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久美子用淺藍色的熒光筆在發下來的總譜上作標記。不知不覺間，自己負責的上低音號部分，以及和上低音號同時演奏的其他聲部的樂譜都被塗上了淡淡的藍色。
“小美一直在做基礎練習啊，是因為喜歡長音嗎？”
練習時，葉月突然問道。低音聲部的大部分部員都在為選拔練習樂曲，隻有美玲總是在按順序做基礎練習。
聽到葉月的問題，美玲鬆開了吹嘴。
“怎麼會喜歡，隻是因為這種練習效果最好。”
“欸？那練習時需要注意什麼嗎？”
“我覺得在腦海中勾勒出理想的聲音很重要，其次就是有意增加聲音的變化。弱音、強音、尖銳的聲音、柔和的聲音……像這樣改變條件，吹出符合不同要求的聲音。”
詳盡的解釋讓坐在美玲身邊的紗月瞪大了眼睛。
“小美每次吹奏時都在想這些嗎？頭腦真好啊！”
“跟頭腦好不好沒關係。如果平時隻進行自己喜歡的練習的話，那在實際演奏中起不到什麼作用，所以我認為在平時的練習中就應該注重基礎。曲子歸根結底就是各種聲音段落的集合，隻要掌握了這些基礎段落，不管是什麼樣的曲子都能很快掌握。”
“啊，好厲害，不愧是小美！”
“沒什麼厲害的，這種事很平常。”美玲麵無表情地說完後，微微活動了一下嘴唇。
紗月看她的眼神越來越尊敬了。今天她紮雙馬尾的皮筋上各有
一個塑料材質的草莓，這種樣式的皮筋對高中生來說太幼稚，不過很適合長著娃娃臉的紗月。
葉月帶著一副了然於心的表情摸著下巴，她擺出這種動作時往往說不出什麼像樣的話。
“哈哈，小美真不會掩飾害羞啊，坦率點不好嗎？”
“我沒害羞。”
美玲的臉微微發紅。紗月拍了拍手，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
“我知道了！小美，我們一起來玩‘最喜歡的擁抱’吧！”
“啊？”美玲皺起眉頭。不過仔細看，便能看出她的嘴角微微揚起，心裏或許很開心。葉月歪著頭問：“嗯？‘最喜歡的擁抱’是什麼？”
“是目前在高一的學生中很流行的遊戲，打著‘好的演奏要從好的人際關係開始’的名號，最開始是在南中吹奏樂部流行起來的。就是互相擁抱，彼此說出喜歡對方什麼地方。就像這樣！”
紗月在美玲麵前張開雙手。美玲一臉不耐煩，不過還是按照紗月的要求放下了樂器。紗月緊緊抱住瘦高的美玲，她的手臂不夠長，沒辦法環住美玲的背。美玲歎了一口氣，稍稍蹲下身子，纖細的胳膊小心翼翼地環住紗月的腰。
“小美特別努力，很帥氣！運動也很厲害，總之就是很帥氣。”
“紗月直率的地方……嗯，我不討厭。”
“要好好說‘喜歡’哦。”
“不，太傻了，我說不出來那種話。”
“為什麼？”
看到紗月清澈的眼神，美玲立刻垂
下了眼睛，睫毛緩緩扇動，隻見她咬著牙滿臉通紅地說：“因為……不好意思啊。”
“不會不好意思的，隻是把想到的事情說出來而已。”
“那我更不想說了。”
“欸——”
“不要說‘欸’，快鬆開。”
美玲強行抓住紗月的胳膊把她從自己身上拉開。紗月沒有聽到美玲說喜歡，心裏雖然不太高興，不過要求美玲更進一步的話未免有些過分。美玲搖了搖頭，似乎是想掩蓋自己的害羞。她身姿挺拔，站在那裏就像舞台上的演員一樣凜然。
“加藤學姐，剛才的遊戲你看明白了嗎？真是的，把這叫作遊戲太傻了。”
“OK，明白了。這種遊戲就應該由後藤學長和梨子學姐來！”
聽了葉月的話，高一部員們都停下了動作。奏正在調節拍器的節奏，聽到這話也不由得停下手。
“為什麼要讓他們來？”
“因為後藤學長和梨子學姐是低音聲部值得驕傲的最佳情侶啊。”
葉月滿不在乎地說完，高一部員們全都僵住了，就連求都驚訝地掉了琴弓，奏大張著嘴。
