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並肩坐在床邊,鍾有初的呼吸就在利永貞臉側,帶著自然的清香:“永貞,你是個很出色的女孩子。你的出色,不因楚求是的愛慕而增加,也不因佟櫻彩的可鄙而減少。你的出色,是你的本色。不需要其他人襯托。”

利永貞聽得心中一暖:“從來沒有人和我說過這些聽起來很冠冕但也很窩心的話。”

鍾有初笑著說:“我媽以前雖然不和我說八卦,但很愛和我講大道理。我全都記著,就是為了以後對其他人宣講。”

利永貞也笑了:“那你和我講八卦吧——送你玻璃瓶的人到底是誰?我認識嗎?”

“是雷再暉。”

“雷再暉?那個人力資源師嗎?”利永貞一下子彈了起來,“他不是把你給炒了麼?怎麼會大反轉?快,快給我講講!”

鍾有初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簡明扼要地講了一遍給利永貞聽。利永貞聽得熱血沸騰,摟住了鍾有初的肩膀:“有初,你要是把我當朋友,你就一定要聽我接下來的話!”

“好,你說。”

“一月三號那一天,你一定要赴約!一定要去!我會提醒你的!必要的話,我會拿著鞭子,像趕羊一樣趕你去!”

“什麼呀。”

“聽我的沒錯!這樣的男人,值得嫁!”轉念一想,自己又沒經驗,利永貞加了一句,“嫁錯了也不後悔!”

鍾有初哭笑不得:“永貞,你的誇張和阿姨一脈相承。”

“我沒有誇張。你不知道為什麼雷再暉不聯係你,但是我知道!那段時間你手機停機,我一直聯係不上你,到最後怕你是嫌我煩,隻敢給你發短信。你也想想我這個旁觀者的話,雷再暉雖然炒了你但又救了你,和你一見如故,毫無嫌隙,主動追求,可見胸懷坦蕩。唉,估計他在南美也給你打了不少電話,但你這個傻瓜沒把手機轉接!即使如此,他走到哪裏,都會把當地的空氣寄回來給你——一個理性和感性兼備,有耐心有恒心,坦蕩蕩的男子漢,你為什麼不要?”見鍾有初不出聲,利永貞急道,“如果你不要,最終會便宜了佟櫻彩那樣的女人!”

“永貞,沒那麼簡單。”

“複雜在哪裏?一不是不解風情,二不是自作多情,明明兩情相悅!”

“我前段時間遇到個老朋友。”

“老朋友?前情人?”

“不是。我和他每次見麵都以大吵結束,但這次居然能心平氣聊聊天氣,聊聊風景,聊聊近況,最後還互相留了電話號碼,好做個普通朋友。”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追了他六年。死纏爛打,無所不用其極。終於成功把他逼得遠走他鄉。”

利永貞猛讚:“真不愧是鍾有初!”

“年輕的時候,有不撞南牆不回頭,撞了南牆頭破血流的衝勁嘛。”

“這個人一定很聰明,沒接受你的追求。六年的時間啊,多痛苦!即使追到手,也不得善終。”

鍾有初承認:“說的是。我到最後完全也隻是賭一口意氣。為了賭這一口氣,我真是……一敗塗地。永貞,我從來沒有承認過這一點,現在說出來,真是輕鬆不少。”

有些感情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得不到就是得不到。

利永貞深有同感:“既然他不是障礙,那你為什麼不能接受雷再暉?”

“再說吧。”

“你真是葉公好龍。”

慢慢兩人先後睡去。半夜林芳菲偷偷摸進女兒房裏。

“阿姨?”

有個雷打不醒的女兒,林芳菲沒想到鍾有初這樣覺淺,頓覺自己的舉動幼稚可笑:“輕點,我來給貞貞送聖誕禮物。”

她輕手輕腳將一個小盒子放在利永貞枕頭下麵,又將一條圍巾遞到有初手上,“貞貞就是喜歡過個洋節日!有初,阿姨沒有什麼準備,這條圍巾是阿姨自己打的。”

“謝謝阿姨。”

“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一樣。有空多來玩。”

枕著圍巾,鍾有初又迷迷糊糊地睡去。在夢裏,她遇到了好久不見的母親葉月賓。

遠遠地,葉月賓皺著眉頭看著自己的女兒,不停地搖著頭,不停地搖著頭,鍾有初心裏怕得緊:“媽媽,我做錯了什麼?”

葉月賓不說話,隻是搖著頭。

“媽媽,那個秘密,永遠隻屬於我們兩個人。我不會對利永貞說。不會對任何人說。”

葉月賓還是搖頭。鍾有初走上前去,才發現是個不倒翁。她猛然驚醒過來,原來是利永貞的衛星電話響了。鈴聲雖然輕微,雷打不醒的利永貞卻立刻彈了起來,利落地戴上耳機:“封雅頌。什麼事……是嗎?在極點附近的電磁振蕩……”

接下來便是一堆晦澀難懂的專業術語。利永貞背對著鍾有初,靜靜聽著經由衛星傳回的聲音,回道:“參觀新奧勒鬆電廠?很好啊。他們的能源再循環方式實在值得借鑒。……極光當然好看啦。現在知道不好好學語文的壞處了吧?除了好看兩個字,你還有啥形容詞沒?”

