉在茶水間裏巡視,將抽屜和吊櫃一一打開。
為體現企業人文精神,茶水間裏常年備有各種點心茶包,供員工取食。種類繁多,有餅幹,泡麵,堅果,牛肉粒,話梅,魷魚絲,薯片等。抱著挑剔的態度,每種小食雷再暉都嚐了一小塊。當他檢閱到一小盒水果味棒棒糖麵前時,抿了抿嘴唇,偷偷藏起一根在褲袋裏。
“我的外套呢?”
“已經送去幹洗了。”梁安妮立刻回答,“洗加急號,一個小時後就拿來給您。”
可惜有人不領情:“梁秘書當我的話是耳邊風?”
梁安妮從未被人重話加身,慌張道:“您不必客氣。是我們接待上出了問題,應該負責。”
“我從不說客套話。請你立刻把衣服拿回來。”
眼看氣氛要僵掉,何蓉趕緊打電話給鍾有初:“快回來,雷再暉發飆了……好的。”
她收了線對雷再暉道:“雷先生,我們同事正在趕回,衣服還沒有洗。”
“雷先生,我們也是一番好意。”丁時英打圓場,“梁安妮一向做事周全。”
雷再暉並不走下給他準備的台階:“在這共事的三天內,請記住,我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蒙金超忌憚他是總公司重金禮聘的欽差大臣,有尚方寶劍在手,隻好隱忍不發:“那當然。”
鍾有初接到電話趕緊趕回百家信,對著一堆大人物抱歉:“幹洗店今天推遲開門,沒洗成。”
梁安妮一把搶回衣服:“真的很抱歉,雷先生。她們總是自作主張。”
雷再暉接過衣服,看了鍾有初一眼。外麵下雨了,她頭發和衣服淋得半濕,背過身去打了個噴嚏。
待雷再暉回到會議室,梁安妮立刻對何蓉開火:“何蓉!你休息夠了吧?這裏有一套問卷,午休前按不同部門不同崗位發下去,保證人手一份,下班前交齊。”
她真是囂張到連談曉月都看不下去:“我來。鍾有初,你來幫我。”
談曉月對鍾有初談不上有好感,也談不上有惡感。她比何蓉早一年到百家信,那時鍾有初已經不是聞柏楨的第一助理。
“你發銷售和技術,我發行政和營銷。”
兩人分卷子的時候,談曉月忍不住道:“我要是你,聞先生走了我絕不會留下,白白讓人踐踏。”
鍾有初正在翻看問卷——除了幾道有關職業定位的問題相似之外,全部根據個人崗位不同而有所側重。這樣一堆花心思帶有個人印記的問卷,絕不僅僅是為了裁人那麼簡單——便隨口答道:“到哪裏不都是打份工嘛。和氣生財。”
“我一開始懷疑你是楚求是安插在百家信的商業間諜。”
鍾有初忍笑道:“聽說天馬行空的孕婦多半懷的是女孩。”
談曉月鄙夷道:“後來想想,你管理檔案而已,沒有密碼,怎麼打得開機密文件。”
鍾有初嘴角噙住一絲冷笑:“我早已在蒙總電腦種了木馬。他一舉一動,我全部知道。否則你以為楚求是怎麼能將他的脈摸得那麼準?”
談曉月聽她語氣冷冽,觀她眼神淩厲,不似說謊,心裏一驚;誰知鍾有初突然又對她眨一眨眼,莞爾:“騙你的。我連係統都不會裝。”
談曉月怒了:“不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
“哎,不要動了胎氣。”
發問卷時,又發生一段小插曲。有人突然情緒失控,將卷子撕得粉碎,跳到辦公桌上做天女散花狀。
“為什麼!為什麼不放過我!”