“兩位前輩在交往嗎？早點告訴我們就好了啊。”
梨子和卓也承受著眾人的視線，一下子畏縮了。梨子害羞地笑了笑：“我們並沒有刻意隱瞞。”
“……這種事不用特意說出來吧。”
兩人之間開始散發出曖昧的氣氛，夏紀帶著不耐煩的表情起哄說：“等一下！不要在這裏卿卿我我。”
“
夏紀，你說什麼呢……”
梨子的臉更紅了，就連卓也都不自在地縮起了魁梧的身子，應該是覺得很不好意思吧。
“梨子學姐和後藤學長真般配，我好羨慕啊。”
綠輝陶醉地嘟囔了一句。求站在她旁邊，從剛才開始就眼神飄忽，隻有手還在機械地撥動著琴弦，大概是因為心神不寧，節奏都亂了。
“最喜歡的擁抱嗎……”久美子放下樂譜，靜靜垂下眼簾。
隻有奏對她的聲音做出了反應。久美子故意沒有看她，把樂器放在腿上。“最喜歡的擁抱”是以前在南中流行過的遊戲，幾年前，希美和霙也這樣玩鬧過嗎？
上低音號在自選曲目的第三樂章基本可以休息，在名為音節的牢籠裏圈禁著極少數的音符，音符上孤零零的延長音記號睜著毫無感情的眼睛盯著久美子。
夕陽落入山腳下，一天的練習結束了，走廊上隻剩零零星星的幾個學生。久美子一邊洗吹嘴一邊看向窗外，茜色的雲彩薄得像紗。
“……辛苦了。”
身邊突然出現一道陰影，是求。他的胳膊肘裏夾著看起來很高級的灰色手帕並沒有看久美子，隻是默默擰開水龍頭。雖然求的態度還是很冷淡，不過他能有禮貌地打招呼已經讓久美子很開心了。久美子從口袋中取出手帕，把吹嘴包住。
“辛苦了。曲子的練習有進展嗎？”
“嗯，還好，因為綠學姐很細心。”
“綠的指導是不是很
嚴格？她好像因為有了後輩很興奮。”
“我完全不覺得嚴厲。”
“是嗎？那就好。”
“嗯。”
求滿手都是泡沫，他的手比久美子的小，精致的指尖像是櫻蛤做成的工藝品，拇指和食指之間的指縫微微發紅，應該是努力練習留下的痕跡。久美子覺得扔下默默洗手的求，自己回教室有些不自然，於是開始尋找話題。
“那個……我有件事想問你。”
“問我？”
求皺起眉頭，久美子擔心自己破壞了他的心情，急忙解釋道：“啊，不是，如果你覺得不好回答可以不回答。說真的，你是不是喜歡小綠？”
“喜歡啊，因為綠學姐很出色。”
脫口而出的回答和久美子想象中不太一樣。麵對求淡然的反應，久美子有些不知所措。
“這種喜歡，是想交往的喜歡嗎？”
“不，不是這樣。我是尊敬綠學姐精湛的演奏技巧和高尚的人格……而且，我這種人想要和綠學姐交往未免太狂妄了，我希望綠學姐能和完美的男生幸福地在一起。”
求激動地滔滔不絕一番後閉上了嘴。說到和綠輝有關的話題時，求的話就會突然變多。
“這……這樣啊。”
求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繼續專心致誌地搓著手，似乎根本沒注意到久美子的尷尬。久美子覺得他滿手都是泡沫不方便擰開水龍頭，於是幫他擰開了。求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隨後輕輕點了點頭，大概是表示感謝。
“……綠學姐，就像我姐姐一樣。”
久美子第一次聽他這樣說。求衝掉手上的泡沫，用看起來很貴的手帕擦幹了手。
“你有姐姐啊？我才知道。”
“嗯，算是吧。”
求隻是點了一下頭。久美子想，他長得這麼好看，姐姐一定是個大美人。
“對我來說，綠學姐是特別的，我對學姐不是戀愛之類低俗的感情……她就像神一樣。”
“低俗”“神”，求神色平靜地說出的詞卻有著很強的衝擊力。
“啊，所以我剛才問你的時候你才說不是那樣的。”
“是的。”
