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
甄宓興奮地跑過來,想要抱住他。曹丕一動不動,任憑她環住自己滿是血腥和汗水的身體,麵無喜色。今天這一切亂象,歸根到底都是因為曹丕自己,盡管他毫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但那種背叛的沉重感,讓他的夢魘變得更嚴重。
甄宓看出曹丕的情緒不對,問他怎麼了。曹丕輕輕捏了下她的小手,什麼都沒說,隻是勉強擠出一點點笑意。不知為何,甄宓突然覺得這個滿臉疲憊的男孩子很有魅力,就連身上的味道都變得有趣起來。她把下巴墊在他的肩上,慢慢磨動,無意中瞥到他脖頸上那兩排淡淡的牙印,心中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劉平把城門丞叫出來開門。城門丞一看他要帶的人居然有五個,而且其中一個似乎還受了傷,有些起疑。劉平解釋說這是在穿城時被暴民所傷。城門丞把他們帶到城門旁的一處小門,打開一條縫隙。
先是甄宓,然後是曹丕和任紅昌攙著司馬懿,然後是呂姬魚貫而出,劉平留在了最後。
當呂姬邁步走出城門之後,劉平卻沒有挪動腳步,他深吸一口氣,轉頭對城門丞說:“請關門吧。”城門丞一愣:“您不去嗎?”劉平麵上浮現出一絲堅毅:“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是必須要去做的——哦,對了,慢點關,我要跟他們交代幾句話。”城門丞一聽,連忙說:“你們慢慢談。”然後站開遠遠,生怕聽到不該聽的東西。
那五個人已經發現了異狀,都紛紛回頭,看到劉平站在門內沒走出來,無不大驚。劉平隔著城門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少安毋躁,然後囑咐道:“你們出去以後,一切都聽司馬公子的安排。”
所有人都愣在那裏,司馬懿掙開曹丕的攙扶,不顧自己的傷口迸裂,激動地吼道:“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我要去救那些外州的學子們,”劉平平靜地回答,把手搭上了城門,“審配很快就會掌握城內局勢,如果他們那時候還沒衝出去,全都會死在這裏。
我手裏的文書,是唯一開城的鑰匙,隻有我能救他們。我不能扔下他們不管。”
“他們在計劃裏注定隻是棄子!你一開始就知道的。”司馬懿此時的眼神像是一頭怒狼。
劉平做了個歉意的手勢:“如果我一開始就說出來,恐怕仲達你就不會允許了。所以抱歉,我隻能用這種辦法。”
“你是覺得這些士子還有什麼價值,所以有什麼算計嗎?”司馬懿問。
“不,我隻是單純不想看著他們因為我去送死。”劉平誠懇地說。
司馬懿磨動牙齒,一拳砸在門上:“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才不管你的死活呐!”
“我是什麼樣的人,仲達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司馬懿一下子被噎住了,一時間竟無法反駁。劉平開心地笑了起來,他終於有一次機會讓仲達啞口無言。旁邊的四個人聽到這樣的對話,心中都浮現出一個疑慮:這兩個人應該已經認識很久了吧?
“對不起……你現在一定想罵我偽善吧?”劉平低聲道。
“如果是偽善就好了,我怕你是真善!”
偽善代表了有利益的算計,而真善卻是不計代價的仁慈。司馬懿鼻子裏發出沉重的呼吸聲,肩膀直顫。這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驚慌。他對劉平太了解了,知道這個宅心仁厚的混蛋又犯了迂腐病,而且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決心已下,這次無人能夠阻止。
劉平慢慢抬起頭,隔著城門的縫隙看向天空:“仲達,道之所以為道,正是因為它萬世不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如果我今日舍棄他們而去,那麼我之前的堅持、之後的努力將變得毫無意義。那樣的結果,不是我想要的——還記得那隻母鹿嗎?”
“滾吧,我對你的死活已經沒興趣了,你也不要來管我們。”司馬懿喘著粗氣,手腕虛空一揚,像是撿起一塊並不存在的石頭砸向劉平的額頭。
劉平嘴角翹了翹,他知道自己不需要擔心什麼了。他欣慰地握拳一拜,然後消失在城門裏側。很快城門“咣當”一聲,關了個嚴嚴實實,把他們五個人徹底與鄴城新城隔絕開來。司馬懿轉過身去,啞著嗓子對其他人說:“我們走。”
曹丕忍不住悄聲問道:“陛下……說的什麼道?”
