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喪金為誰而鳴(1 / 3)

這一座大帳紮在黃河南岸一座小山的山陰之側,十分僻靜。稍知兵戎之人,一眼便能看出這帳篷的不凡,它外鋪牛皮內襯棉布,以韌勁最好的柳木支撐起帳籠的架子;在大帳底下還墊著一層木板,讓帳篷與凹凸不平的沙礫地麵隔開,帳內之人可以赤足行走,不致被硌傷。即便是在以豪奢炫耀為風尚的袁軍陣營裏,這帳篷都算得上是高級貨色。

大帳外側有足足一個屯的士兵守衛,他們將帳篷外圍每一處要點都控製住,與袁軍大營隔絕開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些戒備森嚴的守衛有七成麵向外側,卻還有四成麵向內側。

營帳裏此時隻有兩個人,自然正是當今天子劉協和曹司空的次子曹丕。

他們各懷目的,化名劉平與魏文潛入戰場,一直到現在,才敢稍微卸下偽裝,以本來麵目悄聲交談。若是他們在袁紹營中為座上賓的消息泄露出去,隻怕整個中原都會為之震動。

魏文這名字,乃是曹丕自己起的。劉平問他典出何處,曹丕說在琅琊開陽附近山中生長著一種蠍子,二鉗八足,外殼朱紫,在當地被稱作“魏蚊”。

他母親卞夫人就是開陽人,曾把家鄉風土講給曹丕聽。曹丕頗為神往,一直想弄幾隻來玩玩,卻因為太危險不能遂願。這次要起一個化名,於是曹丕順手拈來,去蟲成文,便成了魏文。

對於用毒蟲做化名這種事,劉平隻能暗暗佩服這孩子,曹氏子弟,果然與眾不同。

大帳內的食桌上擺著各色佳肴與美酒,甚至還擺了兩串水淋淋的葡萄。

劉平拎起其中一串,小心地摘了一枚,然後用指甲去掐皮。曹丕在一旁“撲哧”

一聲笑了起來:“這東西和皮吞下便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劉平尷尬地笑了笑,一口扔到嘴裏,小心翼翼地咀嚼起來。

曹丕道:“陛下在宮中,竟連葡萄也不曾吃過麼?”劉平歎道:“朕登基以來,先後雒陽離亂、長安飄零,最慘之時,隻能眼睜睜看著身邊的大臣餓死於稼穡之間、兵卒們掠人相食。若非你父親,隻怕早已淪為一具餓殍,哪裏還有機會去吃什麼鮮果啊。”曹丕眼神有些複雜,不再說什麼,默默地抓了幾瓣淮橘扔到嘴裏。

劉平又拿起另外一枚葡萄,拿指頭捏著端詳了一陣,感歎道:“我記得葡萄這東西,應是西域所出吧?西域與中原交通斷絕,涼州又是盜匪雲集,這東西能輾轉送到冀州,所費必然不貲啊。袁紹的手下如此奢靡享受,恐怕非是成大事之人。”

曹丕很高興把話題轉到這邊,他炫耀似的解釋道:“不用那麼費事。早在博望侯鑿空西域的時候,就帶回不少葡萄種子,在隴西頗有種植。先前鍾繇還曾給我家送來,就是這種圓潤的,叫草龍珠。”

劉平聽到這句閑談,目光卻是一凜:“哦,就是說,袁家這些葡萄,也是來自於隴西地方。”曹丕先是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然後突然身子一顫。他雖年紀不大,終究是將門之子,平日耳濡目染,仔細一琢磨,就意識到劉平這句話的暗示。

此時隴西與關中有大小數十股勢力,其中以馬騰、韓遂最為強大。為了穩定左翼,曹操派遣了司隸校尉鍾繇,持節督關中諸軍。鍾繇苦心經營數年,隻能將他們震懾,卻始終無法徹底消化。如今袁軍營中出現隴西的葡萄,說明他與關中諸軍也有聯係。倘若他們突然反水,自長安、潼關一線殺入,曹操兩麵受敵,隻怕大局便不可收拾。

“其實,隱患又豈止在西北啊。”劉平道。

曹丕一怔。劉平笑了笑,青袍中的手一指,指向了南方。曹丕撓撓頭:“張繡?他已經歸降了……孫策,倒有可能,可郭祭酒不是說他死定了麼……”

劉平臨行之前,郭嘉告訴他,孫策這個人在江東仇家甚多,他又是輕而無備之人,早晚會死在刺客手裏。劉平根本沒當郭嘉這句話是猜測,他前一陣剛從南方回返,不會沒來由地說這種話。當郭嘉說孫策會死於刺客之手,那他就一定會死於刺客之手——對於這一點,曹丕和劉平都深信不疑。

劉平露出溫和的微笑:“除了孫策、張繡,還有一位你漏算了啊。”

曹丕思忖再三,不由一怔:“劉表?”