她的語氣突然又變得嚴厲:“封雅頌,如果你心理狀況出了問題,你得立刻回來。……你獻媚也沒用,這件事情我肯定會上報給師父。……是啊,看到極光,覺得我們這些渺小的人類的情情愛愛都不值一提了唄?……您老人家多灑脫。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難望項背。”

不知道封雅頌說了什麼,鍾有初看見利永貞使勁抓了幾下頭皮,以很快的語速說道:“我還以為你真的很灑脫呢,鹹豐年間的事情還放不下——那是我寫錯字,以為自己約你在伯牙路,卻馬大哈寫成了伯樂路。你在伯樂路等,我還不是在伯牙路等!……對呀!對呀!……再見。”

想是封雅頌說的話引起了利永貞的共鳴,她一連說了幾個對對對才掛上電話。打著哈欠正準備再倒下睡覺的時候,摸到了枕頭下麵的小盒子。打開看,是一顆拇指大的金元寶。她嘟噥著:“真受不了,我又不是小孩子。當麵給不就行了!”

可那明明是撒嬌般的埋怨哩。鍾有初心想,嫉妒得不得了。

愛情,有始有終

一大早就下起雨夾雪,窸窸窣窣,淅淅瀝瀝。

繆盛夏自從戒了酒,煙卻抽得猛,早上五點煙癮犯了,一定要起來抽一根。拉開窗簾,看到窗戶上結著一顆顆的頑固的雪粒子,心裏煩躁,一抬手就把桌上的盒子摔了。

盒子裏的鑽戒在地板上跳了兩下,滑進床底。

門外頭有腳步聲,輕輕地頓了一下,又輕輕地離開。在繆家做事的全是知根知底的親戚,知道大倌是喜怒無常的脾氣,但總有個由頭,所以也不怕他。最近生意一帆風順,脾氣反而莫名其妙地鬧得狠了,於是沒人敢來惹,恨不得踮腳走路,閉嘴說話。

今天中午的飯局由葉嫦娥安排。這是雲澤風俗,正月間要請老板吃飯,請不請是個禮數,來不來是個態度。每年繆家是決不去赴宴的——葉家是小人物。今年卻一反常態,繆盛夏並繆家的幾位長輩都去了,這樣熱熱鬧鬧一坐下,包廂便顯得有些擠。

一向長袖善舞的葉嫦娥也惶然了,她聽說今天是袁市長請繆家吃飯,現在想想隻怕是自己聽錯了日期。不知道竟有這麼大的麵子,陪著丈夫一氣就敬了繆家的貴客三杯,推杯換盞間,氣氛就活絡了,大家都脫了外套,好似家宴一般親熱。

吃飯的位置選在水庫中間的一個小島上,端上桌的除了河鮮就是養殖場裏豢養的諸如孔雀,天鵝,白鷳之類的珍禽,說起來很稀奇,味道卻也一般。養殖場的老板本不在島上,聽聞繆盛夏來了,飛車趕回,親自布菜,每上一道都端到大倌麵前,等他先嚐味。大家都知道大倌挑剔,他卻沒有說什麼不好聽的,隻拿筷子戳戳身邊的鍾有初:“鍾有初,你這是在請人吃飯,不停發短信有沒有禮貌?”

不等鍾有初反應,他胳膊長,一把將手機奪去:“利永貞?利永貞是誰?我隻知道馬永貞。”

大家心知肚明:鍾家和葉家雖然是這場宴席中的主人,說到底不過是賠笑的角色。繆盛夏和鍾有初在九月份那場婚禮上發生過什麼齷齪,在座誰沒聽到過一言半句?繆家人就笑眯眯地看著繆盛夏拿小斜眼兒取樂。那小斜眼兒也乖巧,沒敢作反:“利永貞是易經裏的卦辭,有情操高尚,性格忠貞的意思。”

聽到情操高尚,性格忠貞八個字,繆盛夏不知道為什麼從喉嚨裏笑了一聲,珍饈佳肴間觥籌交錯,那笑聲有點難為滄海的味道:“男的?女的?”

鍾有初知道他不屑。也是。一個八月出生便取名盛夏的男人,別人的名字深奧一點便想不通。

“馬永貞是男的,利永貞是女的。”

鍾有初被那烘著龍鳳雙胎的炭火熏得太陽穴有些疼了;乳汁般的高湯裏浮浮沉沉的羊胎盤,鹿胎盤散發出淡淡腥味,葉嫦娥興奮地招呼著:“大倌,趁熱喝一碗。”

繆盛夏停了筷,在炭火上點著煙;有服務員過來給他添茶水,他把眼一瞪:“什麼陳年舊茶,也敢斟來給我喝!出去!”

服務員唯唯諾諾退出門去。繆盛夏又沒事人一樣和鍾有初討論:“你信不信這世界還有人叫鍾有終。”

鍾有初最恨喜怒無常,乖張暴戾的性格,愈發覺得繆盛夏似足了司徒誠,一樣有錢無恥。

“信。”

“為什麼?”