司馬懿學著劉平的樣子望向藍天,歪著脖子,露出一個頗為奇妙的神情:
“道可道,非常道。”
盧毓和柳毅此時麵如死灰,一籌莫展。
鄴城衛前射向司馬懿的那一箭,讓他們意識到再沒了退路,隻有拚命一途。
好在他們事先聽從了劉平的勸告,人聚得比較齊,身邊帶的仆役又不乏好手。
這幾百人的隊伍在毫無準備的城裏橫衝直撞,一時間倒也所向披靡。
一路上,不斷有小股的袁軍城防部隊對他們展開襲擊,都很快被擊潰。
盧毓很快注意到,袁軍的動向非常奇怪,不光會攻擊他們,而且有時候兩支袁軍還會絞殺到一起。再加上沿途的平民也開始燒殺搶掠,讓盧毓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場混亂似乎不是這幾百個臨時起意的人能掀動起來的,在幕後另有操控者。柳毅倒是沒想那麼多,鄴城越亂,對他們就越有利。
盧、柳二人先帶著他們衝到了最近的南城門,結果城門緊閉。他們不敢耽擱,又轉向了東城,結果還是吃了一個閉門羹。看著城牆上拉著弓、捧著弩的一排軍士,盧毓知道硬闖的話,所有人都會死在這裏,隻得悻悻退去。
可他們畢竟不是職業軍隊,凝聚力和紀律性都很差。在之前的遭遇戰裏,不斷出現的傷亡已經使士子們士氣大降。當連闖兩道城門都失敗以後,絕望的情緒在隊伍中彌漫。很多人開始後悔參與鬧事,甚至有人悄悄脫離了隊伍,向袁軍投降。
盧毓和柳毅試圖鼓動大家繼續行動,但終於有人公開質疑他們的決定,在隊伍裏鼓噪起來。就在這群人即將分崩離析之際,一匹馬飛馳而至,馬上的騎士一邊靠近一邊高呼:“盧兄、柳兄。”
“是劉和!”
盧毓和柳毅聞聲大喜,一起迎了上去。聽到這個名字,一時間就連隊伍裏那些質疑者的喧鬧聲都小了幾分。審配的陰謀,是“劉和”這位弘農狂士抽絲剝繭點破的,他在這些士子心目已隱然形成了權威。事實上,當他們與鄴城徹底翻臉以後,所有人心裏都藏著一個期盼,盼著劉和站出來,成為他們的中流砥柱。
劉平翻身下馬,一臉急惶:“你們都沒事吧?”盧毓苦笑道:“劉兄你去哪裏了?我們都以為你被審配……”說完做了個喀嚓的手勢。
劉平自然不能說實話,但也不想太騙他們,隻是搖搖頭道:“也是一言難盡,咱們先脫離危險再說吧。”盧毓點頭稱是,然後把連闖兩門的事說了一下,歎息道:“以現在的士氣,如果再闖不出去,恐怕就直接散夥了。”柳毅也低聲恨恨道:“那些笨蛋,稍微遇到了挫折,就打退堂鼓。”
劉平略做思忖,比了個手勢道:“走北門!”
盧、柳二人一怔:“莫非劉兄你在北門有辦法?”劉平眼神閃過一絲堅毅:
“有沒有辦法,都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不去闖一闖,就隻能坐以待斃。”
他走到那一群神情沮喪的人麵前,一一審視。劉平望向隊伍,士子人數比最初少了很多,幾乎人人帶傷,仆役的境況還要更淒慘一些,一副敗軍模樣。其中一名士子半跪在地上,正在低頭哭泣。劉平分開人群,把士子扶起來,問他怎麼了。士子說跟隨他來的仆役全都被殺死了,他的一條腿也被砍傷了。
劉平把他扶上自己的坐騎,環顧四周,突然嚴厲地喊道:
“你們別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你們是望族之後、名士之種,你們的家族傳承了幾百年,從來都是漢室的驕傲。如今區區這麼一點困難,就讓你們低頭了?家族的榮光、儒者的責任,都不顧了麼?你們難道忘記了先賢的教誨——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這一連串的質問,如春雷滾過每一個人的頭頂。無論是質疑者還是沮喪者,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原本沮喪的眼神開始有了光彩。他們都還年輕,碰到困境,除了惶惑,心中總還有那麼一點不甘。而這一點不甘的火星,正在被劉平煽成一場燃燒魂魄的大火。
劉平高舉右臂,大聲道:“我已經決定從北門再闖一次看看,即使半路戰死,也好過怯懦地坐以待斃。今天我們也許會死,但身為士,卻該有自己的氣節與道,不可以卑怯地倒在地上,被人家戳著脊梁骨說:看,這是懦夫。諸位何不與我冒險一次,像當年李膺、郭泰一樣青史留名。等死,死國可乎?”
李膺、郭泰都是黨錮之禍的士人首領,而結尾則是《史記》裏記載陳勝起義時用的句子,這些士子都讀過書,對這些典故很熟。劉平此時喊出來,大家一下子覺得熱血湧上頭來,都紛紛學著劉平的樣子舉起手,重複著那一句話:“等死,死國可乎。”
“願意有尊嚴地活著或死去的人,跟上我。”劉平轉過身去,大踏步地朝前走。他步子邁得十分豪邁,連頭也不回,仿佛就算隻有他一個人,也要前進。
開始是一個人,然後兩個人、五個人,剛才還惶惑不安的士子們全都站了起來,彼此對視一眼,默默地跟在劉平身後,整支隊伍再度泛起奇妙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