他之前一直陷入一個誤區,以為張繡歸順,孫策遇刺,曹操在南方已無威脅——可他倒忘了,張、孫二人鬧騰的動靜最大,但真正有實力一舉扭轉官渡局勢的,卻是那個在荊州雄踞一方的劉表劉景升。

劉表是一個極其特別的人。他坐擁數十萬精兵與荊州膏腴之地,卻異乎尋常地安靜。袁、曹開戰之後,劉表的態度一直曖昧不清。他答應袁紹予以配合,卻按兵不動;荊州從事韓嵩力勸劉表投靠曹操,卻幾乎被殺——總之,沒人能搞清楚劉表的心思。天下一直傳言,說劉表打的是卞莊子的主意,打算等二虎一死一傷,再出手漁利。

曹軍占優,劉表或許不會動;可若西北和北方都爆發危機,他絕不會坐失良機。荊州到中原路途不遠,荊州兵鋒輕易可以推進到許都。

“不行!這事得趕緊稟報父親!”曹丕站起來。劉平卻示意他少安毋躁:

“你現在回去,咱們可就前功盡棄了。”曹丕眼神轉冷:“陛下不會是故意要為難我父親吧?”

劉平也站了起來,他比曹丕高了不少,居高臨下,語氣嚴厲:“小不忍則亂大謀!你要想清楚,咱們以身犯險深入敵營,到底是為了什麼?”曹丕一昂頭,針鋒相對道:“陛下意欲何為,臣下不敢揣測。臣隻知道自己是曹家子弟。

這一次隨陛下前來,一是為消除夢魘之困;二是為了監視陛下,看是否會做出對我父親不利之事。”

曹丕的話,對皇帝來說是相當無禮。劉平看著有些氣鼓鼓的少年,不禁笑道:“二公子多慮了,我與郭祭酒早有約定。你縱然不信我,也要信他才是。

你都能想到這些隱患,難道他會想不到?你懷疑我會勾結袁紹對曹公不利,他會想不到?”

一聽到郭祭酒的名字,曹丕雙肩一鬆,剛才的警惕神色消散了不少,重新跪坐了回去。可他還是心有不甘,身體前傾,又大膽地追問了一句:“那麼陛下您到底為何要來官渡?別跟我說是為了曹家,我可不信。”

劉平緩緩轉頭,望向帳篷外麵:“子恒,你覺得是騎馬挽射開心,還是端坐屋中無所事事開心?”曹丕一楞,浮起苦笑:“自然是前者,若是天天待在屋裏,悶都要悶死了。”劉平長長歎息一聲:“我自登基以來,雖然輾轉各地,可永遠都局限在朝臣之間。雒陽太狹窄了,長安太狹窄了,如今的許都也太狹窄了,我已經快要窒息。”他伸出手,指向帳篷外頭的天空,“隻有像這樣的遼闊大地,才能真正讓我暢快呼吸。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去換取一時的自由。這種心情,你能了解麼?”

曹丕點點頭,沒來由地湧出同情心。劉平這話貌似空泛,卻實實打在了他的心裏。宛城之亂後,他被卞夫人留在身邊,不許離開許都一步,少年人生性活潑,早就膩透了。這次前往官渡,未嚐不是他靜極思動的緣故,所以聽到劉平有了類似的感慨,曹丕頗能理解——這與權謀什麼的無關,純粹是一個少年與另一個年輕人的共鳴。

“陛下你是不是害怕了?”

“是。之前的我都是按照郭祭酒的安排在說話。也許某一句話,就會讓我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劉平把眼神收了回來,把盤子裏的葡萄又吃了幾枚,吃得汁水四濺——倒不是什麼特別的寓意,他是真覺得好吃……曹丕整理了一下心思,又問道:

“那麼,陛下你和郭祭酒有何打算?”他這一次北上,是偷偷出行,瞞住了絕大部分人,所以事先也沒與郭嘉通氣,對那位祭酒的打算茫然無知。

劉平用絲絹擦幹淨手,方才答道:“郭祭酒臨行前隻送了八個字:漢室以誘,帝王以欺。憑著漢室這塊招牌和朕親身至此,不怕袁紹不信服。取信於袁紹之後,咱們在軍中可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刺探軍情?”