“有開始就有結束,正常。”

繆盛夏堅決地搖頭:“我說簡直是活見鬼。”

他看了看腕表,往幹幹淨淨的骨碟裏彈了彈煙灰,麵前的半碗湯表麵已經凝固。一桌子的人都知道他戒了酒,一直沒敬他。抽煙也能醉人不成?他的眼神明明是遊蕩到九天之外去了。

頭暈眼花的鍾有初站起來,想要出去透透氣,手腕一緊,被繆盛夏捉住。

“都給我聽著。”

他也站了起來,聲音不大,卻立刻壓住了場麵。滿屋隻剩湯沸騰的聲音,和炭火嗶嗶啵啵的聲音。繆盛夏突然笑了起來:“裝什麼太平盛世。都心底偷著樂呢!你!你給我說說,外麵都是怎麼說我和鍾有初的。”

被他點到的那人,正是去年九月份婚宴後來接他的司機。司機揉了揉臉,好像那隻是一塊擦手的破布:“外麵隻是說鍾有初出言不遜,大家都在等著看她受教訓。大倌不動手,也有人會做事。”

私底下是有這些傳言。尤其是小地方,一點點的事情也要反芻一樣嚼半天。葉嫦娥知道,鍾汝意知道,在場的人都知道,隻是沒人在鍾有初麵前提過,今天在飯桌上挑明,簡直不得了:“有初,沒那麼嚴重。我天天在外頭打麻將,聽說的真沒那麼嚴重……”

“這些話都他媽的從去年傳到今年了!有意思嗎?啊?有意思嗎!鍾有初,你以為說完了就完了?我是要麵子的。你要不要?你也要!你對於尊嚴的渴求,簡直是窮凶極惡!”

在繆盛夏的鉗製下,鍾有初就像一條滑稽的,被扣住腮的魚,沉默地掙紮著。她的沉默更激發了繆盛夏的惡意。

“這事兒必須有個了局。”繆盛夏把戒指拿出來往她的魚鰭上套,“結婚。我們兩個的麵子就都保住了。”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葉嫦娥臉色發青,鍾汝意一臉嫌惡,低頭嘟噥了一句什麼,那口型明顯是一句髒話;真是父女連心,這句髒話鍾有初是明明白白地喊了出來:“繆盛夏你王八蛋!”

上一次沒罵出口的,她全罵了出來,不帶喘氣,流暢無比,聲音也嘶啞了,如同街頭巷尾的潑婦一般,把他全家上上下下都問候了一遍。最艱難,最難聽的已經說出口,繆盛夏反而笑得獰惡,顯出痞氣來:“鍾有初,你想想看,我在你眼裏就是個王八蛋,嫁給我你至少不會更失望。今天兩家長輩都在,做個見證,我不能保證你一輩子快活,但保證一輩子寵著你。”

不能沒開始就結束。這種瘋狂的想法讓繆盛夏幾乎要把鍾有初的手指掰斷了;葉嫦娥見到這場麵,不禁心裏發慌,她從不明白那麼一個玲瓏剔透,舌燦蓮花的姐姐竟也會橫死,現在終於想通了,時勢迫人,時勢迫人哪!

“我們家有初從來沒有想過要高攀啊!小心呀,指頭要斷了!”

“高攀?難道怕你把我的錢都花光了?哈,那你還真需要一點想象力才行。”

大家都來勸,真心的,假意的,鬧哄哄;鍾有初疼得死去活來,整個人往地上縮;砰地一聲,門被踹開了,厲寒的空氣在室內卷起一陣小小的旋風。

“繆盛夏!我和袁市長等了你一個小時!你給我跑到這裏來吃飯!出來!”

繆家父子倆長得極像,尤其是眉眼之間都帶著一股煞氣。那煞氣是在商海裏淬煉過的,無堅不摧。繆父久不在公眾場合露麵,大家都忘記了他也是個火爆脾氣,曾經在股東大會上動手揍過人。他見了自己的兒子在強搶民女,一點也不吃驚,也沒有勸阻的意思,竟是冷眼旁觀著,要看這事態怎麼發展下去。

臉色煞白的鍾有初鬆了手;可繆盛夏的戒指卻沒能順利地套上——她左手無名指的繆盛夏仿佛吃驚於自己手段這樣毒辣,後退了一步。葉嫦娥撲上去,心疼地查看著侄女的手指:“有初啊,疼不疼?早知道小姨就不帶你來吃這個飯了呀!你要是有個什麼閃失,我怎麼對得起你媽!鍾汝意,你這個窩囊廢!你女兒被欺負成這樣了,你也不出聲!”

這已經是第二次慘烈結尾。他不是不會與人相處。相好過的女孩子,打過交道的生意人都對他讚不絕口。真要舉例,那個叫聞柏楨的銀行家,第一次見麵就投機得很;那個格陵有色安排要和他聯姻的女人,也說他是值得信任的君子。

可見今天的局麵並不是他的問題,從來不是他的問題。他為了雲澤拚盡心力,卻連一個開始都得不到就要結束。

回去的路上表弟仔細端詳鍾有初,仿佛過去二十多年沒見過一樣:“姐,真有你的。”

葉嫦娥嗬斥:“別亂講話!”

“媽!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麼心情嗎?明明知道五百萬的號碼,卻不去買彩票啊!虧大了!哪怕先結再離,依繆盛夏的脾氣,也能拿一大筆贍養費哪!姐,你到哪裏去找年薪又高,福利又好的工作!姐,你隨便推辭一下就好了嘛,還較起真來了!”

葉嫦娥一耳光打得他再不敢開口。鍾汝意開了口:“你打孩子幹什麼。”

她摸著鍾有初的頭,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是小姨不好,沒發現繆盛夏是個神經病!就不該讓你和他坐在一起!有初啊,可惜你媽死得早,讓你受了這麼多委屈!”