他被保安帶出去,不出十分鍾八卦已經傳開:他三年前已經被雷再暉在上海某公司炒過一次,至今有心理陰影。
“作孽呀……也不怕傷陰鶩……”
蜂脾裏的悠悠歎息並沒有傳到正在會議室閉目養神的雷再暉耳朵裏去。
半闔的眼皮,掩住了他那與生俱來的雙色瞳。
他將右手伸進西服暗袋,拿出一張折起來的包裝紙。
他一落機,先去機場的小食店覓食,隔了二十年,再次吃到甜蜜補給的鹽味棒糖。
不愧是格陵的甜食老字號。二十年,他的味蕾在多少酸甜苦辣裏淬煉過?這棒糖味道始終如一,忠貞不渝。
以鹹引出更深沉的甜,多有趣。
包裝紙打開,上麵是他在的士上隨手寫下的一個電話。他曾經痛下決心,再不踏上格陵這片土地。但家中的座機號碼,已刻入他骨與髓中。
他霍然起身,伸長手臂,將包裝紙對準燈光——上麵有小小一塊尚未幹透的水跡。
這雨漬令他想起剛才鍾有初就站在他的麵前,濕漉漉的頭發,濕漉漉的肩頭,那有些斜視的左眼,含著一點令人玩味的嘲弄。
番外一、二
番外一《玫瑰與槍》
後來鍾有初還是在母親的陪伴下去了邁阿密。他也難得有一個星期時間喘息。待她回來,重新開始補課,他才知道這妖女做了什麼。
“我紋身了!”她歪著頭,翹著腿坐在桌前,渾身上下白的毫無瑕疵,又有隱隱的粉色從皮膚下麵透出來。
真是青春無敵。
他無比震驚,雖然知道邁阿密紋身業發達,但沒有想到她竟然敢:“鍾有初,你未成年!”
“那又怎麼樣呢?”她仰著臉,眼神裏全是與年齡不符的老練,“他們覺得東方人從十三歲到三十三歲,統統長著未成年的臉蛋。”
他大腦裏一片混亂,白長了她十年的歲數,實在跟不上這小丫頭的思維速度:“你怎麼騙得過你媽?”
“你不是說我最會撒謊了嘛。”她哼了一聲,顯是對他大為不滿。但畢竟是小孩子脾性,半節課未到,很快又高興起來,“喂,想不想看?”
“不看!”他斬釘截鐵。
“不看也得看!”她蠻起來像頭橫衝直撞的小牛,右腳踩上椅麵,將短裙掀至大腿根,外側赫然多了一大片紋青,清清楚楚是一支左輪手槍的圖案。這紋身師傅手藝真是出神入化,乍一看,好像綁著一支真槍。
他隻覺觸目驚心,心跳得極厲害,將視線移開:“鍾有初,你沒救了。”
她不以為然地笑著,好像要將這一生的快樂,好運,得意都透支掉。她作出拔槍的手勢,朝著他扣動扳機:“小心我愛的子彈!砰!砰!砰!”
一擊即中。
……我是分割線……
番外二《誓言症候群》
他發誓春節過後再不去幫鍾有初補習。
為何說創業容易守業難?因為人總免不了要有開疆擴土的欲望。已有的成績滿足不了野心,就會想要走的更遠。
不錯,給鍾有初補習的報酬,比市價高三倍,而且補習環境舒適,學生聰明,家長體貼——但一手創辦出格陵第一家高校聯合家教中心的他來給鍾有初補習本來就是權宜之計,現在還要長久做下去,完全不符合市場經濟。
大年初三,葉月賓打電話來問新學期的補習安排。
“鍾太太,我們見麵再談。”
春節前後鍾有初照例忙的要死。好不容易抽出空來接見他,不是平時補課的格陵國際俱樂部,而是晶頤廣場三樓的貴賓廳。
葉月賓拿一封紅包給他,不能免俗地祝他鴻運當頭。鍾有初一見到他,即刻從沙發上彈起來:“春節快樂!喂,快看,我長高了!”