“嗬嗬,若隻是這樣的小事,何必這麼折騰。”劉平用一隻手把整串葡萄拎起來,手腕一翻,五指托住,“我想要的,是把整個官渡之局掌握在手裏,遵從我的意誌發展,跟隨我的指尖運動——此所謂控虎之術。”

“袁紹怎麼會這麼聽話?”曹丕疑道。

“袁紹不會,不代表他手底下的人不會。我已經為郭圖準備了一份禮物,他會滿意的。”劉平笑了笑,顯得高深莫測。曹丕撇撇嘴,心中有些不爽,感覺自己被排斥在了計劃之外。他畢竟年紀還小,沒留意劉平一直用的是“我”

而不是“我們”,兩者之間,有著微妙的不同。

這時帳外有人求見,一通報名字,居然是史阿。劉平略帶愕然地望了曹丕一眼:“是你叫他來的?”曹丕有些得意,覺得自己也終於讓劉平意外了一回。

他壓低聲音恨恨道:“王越利刃加身之恨,臣日夜不能忘卻。蒼天有眼,將他的弟子送到麵前,這是天賜良機啊!”

“他是郭圖的人,你要殺他,恐怕沒那麼容易。”劉平道。

曹丕揚揚眉毛:“陛下你又猜錯了。我不是要殺他,我是要拜他為師。”

說到這裏,他的神情略現猙獰,更多的卻是興奮,一字一句道:“以王越之劍殺死王越,才能徹底斬斷臣的夢魘。”

劉平的身體下意識地朝旁邊偏了幾分,這個少年一瞬間的鋒芒畢露,讓他覺得自己被微微刺疼。

黃河岸邊,張遼的騎兵隊在快速行進著,掀起了很大的煙塵。這支隊伍行進至汶子山附近,隊形發生了變化:部隊兵分兩路,左路集合了三分之二的騎兵,繼續沿著河邊前進,另外三分之一的部隊則從山丘另外一側繞了過去。

他們的目的是纏住即將到來的顏良,左右夾擊會取得更好的效果,這在戰術上是必然的選擇,無可指摘。

帶領那支偏師離開的,是張遼本人。這個舉動沒引起任何人驚訝,張遼在戰場上是個瘋子,永遠身先士卒,站在最危險的一線,這次也不例外——沒人注意到,那一支偏師的成員,全都是呂布覆沒後的西涼軍殘部。呂布和高順戰死以後,張遼成為他們唯一的寄托。

楊修居然也在那支隊伍裏,這讓很多同行的騎手很不解,他們想不出那個文弱的家夥能做什麼。

這支隊伍很快穿過了汶子山麓,卻沒有急於尋找袁軍的蹤跡,反而一頭紮進一條山溝裏,貼著溝底走了數裏,很快來到一處廟宇前麵。這廟宇背靠岩崖,門對黃河,地勢頗為不錯。隻是戰亂頻繁,早已破敗,隻留下斷垣殘壁,如同一隻被吃光了血肉的小獸骸骨。

張遼吩咐騎手們站開百步,然後和楊修兩人慢慢騎到門口,下馬進廟。

他們一進去,就看到在院內的條石廢墟上,正坐著一個黑鐵塔般的大漢,正拿著手中大刀慢條斯理地修剪著指甲。他身旁幾名侍衛警惕地望著兩個人,牆頭還有弓手埋伏。

“顏將軍,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禮。”張遼略拱了拱手,喊出了他的名字。

顏良沒有回禮,抬著下巴打量了一番,輕佻地晃了晃馬刀:“你來啦?把劍扔開,走過來。”

公然讓一名武將棄劍,可算得上是個大侮辱。可張遼麵色抽搐了幾下,還是把腰間的劍解下來交給了楊修,乖乖地走上前去。顏良看他這麼順從,露出滿意的神色,把馬刀紮在泥土地上,吐了口唾沫:“老沮出了點事,來不了,讓我來替他跟你碰頭。奶奶的,這鬼地方可不是太安全,咱們趕緊弄完走人。”

張遼卻搶先問道:“呂姬她還安好麼?”顏良扯著硬而亮的胡須,拖著長腔道:“她在鄴城暫時過得很好,今後如何,就得看張將軍你的表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