提起逝去的妻子,鍾汝意心內大慟,一腔悲憤化成了哼地一聲,從鼻子裏無比輕蔑地衝出來。然後他就聽見女兒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我知道您怎麼想的。您就覺得我是盆禍水,您覺得是我招惹了繆盛夏……我自作自受……”

他一耳光結結實實扇在了女兒臉上,打得她脖頸扭向一邊,眼淚飛濺。

在車上,繆父舉起巴掌,但始終沒有落下去。說到底,這個獨生子是值得驕傲的,不過是年輕,一時鬼迷心竅而已。

但繆盛夏沒遲疑,一抬手就給了自己狠狠一記耳光,又脆又響。

繆父本有幾句狠話已經到了嘴邊,見兒子對自己這麼狠,不由得又心疼起來:“盛夏,大舍大得!我們有全盤計劃,完美無缺,現在還是需要和格陵有色聯手的時候。”

繆盛夏冷冷道:“我不會簽那份婚前協議。”

“我們已經談過了!”兒子的心智怎麼倒退得這樣厲害!繆父厲聲道,“你是什麼樣的人物?結婚不結婚,對你來說有什麼區別?這隻不過是一場交易!和格陵有色的鍾有終結婚,離婚,大大方方地付三億贍養費,我們和他們的賬就兩清了,比瑞士的戶頭還要安全!雲澤稀土剛剛私有化,前麵的路還很難走,你要在乎這一年半載的光景麼?”

“那不一樣。”

“對你不一樣,還是對鍾有初不一樣?”繆父生起氣來,“她不過是一個你看得見卻碰不到的女人!所以格外珍貴!一旦得手,她和其他女人也沒什麼兩樣!”

新尾生傳

鍾汝意十年沒有和鍾有初說過話。但也沒有動過手。這一耳光把僅剩的一點點父女情意都打沒了。等葉嫦娥陪鍾有初從醫院包紮完回到家,鍾父居然已經和沒事人一樣在二樓上起網來,放在一樓的無線路由器指示燈一閃一閃歡得很。

鍾有初上去把網線拔了。過了兩分鍾,鍾汝意衝下來把網線重新安好又上去。

整個過程一眼都沒有看坐在客廳裏的女兒一眼;她也心熄了,開始收拾行李。

葉嫦娥過來扯她的包:“有初。你爸是死腦筋,不會轉彎。”

拉扯之間,包給撕壞了,咧大了口在哭一樣,裏麵的東西掉了一地。鍾有初一邊撿一邊說:“小姨。我嬌也撒過,潑也撒過,哭也哭過,求也求過,已經黔驢技窮。”

葉嫦娥幫她撿起一堆撕碎的信紙,“你爸不會永遠這樣!我明天就把電腦搬走,我看他還能不能一天到晚心安理得地躲在房間裏!”

鍾有初搖搖頭:“繆盛夏已經瘋了。我還是出去避避風頭的好。”

“有初,你真的沒有考慮過繆盛夏麼?我側麵問過了,他……他不是不知道你以前的事情。”葉嫦娥遲疑道,“所以我想他對你,還是有幾分真心的。你也不是不會回報這份真心。感情講究個你來我往,慢慢地,就培養出來了。他這種風流成性的人,能娶到你做老婆,是他賺到了!你也不用怕嫁過去被欺負。我就是你媽,你嫁人我給你梳頭,生孩子我給你伺候月子……”

“他對天上的星星,水裏的月亮也是真心喜歡的。因為那些他都得不到。”鍾有初淡淡說完,又對葉嫦娥仿佛發誓一般說道,“小姨,我這輩子沒結婚的打算。”

這是鍾有初第一次正麵對葉嫦娥說出這句話來。她實在難以置信,又追問了一遍,才大叫:“為什麼!”

“沒意思。”鍾有初瞟了一眼小姨,又轉過頭去淡淡加了一句,“就算別人能接受我的過去,我自己也不能接受。過不了這一關,沒辦法。”

“你這說的什麼話?!你的什麼過去別人接受不了?!你說什麼傻話!發什麼傻誓!”葉嫦娥一反應過來即刻破口大罵,越罵越激動,“你不結婚,你媽能活過來嗎?你不結婚,你爸就能開金口了?你不結婚——你傻啊?你傻啊!”

她突然心底一片鋥亮,突如其來的認知讓她腦內卷起一片狂風暴雨。

十年前,也是在這個客廳裏,她打開了姐姐臨終前寄給她的信。也是在這個客廳裏,她看過後也是腦內一片狂亂。明明全家人都坐在一起哭,哭得陰雲慘霧,她卻提前解脫了,冷眼旁觀。

她唱了半輩子的黃梅戲,俗話說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恩怨情仇,回腸蕩氣,她都看得極淡,寧願做個大俗人。

手中的信紙被慢慢攤平,是用英文寫的。她隨團出國訪問過,居然還認得一小部分。她去拿了透明膠,試圖拚好。雖然鍾有初對她說這是不要的廢紙,她仍然固執地將它細細粘好——她比誰都明白,真是廢紙,就不會一直放在包裏不扔掉。

“有初。能說的我都已經說透了,說爛了。我也黔驢技窮了。如果哪天你遇到一個人讓你動搖了,就找小姨談談吧。”

她把粘好的信放在茶幾上,走了。鍾有初愣愣地看著小姨離去的背影,拿起那封信。是雷再暉寫給她的入職推薦信。她都不記得自己居然保存了長達半年時間。

親愛的先生/小姐:

我很高興能有這個機會能為鍾有初小姐寫這封推薦信。

在過去的十年裏,我去過四十六個國家,整頓過六百七十三家公司,解雇過一萬零一十九名員工,為十三個人寫過入職推薦信。其中包括……

這裏寫著十二個人名和任職公司,鍾有初驚奇地發現,其中有三個名字她常在各大門戶網站的財經新聞中見到,他們現在都發展的很好。

而鍾小姐是第十三個。鍾有初小姐的工作領域是……這裏使用的專業詞彙鍾有初羞愧地發現自己不認識——我保證她的專業能力和工作效率都會是最好的。毋庸置疑,她會是最好的同事,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合作夥伴。您可以全心信任她。當然,前提是您值得信任。

另一方麵,她的缺點也顯然易見。她的缺點並不體現在學曆上,而是不夠誠懇和專注。當您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她也許已經改進,但更大的可能是根本沒變,因為迄今為止能夠改變她的強者還沒有出現過。現在您知道為什麼雖然隻和鍾小姐相處了短短的十多個小時,但我仍然願意為她寫這封推薦信了嗎?希望您是她的伯樂。

工作愉快

雷再暉

鼎力大廈二樓的員工餐廳很少會遇到拖著行李箱來吃飯的客人。時近傍晚,一位女孩子好像剛下火車一樣,風塵仆仆地從安全通道爬了上來,剛剛站定就看了看時間,臉上露出懊惱的神色。

侍者上前問道:“請問幾位?”

她回答得有點遲疑:“呃……我找人。”

她把拉杆收起,又拉開,又收起,侍者連忙道:“如果您放心,可以寄存在我們前台。貴重物品請隨身攜帶。”

“謝謝。”

她進去找了一圈,大概是約的人還沒來,回到前台的時候神情輕鬆了不少:“我要一個兩人桌。”

“請問您是坐無煙區還是有煙區?”

“無煙區。”

侍者引著她往無煙區走的時候,她卻又指了指窗邊一張空著的桌子:“坐那裏可以嗎?”

“不好意思,我們的窗邊都是有煙區。”

“沒關係。”

鍾有初剛剛在半年前的位置坐下,手機就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

“喂?……嗯。我已經到了。……難道不怕你衝去雲澤用鞭子抽我麼?”她輕輕地笑了一聲,“他還沒有到。……我知道。……我知道。……別誇張。……是嗎?你不是說你們書記已經病很久了?……那你自己保重。嗯。再見。”

等她接完電話,侍者把餐譜遞給她:“現在是五點十二分,再過十八分鍾,我們就有晚餐特供了,今晚的特供是酸菜牛肉拌烏冬,您是否等到那時候再點餐?”

“你們的服務態度比半年前好了很多啊。”

侍者一邊倒茶,一邊悄聲道:“我們老板說要請雷再暉來做事!你知道雷再暉嗎?半年前把十八樓的百家信給整垮了。”

她笑了:“那你們老板還敢請他?”

“聽說他是個大帥哥呀,有異國血統。我們老板見過的,至今念念不忘!還說百家信是自作自受。”

有其他座的客人叫他,他就去了。到了五點半,侍者果然又過來問她要不要點餐。她搖了搖頭,有點迷茫:“我等的人還沒來。我想再等等。”

六點半,來吃飯的人多了,竟然遇到幾張熟麵孔,看到鍾有初,不免大呼小叫:“鍾有初?你變得比以前漂亮多了!你在哪層樓?怎麼從來沒有看到過你?我?我的四級考過啦!真是剝了我一層皮!現在一樓的物流公司做個經理助理,嘿嘿。那個誰誰誰你還記得不?和咱們一起被炒掉的,據說考研也成功了,去年年底還來看過我,帶著個二十剛出頭的小師妹說是女朋友,真是羨慕死人!”

因為一起被炒魷魚而建立起來的革命感情比山高,比海深,即使之前在百家信他們隻不過是個點頭之交,現在也熟稔得好像舊友重逢。

他們都在前進,她卻停滯不前:“你們都還有聯係?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還在鼎力的,我還知道幾個。大多數都不知道。對了,聽說席主管開了個土家菜館,不過我不相信。開飯館要多少本錢哪?他哪有那麼多錢。對了。你知道這裏的老板是誰嗎?”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他站起來,熱情地迎接一位慵懶的大美女,“鄺萌,不常見你來視察工作嘛!”

“鍾有初?”在室內鄺萌也戴著一副大墨鏡,讓人看不清她的麵容,聲音卻是懶懶的,慢慢的,“你來了啊。”

前百家信員工,現任餐廳老板鄺萌坐下來看了看表,快七點了:“鍾有初,你來多久了?”

“沒多久。”

“是啊!我們剛剛說到你!當初我知道鄺萌接管了這家員工餐廳的時候,震驚極啦!”

“有什麼可吃驚的。我從不丹旅遊回來之後,我爸就把這裏買下來給我了。他要是不愛在家裏看到我,我就來上班,下班了又可以去逛海倫街。”鄺萌淡淡地說,“我以前不想做餐飲,就是怕吃胖了。但看過這裏的廚房之後,一點食欲都沒有。”

身為老板居然拆自己的台,曾為同事的兩位食客簡直沒有辦法接話。鄺萌又看了看表:“你們慢慢聊。我去逛街了。”

她常去的那家精品店為她延長了一個小時才關店,刷卡的金額甚至驚動了拿著主卡的母親,打了電話來問,聽出女兒情緒不高,便也沒說什麼:“你要是不高興,就隨著性子來吧。媽給你善後。”

等她回到餐廳已經十點半,準備打烊了,顧客三三兩兩地分散著,已經沒人再下單。

她在前台逗留了一會兒,才叫了服務鍾有初的那個侍者來問:“她還在那裏嗎?就是剛才我和她說話的那個女孩子。”