求把手帕裝進口袋裏，麵無表情地看著久美子。他濃密的睫毛每一根都格外長，纖細的脖子上看不出喉結，肩膀到腰部的線條很緊實，他身上這種少年時期特有的美感在不久的將來便會消失吧。
求緩緩開口：“請不要把這些話告訴別人。”
舒服的男高音。此時在耳邊響起的聲音也會在某一天消失，久美子一邊覺得可惜，一邊接受了他的請求。
葉月雙手握拳，粗魯地砸向桌子。桌子震了一下，從便利店買來的漢堡輕輕跳起來。厚厚的圓麵包裏夾著炸雞和生菜葉，久美子看著黏在塑料袋上的辣醬，咽了一口口水。她一邊用筷子戳便當，一邊偷偷抬眼看葉月。葉月正處於興奮狀態，音量是平時的兩倍。
“呀，我都快困死了，不過還是努力看完了！”
現在是周末練習的午休時間，久美
子、葉月、綠輝和麗奈四個人像往常一樣湊在一起吃午餐。因為午休時大家可以自由活動，所以大部分人都會去找關係好的朋友。梨子和卓也在低音聲部的教室裏一起吃飯，高一部員們坐在離他們稍遠一些的地方，有美玲、紗月、奏和雙簧管聲部的梨梨花。梨梨花和奏似乎關係極好，經常能看到她們兩個人在一起。求不在，他和其他男生部員一起去了中庭，似乎是和秀一他們在一起。副部長夏紀一般會和其他有職務的高三部員在家庭課教室裏開會。
“葉月，你平時不怎麼看書嗎？”
“是啊，看語文課本我都犯困。下次考試好可怕。”
進入六月，期末考試就要到了。讀文科的久美子與數學陷入了苦戰，葉月和綠輝恐怕和她一樣。
麗奈用筷子夾開漢堡肉，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把漢堡肉上的菜葉分成兩等份，將其中一片放進嘴裏。
“你們是在說《利茲與青鳥》嗎？”
“對對對，我家裏有好幾本，就借給葉月和久美子了。”
“難得小綠借給我看，但是我沒太看懂。雖然是大團圓的結局，不過似乎又不太對。”
葉月一本正經地咬了一口雞肉漢堡。綠輝在她旁邊大口吃著奶油麵包，咬開的地方露出抹茶色的奶油。
“我倒是很喜歡這種有些傷感的故事。”
“嗯，比起傷感，我覺得是利茲獨斷專行吧？既然喜歡就在一起好啦，不知道
她為什麼會那樣想。”
“確實，我也沒有完全理解。說到底，那個故事講的不就是利茲救了青鳥，兩個人好不容易成為一家人，最後利茲又親手將對方推開嗎？”
“雖然這麼說太籠統，不過簡單來說就是這樣吧。麗奈覺得呢？你這麼聰明，能不能看懂？”
葉月說完，麗奈把手放在嘴邊陷入了沉思。
“那我說說我的理解吧。我覺得這個故事的主題是‘幸福的困境’。”
“幸福的困境？什麼意思？”葉月反問道。這個詞有些深奧，久美子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就像獲得幸福的人會有親手舍棄幸福的想法。不過這隻是我隨便想出來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會有這種想法。有些人會覺得自己現在太幸福了，害怕自己總有一天會失去這份幸福，反而產生了精神壓力。與其為未知的終點而恐懼，不如親手結束它。”
“好不容易獲得了幸福，卻要親手破壞它嗎？太奇怪了，真的有這種人嗎？”
“小綠我覺得不奇怪，主動選擇不幸的人也不少見吧。”
也許出乎意料，但想成為悲劇主人公這種陰暗的願望確實很常見。明明是自己推開了朋友，卻為孤單而感到悲傷的女生；明明有優秀的女朋友卻要出軌，最後因為被拋棄而歎息的男生……這些八卦大多會被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人們站在一旁，事不關己地嘲笑他們，但其實很多人的內心深
處都隱藏著相似的願望，至於會不會因這份願望而衝動行事，就因人而異了。