他冷眼看著她獻媚。她上身裹著一件純白兔毛短鏤,雪球一樣鼓鼓囊囊,露出的脖頸和手腕都是晶瑩剔透,如玉雕成。下身穿著一條僅到大腿根的短裙,羊皮長靴又一直護到膝蓋彎,質地柔軟,將她腿部曲線完全凸顯出來。
中間一段大腿毫不知羞恥地□著。
他想起某知名電台主持人在節目中大肆抨擊現在著衣怪狀:“……裙不過膝,靴都過膝。現在城中掀起亮大腿的□,無分春夏秋冬。”
“你穿成這樣,將來老了會得關節炎,走都走不動。”
她若無其事,彎起一邊嘴角來笑:“你咒我不要緊,罰你將來老了幫我推輪椅。”
他氣得一股火衝上腦門,真是小兒無賴!但和她一般計較,自己豈不是也變成孩子?隻好鐵青著臉生硬回應:“這種事,不要拿來開玩笑。”
她哼一聲,興致不減,找些見聞來充話題。對一個小姑娘來講,在現場看晶頤廣場放起三層樓高的煙火不知多新鮮。她思想跳脫,又繞回她“長高了”這件事情上來。
“其實這雙鞋裏麵墊了五公分高。哎呀,這種內增高鞋將來一定大受歡迎噠!有些男孩子那麼矮!”
他不想回應魔音灌腦。
“爸爸一米八三,媽媽一米六八。我怎麼樣也能長到一米七……”
他冷漠地預測:快十七歲,眼皮底下總有黑眼圈。不夠睡眠,經期紊亂,大腦不能分泌足夠的生長激素,恐怕很難再長高。
他懶得提醒她。善意的提醒對她來講,統統是惡毒的詛咒,要反彈到自己身上去。
全世界寵著她,看她詮釋何謂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她講累,拿起冰檸檬水來喝:“喂,你假期都在做什麼呀?”
他說:“鍾有初,今年中心會給你另外配一名全職私人家教。”
終於講出這句話,他心裏無比暢快!走出晶頤廣場之前還特意買了塊伯爵表犒賞自己忍了這麼長時間。
擺脫魔爪,可以專心做自己的事業,又和一個柔軟的舞蹈係女孩子漸入佳境,這人生多麼得意!
還不夠兩個月,葉月賓一個電話飆過來,投訴新家教猥褻未成年少女鍾有初,被她抓個正著,上警察局前知會他一聲。
他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飛奔至格陵國際俱樂部,一把拎起裙不過膝靴又過膝的小妖女,怒喝:“鍾有初,你這次太過分了!”
本來哭得鼻涕亂流的鍾有初,用手背擦了擦,不在乎地剝了顆糖丟進嘴裏:“你先過分的。”
他愈發覺得她野性難馴,一不如意,就要天翻地覆:“你知不知道你的每一句謊言,都在透支你的信用!”
“那你把我抓起來,抓起來呀!”她像條蛇似地吐著舌頭,滋滋地噴著毒汁,“知道我的厲害了吧?你換誰來都一樣,我不要別人幫我補習!要是找女老師——想想你上個女朋友的下場。”
他終於還是簽下了那喪權辱國的條約。
其實替她補習很輕鬆。她的工作已經安排至十八歲,每個星期也就那麼兩三個鍾頭可以用來補習。見麵的時候記住不要去回應她拿他解悶逗趣兒,其實好過得很。
但這份工作,真是做的他萬念俱灰。
“你又找了個女朋友是不是?”一日鍾有初突然豎起眉毛詰問他,“我看你最近很得意!你對著我從來不笑的,現在天天笑容滿麵!”
其實他和柔軟的舞蹈家分手了。之所以得意,是因為中心實現了全電腦化操作,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之餘,也增加了他和買家談判的籌碼。
“是。”
她立刻甩了他一巴掌。啪地一聲,貨真價實。
他震驚。從小到大受的教育是不可打女人。沒人告訴他被女人賞了巴掌怎麼反應。或者應該不反應?那怎麼甘心!
“我第一次就說過我喜歡你!”她的理直氣壯,源於深度的人格缺失,“我還沒有說結束就不準結束!什麼時候結束,怎麼樣結束,也要我說了算!”
後來他一直很感謝這一巴掌。他慧眼獨具,赤手空拳打一片江山下來,難免鋒芒盡露;周遭人都非議他脾氣暴躁,眼高於頂,他反而覺得這些人不是愚蠢,就是囂張,或者既愚蠢且囂張,實在難以忍受。
但今天之後一切都不同。他竟也有被一個小姑娘一巴掌甩到臉上的時候。若這能忍,還有什麼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