侍者點點頭:“她一直陸陸續續有點餐,估計也是怕我們會趕她走。不過老板,我們不會這樣做!進門都是客,我們都會以最大的耐心,最美的微笑去服務!”他沒說自己覺得她等的人一直沒有來,真是可憐。

鄺萌沒耐心聽他講廢話:“把她的餐單拿來給我看看。”

她看了看餐單,便朝鍾有初那張台子走過去。

在鄺萌的記憶中,從來沒有鍾有初的一席之地,她隻是個名字,二次元的存在而已。但今天她在燈光下,細細地欣賞著鍾有初沒有修飾過的眉毛,斜視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紅潤的嘴唇,冬天厚重的衣服掩去了她的曲線,但慢慢地,鍾有初的形象還是立體起來,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

她坐在了鍾有初的對麵:“我看你吃了不少東西啊,撐不撐?會不會不舒服?”

何止不舒服?她坐在那裏,胃擠著心,心頂著肺,肺壓著肝,五髒六腑全都在抗議她居然犧牲自己來消磨時間。

鄺萌又問:“你這半年過得怎麼樣?在哪裏高就?”

鍾有初說了三個字,鄺萌滿懷心事,竟然沒有聽清楚,鍾有初隻好又重複了一遍:“家裏蹲。就是在家裏蹲著。”

“哦。沒談個男朋友?你們雲澤很有些青年才俊嘛。我聽我爸說,雲澤稀土的繆盛夏很不錯。”

鍾有初搖搖頭:“不太熟。”

鄺萌心想也對,那是高門大戶:“對了,你幾點來的?”

這個問題她不是已經問過了麼?

“五點十分。”

鄺萌看了看表,已經十點三十九了:“你還記得李歡嗎?聽說他做完了心理治療,去一家叫求是科技的公司工作了。”

鍾有初嗯了一聲:“楚求是對我提起過。”

等一個男人等了快六個小時,她倒是挺雲淡風輕的。混得這麼差,居然沒有什麼自卑的神情。鄺萌拿起桌上的水杯,晶瑩剔透,在鵝黃的燈光下,一點也看不出久經風霜的磨痕:“鍾有初,你還記得雷再暉嗎?”

鍾有初先是沒有回答,隻是看著鄺萌,接著又笑了:“住在大明湖畔的那個?”

鄺萌先是一怔,也笑了。鍾有初笑著笑著,打了個嗝,於是倒了熱水來咽。

“我老實告訴你吧。雷再暉不會來了。”鄺萌停了一停,又道,“我見過他了。所以我知道。”

她就說了這麼多。“見過他”,“我知道”,充滿了令人遐想的餘地。鍾有初緩緩地放下了水杯。

這時候侍者過來了:“老板,夜已經深了,您是否先回去休息?晚上開車也不安全。這位小姐……”

鄺萌道:“掛我的帳。”

“謝謝,不必了。”鍾有初趕緊拿出錢包來。鄺萌眼尖,看到夾層裏有張火車票:“今天晚上還要趕回雲澤?”

“嗯。”

鄺萌拿了火車票來看:“是今晚十一點二十分的啊。還不走的話,就趕不及了。我送你吧。”

“不用了,謝謝。”

侍者將找回的零錢恭恭敬敬地遞到鍾有初麵前:“臨走的時候請不要忘記您的行李還在前台。”

鄺萌突然道:“喂,你都不想找她簽名麼?她以前可是鼎鼎有名的明星鍾晴呢。”

他連這個也告訴她了?鍾有初看著鄺萌。鄺萌知道她誤會了,但並不想將這誤會點破。鍾有初被挾持的事情自然有大把愛傳八卦的人在鼎力傳得沸沸揚揚。

侍者一愣,誠惶誠恐:“鍾晴?我……我是宅男,我孤陋寡聞。”

鍾有初搖了搖頭,笑著說:“他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啊。不是一代人了。”

鄺萌接了個電話,知道自己晚上掃的貨已經安全抵家,母親說:“這倒好,人還沒回,衣服和鞋子先回來了。聽店員說,有些你都沒試過?算了,什麼時候回來?”

“不一定,別等我。”

她掛了電話,快走幾步追上前麵的鍾有初:“你真的不坐我的車麼?趕不上火車,我也可以送你回雲澤。”

“不用了,謝謝。”

“這是你自己說的。”鄺萌冷冷道,“其實你不必拒人於千裏之外……那麼,再見吧。”

她去停車場拿車,車庫裏沒有人,保安也不見一個,蒼白的氦氣燈高高地掛在管道之間,高跟鞋篤篤地敲打著地麵,她一邊走一邊回頭看,最後小跑起來,一直上了車還不覺得安全,直到衝出車庫大門,到了路上,才稍微心安一些。

她以為鍾有初不會出現的。二次元的存在,怎麼可能談三次元的戀愛。跑車經過鼎力大廈的正麵,她不經意地往階梯上掃了一眼——那裏坐著一個小小的人影,身邊豎著個行李箱。

你就等吧。等得到我跟你姓!她心裏也發了狠,一踩油門,直接飆到兩百,然後撥通了雷再暉的電話。

每次給他打電話的時候,她的心情是甜蜜的,也是複雜的,他說的每句話,哪怕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喂,她都會回味很久。包括半年前炒她的時候說過的話,她都能清清楚楚地想起當時的場景,他的動作——他簡直已經長在了她的心裏。

“喂?”

放慢了車速,鄺萌輕言細語地問:“雷先生,我是鄺萌。您的父親好些了麼?”

她聽見背景很安靜,隻有規律的滴滴聲和咕嚕咕嚕的水氣聲,便知道他還在ICU裏。

他的聲音有些疲憊:“還是不太好。”

她能自動為他的聲音配上背景,配上動作。他坐在父親雷誌恒的床邊,穿著那件藏青色的西裝,打著同色的領帶,他左手拿著電話——半年前她沒有看見過他的手機,現在他的電話是三星最新款的智能機,多有品位!他的眉頭一定皺著——半年他看她的簡曆的時候,他也是皺著眉頭的,很迷人。他的右手呢?一定會捏捏鼻梁,因為他最近真的太累了。

半年前他說的唯一一句話是“鄺小姐,你被解雇了”,但她做夢的時候,總覺得他說得明明是“鄺小姐,我們會有結果的”。他是接了自己父親公司的案子,她卻覺得他明明是為她而來的。直到他打電話來請她幫忙——不,那也一定不是真的。她等了半年,不可能是這個結果。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了;渾然不知自己已經沉默了超乎尋常的時間。電話那頭的人已經三天三夜沒閉眼,於是錯誤理解了她的沉默:“我知道了。”

鄺萌打了個激靈。

良久她才開口道:“四點鍾接到你的電話,我真是以最快的速度就趕過去了。像你說的那樣交給服務生去辦,我不放心。”

她常聽母親這樣和朋友巧妙交談。他會笑嗎?聽到她這樣得體而親熱的解釋,他會揚起嘴角嗎?可惜隔著電話她看不見他的笑容哩——她雖然沒有見過他笑,但直覺他笑起來一定很迷人。

“有勞。”

這兩個字,再配上鄺萌頭腦中幻想出來的畫麵,真是溫暖無比:“我真的希望能親自把她帶到醫院來。”

“謝謝。”

他說謝謝的口吻勉強中帶著低沉,連鄺萌都難過起來,難過之餘又惆悵無限:“還需要我做什麼嗎?”

“不需要了。”

鄺萌鬆了一口氣:“我過來看看令尊好嗎?”

“已經很晚了,有心。”

剛剛買了鮮肉小餛飩上樓來的利永貞接到鍾有初的電話:“有初!你怎麼會這個時候打電話給我?”

“永貞啊,他沒有來。”鍾有初充滿倦感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你從醫院回家了嗎?”

“還沒呀!怕是要熬通宵。我師父還沒走,我也走不了!雷再暉那個王八蛋竟然不來,我們封殺他!你現在在哪裏?現在回不了雲澤了吧?我給我爸打電話,叫他去接你!”

“不用了,我住賓館。明天早上回雲澤。”

“或者,或者你來腫瘤醫院找我!這裏附近好多賓館的!”

“不用了,你自己多保重。”鍾有初掛了電話,抬頭望了望利永貞家的窗口,那裏漆黑一片。她拖著行李離開了。

軲轆碾在鵝卵石上的聲音,在深夜裏聽起來特別孤獨。

利永貞氣壞了,她把小餛飩送到病房去給雷暖容:“吃吧!”

雷暖容正在問倚在病床上的母親艾玉棠:“哥這次不走了吧?你說哥這次還會不會走啊?爸爸都這樣了,他不會走了吧?不會了吧?是不是啊媽媽?我想他不會走了,他走了我們怎麼辦呀?你說是不是?”

整個一複讀機。利永貞氣急敗壞地回到ICU門外,屈思危正倚在牆邊閉目養神。他站著都能睡著,也是年輕時長期奮鬥在保電一線養成的絕技。

“師父!師父!我們要在這裏等多久?”

“永貞,稍安勿躁。”屈思危閉著眼睛回答,“如果不是雷書記的夫人也病倒了,我不會叫你來。你來,主要是為了給雷暖容做個伴。你現在應該到病房那邊去,看他們有什麼需要的,大家都是女的,比較容易溝通。”

利永貞心底大罵髒話。她真正有需要的朋友正在水深火熱當中,她卻要來陪雷暖容!一個她恨不得用大拇指碾,碾,碾死的行政人員:“我肚子疼,我來例假,我好難受,師父,我要回家呀!”

“你在這裏陪一晚上,會有好處的。”屈思危睜開眼睛,無奈地看著耍賴的利永貞,傻丫頭啊!雷書記又不是一個獨人,他也有父母兄長,很多都還身居高位,不然你以為我沒事在這裏陪夜,人家趕我走我都不走?

“永貞。雷書記下一線的時候不是還握過你的手,拍過你的肩膀,要你好好幹?要不是封雅頌在北極,連他我都要叫來。做人要飲水思源。”

“那你就叫他來陪雷暖容嘛!”

“胡鬧!我告訴你,這是任務!你不要給我撒潑!現在十二點半,六點就有人來換你,再忍忍!”

利永貞原地轉了兩圈,又一路踱過去把ICU外麵貼著的海報又都看了一遍。最後在預防癌症的宣傳欄前站定,抱著手看了一會兒,就開始在身上左摸摸右摸摸,一會兒摸甲狀腺咳兩聲,一會兒又吸著氣去摸肚子。

屈思危喝止道:“別看了!越看越覺得自己有病!”

利永貞嘿嘿笑了兩聲,又走到觀察窗外:“這真的是雷書記的兒子?我從來都隻聽說雷暖容是獨女。”

陪著雷書記的那個人她一直沒看清楚,隻能看到他戴著無菌帽,穿著鼓鼓囊囊的無菌服,他正在打電話,放在耳邊的手機也是用一個無菌袋裝著。

“他是雷書記收養的。”

“收養的!”

“人家可是真正的孝子。在北京聽說父親病了,立刻星夜兼程趕回來。衣不解帶照顧了三天。現在沒幾個小孩子能做得到了。就是雷暖容,也從來沒有耽誤過工作。”

“他叫什麼名字?”

“不清楚。他又要照顧父親,又要安慰妹妹,我還沒來得及和他說上話。”有句話屈思危沒說——看他的氣勢和派頭,應當是非常令雷書記驕傲的,但不知為何從未聽說過。

“我看雷暖容的哥哥八成叫雷冷麵。”

“……”

“哎呀,師父我餓了,我出去找個冷麵攤子吃點東西。”

“大冷天的吃什麼冷麵!回病房去!”

“師父!如果我病了你肯定不會這麼上心的!”

“你連這也要比?好,你要是病了,師父一定衣不解帶照顧你!還叫上封雅頌!”

一到節假日就化身宅女的何蓉萬萬沒有想到,難得親臨超市采購,居然會讓她重遇鍾有初!

她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又花了眼,因為這種錯覺在過去半年內常常發生,她都不記得自己曾經拍錯多少肩頭,回轉的卻是一張陌生臉龐。再一恍神佳人已經嫋嫋遠去也。何蓉立刻推著購物車一溜小跑,堪堪撞上一個突然從右方貨架前頭冒出來的女孩子。那個手裏拿著兩盒脫毛膏的女孩子還沒來得及驚叫,已經有人把她拽開了。

混亂間何蓉撂下句sorry繼續追:“有初姐!有初姐!是我!何蓉啊!”

正在挑選醬菜的鍾有初循聲望去,看見一個新燙了齊耳卷發的女孩子,穿一件短大衣和牛仔褲,在兩米開外的地方對她大力揮動手臂。半年未見,何蓉變得比在百家信的時候有活力多了,沒有加班染黑的眼圈,也沒有宿醉灌紅的雙頰,她把滿當當的購物車往旁邊一推,過來抓著鍾有初就是一個熊抱:“真的是你!我好想你啊有初姐,我好怕你又換個名字潛伏起來!”

說著說著她居然抽抽搭搭地哭了;鍾有初趕緊拿紙巾給她:“傻丫頭,哭什麼?求是科技裏麵有人欺負你嗎?”

何蓉一邊擦著眼淚一邊道:“沒有……我們公司的影印機超好用的……你怎麼知道我去了求是科技?”

“你入職沒有多久,你們的大老板就打電話給我,”鍾有初笑道,“他說何蓉小朋友很乖,又聰明又聽話,不尿床,不挑食,天天拿小紅花。”

何蓉想象不出來一向腹黑的楚求是能用這種口氣說話,不由得傻笑起來:“當初我打算回家休息一段時間,隻待了八天,天天都在相親!正好求是科技發信來讓我去麵試,我就趕快回格陵了。有初姐,你喜歡吃這個牌子的醬瓜嗎?”

“我爸愛吃,我帶點回雲澤。”

何蓉趕緊把購物車推過來:“放我車上!放我車上!有初姐,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

她心裏有憋了半年的八卦,終於可以嘰裏呱啦講出來,求是科技沒有她想的那麼差!楚總原來是技術出身的銷售,對物流也很了解,所以從來不瞎指揮……楚總對客戶很有一套,客戶的名片上有特別的代碼,哪些是雷區不能踩,哪些是順毛要多摸摸……楚總有家族遺傳的潔癖,應酬大多吃西餐。非要吃中餐的時候,一定不吃火鍋,一定用公筷……楚總的父親是外科醫生,聽說很有名,我查過了,格陵有名的外科醫生隻有一位姓楚,楚漢雄,是腫瘤醫院的副院長……楚總不喝咖啡不抽煙隻喝綠茶……楚總從不需要別人幫忙擋酒……楚總喝完酒絕不會開車,也會勸客戶不要開……楚總看誰最近很辛苦就會帶到飯局上去吃點好的,有時候也會專程點兩個菜打包回去……楚總從來不強求加班,如果加班一定會買宵夜……楚總收留了李歡,還給他安排了一個很靠譜的室友幫助他……楚總放春假也比別的公司放得長……

鍾有初基本上插不進什麼話,於是就微笑著聽她不停地講“楚總的故事”。

“有一次楚總接到一通不太妙的電話——有初姐,我偷偷告訴你啊,你不要告訴別人。我聽那電話的內容,是他追女孩子反而被人家嫌煩哩——掛掉後立即把手機往牆上摔。當時我正好在請他簽一摞文件,手忙腳亂,一時慌張就摔倒了,文件也灑一地。我從沒見過他臉色那麼差,大腦一炸就扯著他的褲腿說,楚總!請息怒!小的不敢了!”何蓉真的就在貨架過道裏蹲下去扯著鍾有初的褲腿做示範,“就是這樣!好笑嗎?不好笑呀!楚總卻笑得前仰後合!後來好幾天他一看到我就笑!笑得全公司都知道了!”

其實鍾有初也覺得蠻好笑的,尤其是配上何蓉從下往上仰視時,那副惶恐加茫然的表情,不知道多治愈:“打工的難道不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